34 臘月二十七

臘月二十七

竹青騎火三輪走在前面,湯嘉岷開車跟在後面,汽車燈照亮回家路。

火三輪的柴油機突突聲太明顯,竹青在這樣的噪音裏,分不出思緒想其他。

湯嘉岷在自來水廠家屬院門口調頭,那輛紅色火三輪消失在後視鏡裏。

進了院子,竹青熄火,利用剩餘動能滑行。時間晚了,火三輪會吵到鄰居。水廠家屬院門口是一個斜坡,飛快滑過之後,到竹青家的單元樓是一個緩緩的上坡。只要掌握好,不用燒油,直接能沖回單元樓下。

在樓梯間下停好車,竹青飛快轉頭,什麽都沒發現。她總覺得有人,仔細看過之後,自嘲疑神疑鬼,果然和小時候一樣,不敢走夜路,怕有鬼跟着自己。

樓道聲控燈實在不靈敏,竹青點亮手機電筒,上樓、進屋、關門。

“爸,我到家了,你那邊順利不?”到家之後,竹青立刻給爸爸打電話報平安。

“挺好,錢結了。明早往回開,最遲後天就能回來。”

“不着急,路上慢點。爸,我聽你聲音不對,感冒了嗎?”

“沒事兒,沒事兒。”竹林否認,發現糊弄不過去才道:“剛吐了。要帳嘛,難免的。這些年還好,就在桌上灌酒,前些年,出遠門都帶着鋼棍。放心,我心裏有數。”

“嗯,皮包右邊夾層裏有解酒藥,不要拿冷水下/藥,找服務員要熱水啊。開車的時候不要喝酒,年夜飯我們吃豬肚湯,暖胃。”竹青只能這樣勸說,其他說再多都沒有意義。她不能代替爸爸去收賬,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免除這樣的應酬。

供貨商不能及時收回尾款,賣貨商容易積壓庫存,竹林這種代理商,兩頭的苦都要吃。

“行,姑娘體貼我,我自個兒注意着。你安心在家呆着,衣服賣不完年後統一處理,別太晚回家。”

“咱們鎮治安好着呢,我回家的時候還看到警車巡邏。生意也好,只有最後一點兒尾貨了。爸,我在家等你過年。”

“嗯。”竹林重重點頭,人這一輩子,不就圖個家庭美滿,兒孫盡孝嘛!

說完話,兩人卻都沒挂電話,溫情在父女間流動。竹青想了想,問:“爸,你知道李河情況嗎?”

竹林一下子緊張起來:“李家那些不要臉的又來騷擾你?”

“沒有,沒有,那天碰到李河,跟我說對不起呢。我就随便問問,李家人不敢的,廠長找李大伯談過話呢。”

“那就好,廠裏是能管事的。李河那小子還算良心未泯,小時候他哥扔玩具蛇吓你,蛇從你脖子裏丢進去,你拍遍衣服找不到,吓的以為蛇鑽進肚子裏去了,夜裏做噩夢,怎麽也哄不好。他不知從哪兒聽說了,拿蛇往自己衣服裏塞又從後面拿出來,當你面重現一回,你才不怕了。”

“還有這種事?我都不記得了。”

“那時候你才八歲,能記得啥?”竹林嘆息,“不過,你可別離他太近了。他這個年紀最容易走極端,一家子污糟貨,他能好到哪兒去?就算小時候看着不錯,誰知道現在?小時候,他哥李江在大院裏也是人人誇機靈。”

“嗯。”

“放在心上,不許和他接觸,安全第一。”竹林再次強調,又恨自己人在外地,不能飛回槐花鎮。

“我知道的,爸,你放心吧。好好休息,早點睡,明早一定吃早飯,不能空腹喝濃茶。中午的時候停車休息一小時,不能開疲勞車,慢慢回,我做好飯等你。”

竹林笑,他不嫌啰嗦,只覺得貼心小棉襖真乖。

臘月二十七,服裝店收尾。竹青把賣剩的幾件衣服打包起來,送給手機店的店員。并通知他們提前放假,回家過年。

手機店生意好,要開到二十九,竹青準備自己守。

臨近過年,好多老人趁着最後一場大集,來店裏下載戲曲、歌曲。戲匣子是他們春節期間和老夥計們炫耀的重要道具,當然要準備充分。

竹青趁機又賣了一波讀卡器、存儲卡和收音機。

又忙到晚上十點,竹青依舊騎着火三輪回家。過了家屬院門口的大斜坡,往上沖回單元樓的時候車突然往下滑。

糟,這回沒掌握好,動能不夠了。

竹青正準備重新點火,突然,車身緩緩往上走。竹青從後視鏡裏看到有個瘦高個黑影在幫自己,連忙雙腳蹬地滑,順利把三輪車放回樓梯間停車位。

“等等。”竹青叫住人,遲疑了一下,道:“我帶着高中課本筆記本,你要不?”

