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鳳兮
白殊心情有些複雜地折好那張紙,壓回金鈴下。
知雨正要服侍他躺下,突然道:“郎君這衣擺怎是潮的?待小人拿身裏衣來給郎君換上。”
白殊看着他忙碌,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知道太子妃要怎麽選嗎?”
“小人去打聽谶語的時候也順道聽了一耳朵,現在京城的茶樓食肆裏可都在議論這事。上個月國師的谶語一出來,聖上就下令京中停止議親,讓勳貴大臣們将家中适齡娘子的八字遞交到宮裏,以便國師找出那只‘高飛火鳳’。不過啊,聽說到現在都沒找着,安陽府還出了告示,懸賞一切與火鳳有關的線索。
“對了,府裏也遞了封八字上去。就三日前府裏二總管來送東西,郎君還特地把人叫進來,使了錢與他細細問這事。二總管雖沒看清字,但的确見國公寫了八字帖子,估摸着也是宮裏逼得緊,國公沒法子。大娘今年才十二呢,談婚配實在太早了點,京中富貴人家大多是将女兒留到十七八才出嫁。”
這時外間響起敲門聲,知雨出去片刻,抱着個湯壺進來,将床上原本那個換出來。外頭天色開始轉暗,白殊體弱,早春晚間寒涼,被子裏少不得這東西。
将白殊安頓好,知雨再次叮囑:“小人就歇在外間,郎君有事直管搖鈴。”
臨離開前,他看看蜷在床邊的黑貓,遲疑着問:“這貓……”
白殊轉頭望過去一眼:“它愛待這就讓它待,你找塊墊子給它。”
知雨于是又翻出塊舊墊子,一邊笑道:“今日日頭下去了,明日我再給它好好洗洗。待在郎君身邊可不能髒兮兮的。”
白殊看知雨拿着東西往外走,突然又問:“知雨,你可知我後腰上是否有什麽傷疤痕跡?”
知雨微愣地回轉身:“小人常服侍郎君沐浴,并未見郎君身體上有何痕跡。”
“好,你出去吧。”
待知雨轉出屏風,外間響起輕微動靜,白殊便掀開被子,再翻個身揭起衣擺,在腦海裏呼叫小黑。
“小黑,你看看我右後腰,是不是還有那個像火鳳的胎記?”
小黑的聲音很快響起:“有,和你以前身上那個完全一樣。”
白殊重新躺好,輕嘆了口氣。
小黑雖然是沒有感情的AI,情報分析的速度卻很快。它問:“你在擔心你被選中?可那少年說你這身體原本沒有這個,以後只要藏好,就沒人會知道。”
白殊安靜地躺了一會兒,翻找着原身那些記憶,慢慢地道:“來不及了,遞進宮裏的八字估計不是白家大女兒的,而是原身的。原身也認為自己會應谶,他算是被他父親給氣死了。”
大約在去年,原身聽乳母說過一件事。那是他母親懷着他的時候,在和還是個小官的白泊去寶濟寺上香途中,于山間涼亭遇到一相面術士。
那術士先贊了白泊一聲好相貌,日後必會封公作宰。再看原身之母,立刻面色微變,起身長揖道:“夫人火鳳入懷,腹中子貴不可言,堪配青宮。”
青宮即東宮,代指太子。夫婦二人便是當聽個口采也心中高興,當即給了重賞。只是後來原身母親難産過世,原身又是個男兒身,自是無人再提那話。沒承想,數年之後,白泊憑從龍之功受封國公,官至尚書左仆射,是正經能進政事堂的宰相。
乳母只是當則趣聞說與原身聽,再感傷一下主母福薄,嘆息原本的高貴公子在繼母手底下艱難讨生活。卻不料,原身一直将此事記在心裏,前不久聽聞太子選妃就緊張了起來。
權貴階層的好龍陽、養娈寵之風從前朝一直延續至本朝,原身對此卻是深惡痛絕。
蓋因原身長得好,膚如脂玉、色若春花,偏又弱不禁風、羸不勝衣,蹙眉斂眸間尤其惹人憐惜,以致于原身每次出門,都不知引來多少自诩風流的孟浪人士。久而久之,原身對分桃斷袖的事自是聞之色變。
如今聽說齊國公向上遞了八字,又回想起以前術士那句“堪配青宮”,原身內心惶惶,連忙焚香沐浴,為自己占蔔。只是,原身研究蔔術多年,原先有多自信,此時就有多恐懼。
看着那指明應谶的結果,原身氣血攻心。本就被慢性毒藥破壞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再承受不住這打擊,他便恨恨瞪着齊國公府的方向魂歸九天。
白殊慢慢給小黑說完這一段,小黑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剛搜索了地球遠古歷史,在與當前世界接近的東方文明史上,封建時代中的确有過龍陽之風盛行的時期,但從沒有一任皇帝或太子娶男妻。”
白殊苦中作樂地輕聲笑道:“我們都經歷了穿越時空、改造宿體這麽神奇的事,再遇到什麽史無前例的事也不值得吃驚,我看這婚八成是躲不掉了。”
小黑:“那你打算怎麽辦,就這樣嫁人?”
