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劉家
白殊說的并不全然是假話,原身的确依慣例在去年年底時做過占蔔,而這蔔術正是連接他與劉家之間的關鍵,也是白殊敢于主動尋劉道守商談的倚仗。
事實上,雖然劉家就住在距離安陽不算遠的江陽,但原身與劉家的往來算不上多密切。原身母親過世之後,白劉兩家便只在過年時才相互走禮。原身還在國公府裏那些年,每年會收到一份精致卻也算不上特別的禮物。
及至原身住到田莊上,劉家年底走禮時得知,轉過年原身的小舅舅便特意來了一趟,走時留下一份銀錢,之後也年年派人送錢過來。錢不很多,既不至于讓旁人生出歹心為此冒險,也足夠原身在外生活得不拘束。而白殊手裏的錢,便全是出自劉家。
原身長這麽大才終于過上銀錢自由的日子,感念外祖家恩情,又無以回報,便在年底為劉家進行蔔問,讓來送東西的劉家仆人帶信回去。信中有一條言到若明年家中有人下場考試,會有喜報,卻不想這話正搔到劉家的癢處。
劉家幾代經商,攢下豐厚家資,便一直想培養家中子弟入仕,改換門庭,可偏偏沒一個念書能念出名堂。直到劉道守進學,劉家人才總算看到希望。
原身的信送到之時,十七歲的劉道守正在猶豫明年要不要下場考州試。他兩年前自信下場,卻未被取中,如今便有些惴惴,書院先生也勸他再磨三年。
對原身的信,劉家初時沒太當回事。不過劉道守向家仆打聽清楚表弟并不知自己要科舉過後,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第二年秋天一咬牙還是下了場。
結果劉道守不僅中舉,還憑借此次州試上寫的文章拜得名師,前途一下變得光明。劉家從那時起才開始重視原身的蔔算,雙方互有信件來往,之後又斷斷續續地從原身的信中得到一些啓發。
劉道守對這個表弟的蔔算雖不依賴,卻也不會等閑視之。
此時見白殊滿臉嚴肅,劉道守也跟着端正神色:“此話怎講?”
白殊露出憂心的模樣:“上月表兄進京,去探望我之時,我曾說尚未參透年底的蔔算結果。在得知國師的谶語後,我終于悟到,自己極可能被牽扯進太子選妃的事中。而剛才聽完表兄的一番話,我方知曉聖上與太子之間……那這選妃一事,或許沒有那麽簡單。”
皇帝既然視太子為心腹大患,又怎麽可能會給他正經選一門親,添個姻親助力?恐怕,皇帝甚至都不希望太子有子嗣。
說出口的話沒有講透,不過表兄弟兩人心知肚明。白殊續道:“外祖家畢竟與我有分割不掉的血脈之親,若我真被牽扯其中,表兄高中後,仕途大概也會受到影響。”
聽到“高中”二字,劉道守的目光閃爍了下,随即不解地問:“三郎如何會牽扯其中?雖說白相轄禮部,可太子婚事自有成禮,也無需白相事必躬親,更遑論牽扯到你。”
白殊高深莫測地一笑,并不細說,只道:“此事未有定數,我不好先說,過上兩天表兄便會知曉。不過,我知外祖家一直與國公府維持往來,原本還擔心累及表兄為國公不喜。但剛才聽了表兄一番話,倒是可以放心請托表兄一事。”
劉道守暗暗吃了一驚。
自這位表弟搬到田莊後,劉家雖單獨給他送錢送物,卻并沒有斷開和齊國公府的相互走禮。畢竟齊國公是天子重臣,劉家無權無勢,又不缺那點金銀,家中還有孩子要走仕途,即使不求得到照拂,也得求一個不被厭惡。若是以前沒來往那還罷了,可兩家都來往了這麽些年,自然是輕易斷不得。
不過,劉家對外孫離開國公府一事并非沒有不滿。劉家疼女兒,當年劉氏也是帶着十裏紅妝出嫁,沒挨過産子那道鬼門關是福薄,可這般人走茶涼怎能不讓劉家心寒。劉家雖不敢正面對上位高權重的齊國公,但争取将一個不受寵的孩子帶回去養還是能做到的。
為此,劉道守的小叔叔親自跑來安陽見外甥。只是劉道守聽說這個表弟對白家并無怨怼,也樂于住在莊子上清靜自在,劉家這才作罷,只每年送錢供他花用就是。
無論是以前看信件,還是上次探望時的交談,劉道守都感覺這位病弱的表弟一心撲在蔔術上,對人情世故并不通透。可眼下對方不僅能從自己的話裏分析出太子的處境,竟然還能聽出自己的偏向,劉道守吃驚之餘,不免有點自己看走眼的感嘆。
而且,聽白殊那話裏的意思,這次被牽扯到太子婚事當中,似乎還會因此與父親齊國公不睦。
劉道守沒急着問白殊要請托什麽事,卻是問道:“三郎突然決定搬回國公府,可是做好準備面對俗事紛擾?”