李河轉過頭,依舊黑色兜帽衛衣、黑色牛仔褲、黑色運動鞋,兜帽蓋在頭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竹青把小遠堂弟今天才送來的課本筆記本遞給他,厚厚一大摞用繩子捆好,竹青提着很壓手,李河接過,輕松抱住。

昏黃路燈下,李河的身形更加單薄。

“考出去吧。”

李河點頭,依舊沒有說話,抱着書走回自家單元樓。他沒有手機電筒可以用,走了十幾年的樓梯,不用照明。每層樓梯九階,九、九、九、九,繞三回,右轉,五步,掏鑰匙開門、關門。

動作要輕,不能吵醒大哥。吵醒後他會大喊大叫,接着吵醒爸媽、吵醒鄰居,鄰居罵爸媽,爸媽只會罵他。

穿過客廳,拉開推拉門,走到陽臺,這是他的床。俯身摸一下,被子有些潤。白天陽臺推拉窗會打開通風,現在關不嚴,風撬開縫隙溜進來。

李河從窗臺上摸出透明膠帶,摸索着找到接口,開始貼窗縫。

貼好,躺下,睡不着。

李河起身,把書放在床底下,不放心,又蓋了一件衣服在上面。

九月份搬到陽臺,那時候天還熱,曬了一天的陽臺跟蒸籠一樣,半夜才能睡着,第二天早上六點又被陽光晃醒。現在天黑得晚,沒有這樣的煩惱。

家裏是老式家屬樓,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的規格,原本他和李江住在一間屋裏。他住在上鋪,那天上床的時候老木床嘎吱響,吵醒了已經在家躺了一天的李江。李江大發雷霆,大喊大叫、打砸哭喊,尖叫聲引來了爸媽。

李河像往常一樣沉默得站在角落裏,不必解釋,這不是第一次。

媽媽哭喊着過來抱住李江,泣不成聲,依舊和往常一樣。

爸爸在門口看了一眼,點支煙,砸吧嘴,還是和往常一樣。

不,這回不一樣,聽了李江的哭訴後,媽媽哭着拉住李河的手:“幺兒,幺兒,你哥病得厲害,你先住外頭,等他把病養好了,你再搬進來。”

李河沒說話,就這幾間屋,搬到哪裏去呢?

媽媽也知道,她淚眼朦胧得在屋裏巡視一圈,望向陽臺,“先過渡一下,等你哥上了大學,房間只給你住。”

李河依舊沒說話,心想:只?只給自己嗎?李江大自己三歲,複讀第三年,今年和他一起高考。考得上,兩人都要離家;李江考不上,房間輪得到他嗎?他考不上,能複讀嗎?有機會享受“只給你住”嗎?

李河的沉默催化了緊張的氣氛,媽媽噗通一聲跪在李河面前:“幺兒,幺兒,媽求你,媽求你,你大哥病了,他病了啊!”

李河後退兩步,受不起媽媽跪自己,李河把目光投向門口的父親,他把頭轉過去,只有煙蒂的紅光一閃一閃。

第二天放學回來,陽臺的平開窗已經改成推拉窗,陽臺和客廳之間也加了一道推拉門。爸爸無措得搓着手,勉力露出笑容:“小河,行軍床是新的,棉花也是新的,等天冷了那陣不忙了,我在牆上打兩排櫃子,你好放東西。”

李河走進陽臺,一股新油漆混合着鐵鏽的味道,他還是沒說話,只是沉默拉上來那道推拉門。

門很不隔音,他聽到媽媽抱怨:“咱家就這個條件,順了哥情失了嫂意,小河也不知道體諒。自古兒不嫌母醜,子不嫌家貧,難道要我割自己肉給他吃嗎?一天到晚陰着臉,不曉得心頭在盤算啥子。”

“閉嘴。”

李河知道爸爸也是贊同的,不然不會等媽媽說完,他從小到大都這樣“敲打”自己。

李河翻身背對窗戶,陽臺上也沒有櫃子。李河給自己一巴掌,怎麽又想起這些破事,肯定是窗外路燈太亮了。頭往深處埋,淚水從眼角滑進鬓發,李河蜷曲着身體,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垃圾車唱着《蘭花草》開過,六點了。李河起床,去廚房溜兩個饅頭,等洗漱之後,饅頭就熱了。全程十分鐘,在家裏人起床之前離開。

路上啃完饅頭,先去華西奶屋搬牛奶,送到幾家分銷商鋪;趕八點去超市,搬一上午貨,超市管一頓午飯;下午給電器城送貨上門,開車的陳哥答應他,回程不裝貨的時候讓他練練手。洗衣機、電視機、VCD的簡單修理他已經會了,再學會開車,等高考之後,無論考得上考不上,都有個手藝吃飯。

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竹青媽媽去世的時候,大家嘲笑沒媽的孩子是根草;陳麒轉學的時候,大家嘲笑陳麒有個瘋子媽;讓人仰望的湯校長,女兒自殺之後,也會有人酸她“被洋人玩膩了”。

李河心想,他倒是父母雙全的,有什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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