“我倒是不介意和個男人搭夥過日子,但也要看對方是什麽人品。”白殊說到這裏已是困意翻湧,側身打個呵欠,“先休息吧。這身體真是不行,不管是想對策還是給原身報仇,都得先養出點力氣再說。”
在腦子裏含糊地說完這句,他的意識便陷入沉眠當中。
白殊歇了三四天,才總算走路不再喘。
期間知雨又架車回城裏請了名醫楊老大夫過來,老大夫給白殊一把脈,頓時驚異非常,連呼神奇。随後将之前的藥方做了些許改動,讓白殊先吃上一個月再調整方子,并肯定地表明白殊的病兇險已過,安慰他只要好好将養,日後必能如常人一般康健。
白殊鎮定地謝過楊老大夫,吩咐知雨給出豐厚車馬費。倒是知雨高興壞了,也對白殊所說的“去他方世界修煉了一百二十年”更加堅信不移。
當然,這幾天白殊也沒一直幹躺着。他先和小黑一同摸索AI助手保留的功能,發現兩點關鍵。
其一,白殊能在腦海中召喚出顯示面板,可以調閱聯邦大學圖書館數據庫裏的書籍,還能顯示小黑的定位。不過,一旦他們之間的距離超過百米,雙方的聯系就會斷開,無法溝通,也感應不到對方的所在。
其二,小黑調用數據庫所需的能量來源于黑貓自身,并且消耗不大,只要每日飽餐兩三頓就能維持。但人體掃描和成份檢測消耗的能量卻是來自于白殊,而以白殊現在的身體狀态,這兩個功能都得謹慎使用。
掌握這些情況後,白殊開始緊急惡補地球遠古史,尤其是文史常識和語言習慣。同時,每天還抽出一個時辰去書房練字。
在銀河聯邦雖然已經幾乎不需要進行實際書寫,但文化傳承并沒有斷代。白殊沒有其他愛好,只是對能讓人沉心靜氣的書法有幾分興趣,各種硬筆軟筆都練過。現在照着原身的字練習便上手很快,何況原身的筆跡就知雨一人熟悉,有那一百二十年的理由在,白殊的筆跡有些不同也說得過去。
休養了三四天,白殊估摸着宮裏該對齊國公交上去的八字有反應了,便讓知雨收拾東西回京城。
馬車停在院子裏,知雨帶着兩個粗使仆役裝車套馬,白殊披着貉裘鬥篷抱着黑貓站在牆邊,正觀賞一簇金黃的迎春花。黑貓洗幹淨的毛十分柔順,身上暖烘烘的,正适合給白殊暖手。
知雨點齊東西,打發走仆役,擡眼去找白殊。只一眼,便不由得愣住。
白殊就那麽随随便便地站在那裏,卻是腰背挺得筆直,只微微低頭看向迎春。他沒戴上鬥篷的帽子,頭發随意地紮成一束垂在胸前,眉眼舒展,唇色雖淡可也閃着光澤。
知雨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白殊察覺他的目光,轉身走過來問句“怎麽了”,才醒過神,撓着後腦讷讷道:“郎君不愧是修煉過一百二十年之人,和原先都不一樣了。”
“哦?”白殊目光微閃,“如何不一樣?”
知雨比劃着道:“郎君以前病弱怕冷,出門總要裹緊鬥篷,微微含胸,想到外面人多,還總會蹙着眉。現在則是立如松柏,和顏悅色的,像話本裏那些仙人一樣。就是這黑黃色的貉裘不好,配不上郎君的風儀。”
白殊失笑,他只是上輩子受訓練養成了習慣,無處可倚靠時就會自然而然地站得筆挺。
小厮對自己深信不疑是好事,但該提醒的話還是得提醒。白殊說道:“你倒是會誇人。不過修煉一事不可多提,謹防平日間說漏了嘴。”
知雨嘿嘿一笑:“郎君只管放心,小人的嘴可嚴着呢!”
白殊看向馬車:“東西可裝好了?其他的都是其次,錢不能拉下。”
知雨拍了下放在車廂前的木箱:“銅錢全在這兒,金銀放在車廂裏,裝衣物和細碎用品的箱籠綁在車頂上。都已經歸置好,郎君上車就能走。”
他擺下腳踏,剛要伸手去扶白殊上車,院門口卻突然沖進個壯實的中年漢子,一下打斷兩人動作。
那漢子幾步過來攔在馬前,急切地問:“怎地還裝上了行李,郎君這是要去哪兒?”
白殊轉眼過去,認出這是田莊的莊頭,最近還來問候過自己一次。莊頭是繼母的人,必然肩負着對原身的監視之責,白殊雖不會和他計較,卻也沒給他好臉色。
“回家。”白殊淡淡地應過一句,徑自踩着腳踏上車關門。
知雨對莊頭露出個假笑:“公子要回國公府,莊頭莫不是還想攔着公子不讓走?”
白殊在這田莊裏住了九年,前幾年知雨不清楚,但自從他跟了白殊,這些年可着實給莊頭填了不少錢,才換得主仆兩人過得舒心些。
莊頭臉色微變。看這架勢,今日要想留住人必得動手才行。
可他一個連去府裏禀事都只能見到管事和嬷嬷的下人,真要弄得這病怏怏的公子出點差子,夫人哪怕心中暗喜也不會護着他,甚至還會為了在國公面前撇清關系而重罰他。
何況,前兩天他讓人去府裏報信說公子緩過來了,那邊還傳回話來,要他揀着好東西給公子補補身。換句話說,夫人并不想這時候讓公子出事。
莊頭片刻間便拿定主意,側身讓到一旁,賠笑道:“不敢不敢,某就是問一聲,心裏頭有個數。小郎君一個人駕車能行嗎?要不要再找兩個人沿路護送着。”
知雨再次一哂:“不用了,這兩年裏不管是請楊老大夫還是送公子進香,哪次不是我自己一人。”
說完,他側身往那口裝銅錢的木箱邊一坐,抓起馬鞭甩個空響,便趕着馬向院門走去。
莊頭跟在馬車側邊,一路陪着走到田莊院落的大門。大門處有三個壯實的青年守着,莊頭又揮手示意他們拉開門讓開道,目送馬車出去。
青年們圍在莊頭身邊問:“就這樣讓他們走了?”
“人家公子要回家,我們哪好攔着。”莊頭撇着嘴說罷,馬上又分派任務,“三公子病弱,馬車走不快。你們兩個跟在後頭,如若發現他不是回京,便速速回來報我。你去牽匹馬,快馬跑回城去,一定要趕在三公子進國公府之前告知夫人此事。”
那三個青年點頭應下,分頭散了。莊頭看向外頭路上遠去的馬車,歪着嘴輕輕哼了哼。
此時趕着馬車的知雨也在透過車門上的小窗和白殊說話。
“郎君,小人敢打賭,莊頭肯定會派人跟在車後頭。”
“愛跟便讓他們跟。”白殊懶洋洋地道,“等進了城,先去尋劉家表兄。你可知他在何處落腳?”
“好嘞。”知雨亮嗓子應道,“郎君放心,小人知道。上月底小人進城打聽那谶語,就是去找劉家郎君幫的忙。”
馬車便在兩人的話音中慢慢前進着。
張峤匆匆走進東宮尋人,被引到書房當中,太子謝煐正蹙着眉頭看賬,東宮大宦官馮萬川随侍身側。
謝煐擡頭瞥他一眼,下巴向着靠近案幾的一張圈椅微微一揚:“坐。怎麽這時候過來?”
張峤行了禮在椅子上坐下,接過馮萬川遞來的水杯道聲謝,才飲一口便放下,說道:“臣查清了西郊那莊子。”
謝煐看了多半天的賬,腦子裏滿是各種數字,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張峤指的是幾天前黃昏時分火鳳雲霞“指”的那處田莊。
他端起自己手邊杯子喝口水,說道:“都三四天了,虧難你還記挂着。”
“怕裏面住着女客,不好明着打聽。臣的人七彎八拐地想法子問,再多方印證,是以多費了些時日。”張峤邊說邊用目光瞟馮萬川。
馮萬川也乖覺,告聲罪便自覺走出門,還給兩人将門關上,再把候在門邊的小宦官趕遠了,自己守着門口。
聽門外沒了動靜,謝煐問:“說吧,那裏住着哪家女郎。”
“要是位娘子倒好了……”張峤苦笑着,繼而壓低聲音,“是齊國公三子,白殊。他十四歲便去了那處長住養病,今年已是第九年。”
謝煐奇道:“既是個男的,便和谶語無甚相關。你還趕着來報?”
張峤一手壓在案幾上,向前傾着身,聲音壓得更低:“可臣打聽到,齊國公前段時間也遞了八字,還一連在宮裏逗留兩三日未回府,這幾天面聖伴駕的時間也不短。”
謝煐食指在案面上輕點,過了片刻才問:“他家裏有适齡娘子?”
張峤:“白家大娘年方十二。”
謝煐擡眼直視他:“所以,你的意思是……”
張峤的聲音已經壓到近乎耳語:“雄為鳳,雌為凰。”
謝煐微眯起眼:“你方才說,白殊十四歲住過去,今年已是第九年……白泊的兒子,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張峤已經将最令自己心驚的猜測說出了口,此時稍微放松些許,直起身子道:“他是齊國公元配生的嫡長,而國公府現在的主母是寧安公主的女兒。”
謝煐譏笑:“為了國公爵位苛待元配之子,我那位表姑可一點沒學到姑祖母的慈和。”
張峤續道:“除了貌同潘宋,那位白三郎在外的名聲都不是什麽好話。為人孤僻、不識禮數、不敬父母、不睦兄弟,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被刻意傳的。可他到底還是齊國公親子,即便再不上心,齊國公難道真舍得送與那位當個棄子?”
謝煐倒是并不意外:“白泊此人心黑手毒,為了權勢甘當那人最兇殘的一條狗。一個不受寵的兒子罷了,于他而言還真算不得什麽。”
“他們再如何籌謀,若是國師不點頭,也作不得數。但……”張峤面露煩惱,“偏偏齊國公才遞上八字,轉天就出現火鳳霞雲,還恰好和白三郎有關聯。難道那白三郎真是應谶之人?”
他話音剛落,房門突然響起幾下略微急促的叩門聲,還伴随着馮萬川的低喊。
謝煐應聲“進”,馮萬川推門進來,又仔細地将門重新關好,才快步走到兩人身旁,躬下身子一副要說秘事的模樣。
“紫宸殿那邊剛送過來的消息,說是國師已尋到‘火鳳’……”馮萬川的聲音又輕又急促,“竟是齊國公府上的三公子!天子如今正召相公們去商議太子娶親一事!”
紫宸殿乃天子日常議政之所,東宮自然要往那裏安插人。只是嘉禧帝防得嚴密,謝煐的人進不去核心,探到的消息總有滞後。但即便如此,都已是殊為不易。打探內廷事、洩露禁中語,這些真正論起來皆是殺頭之罪。
此時謝煐和張峤聽得這個消息,禁不住對視一眼——居然和他們方才的猜測絲毫不差。
張峤道:“有何公與李公在,或可勸住天子。”
謝煐卻搖下頭:“白泊是他腹心,中書門下在扳倒我這件事上也和他利益一致,再加上那幾個巧舌如簧的小人推波助瀾,何李二公攔不住。”
随後,他又冷笑一聲:“随他鬧去,以我盛傳在外的惡名,難道會怕再背多一條娶男妻?大張旗鼓做這一場,不就是要用天下大義逼迫我。我們若是拿這事鬧起來,便會給他一個‘不願為國奉獻’的借口發作。”
言罷,謝煐站起身整整衣袍,對張峤道:“已到我出宮的時辰。子山既然來了,便和馮萬川一同摳出筆撫恤銀來。”
張峤低頭應是,馮萬川趕前一步打開書房門。
謝煐一揮袍袖,邁出門去,大步往外走。早候在院中的十名護衛立刻訓練有數地排成三行,由什長帶着快步跟在他身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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