他本意指的是國公爵位之争,不過白殊對此并不在意。
白殊由得他誤會,只無奈一笑,順勢說出自己的目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與其一味避讓,不如掌握主動。我來尋表兄,便是想問問,外祖家可還留着母親的嫁妝單子。如今,也該到我取回自己東西的時候了。”
劉道守眸光一閃,眼中贊賞之色更濃,欣然回道:“自是留有,待我今晚修書一封,明日便派人送回家中。從安陽順水下江陽,只需五日船,回程也就八至十日。不出半月,就能将單子交給你。”
白殊點點頭,又道:“其實,我這裏還有些買賣想與外祖家合作,該是很有賺頭。只是表兄春闱在即,不好拿這些俗務煩你……”
劉道守笑着打斷他:“你就是真與我詳說,我也不懂那些生意之道。這樣吧,你給寫下來,我随信送回去,讓家裏看看哪位兄長或是叔伯有空,過來一趟與你談。”
白殊也是這個意思,當即取出一封信交給劉道守。
劉道守擺在一旁,轉個話題道:“我看你面色仿佛比上次見時有好轉,最近該是将養得不錯?我偶然在市集淘到支二十多年的老山參,一會兒給你拿回去煮參湯。”
他并不知道前幾天原身病重一事。劉家雖然一直照拂原身,卻少有人進京,知雨當時慌得六神無主,都沒想起來還有個劉家人可以依靠,後來聽白殊提起時還很是懊惱。
白殊現在當然不會再多提,只道謝應下,又和劉道守聊起其他閑話。劉道守還吩咐小厮去酒樓飯莊買精致菜肴,要留白殊吃晚飯。
待到吃飯期間,白殊突然感應到了小黑。
他不動聲色地在腦中問:“小黑?”
小黑的聲音響起:“有人在查你,我在跟着他。有危險我會向你示警。”
白殊應聲“那回去再細說”,便繼續專注于和劉道守聊天。
表兄弟兩個直到天黑透才聊得盡興,劉道守親自扶着白殊上馬車。
臨走時,白殊對劉道守道:“表兄下場之前怕是不方便去國公府,若是有事尋我,便派人來找知雨說一聲,我可出來見你。”
“好好。”劉道守一邊應着一邊給他關車門,“快些回吧,一會兒該宵禁了。”
大煜實行宵禁,不過只禁坊外街道,而且時間不長,各坊門亥時方閉寅時便開。坊內則無禁令,熱鬧的街區甚至燈火亮到天明。只是白殊回家要從永寧坊到永樂坊,的确得趕在宵禁前離開。
劉道守就着小厮手中的燈籠站在院門口,目送白殊的馬車遠去方才返回。
知雨原本以為要從大門進齊國公府還得費一番周折,卻沒想到竟有門房候在門前,一見他們車到便殷勤地給開門卸門檻,還催着知雨趕緊送公子回院子,都沒讓知雨下車。
知雨一邊趕着車往白殊住的院子走,一邊隔着車門和白殊嘀咕:“這莫不是明日的太陽要打西邊出來?”
白殊特意打開窗,剛才馬車進門那一會兒,黑貓已經靈活地鑽進車內,白殊正把新得知的信息挑着重點簡明扼要地告訴小黑。
這邊說完,馬車也在院子裏停下了。
原身住進這院子時繼母還未進門,後來繼母也沒合适的理由把正經嫡長子換去偏僻地方,所以住的院子還算寬敞。可也就剩寬敞,一應用具多年未換新,平常只留個粗使仆役守着,次次回來知雨都得忙活上好一陣。
但今天,不僅四處點着燈亮堂堂,還有兩個婢女兩個小厮候在門前,就連小廚房都透出光,顯然是竈上留有火。
知雨伸手扶白殊下車,壓着聲音繼續嘀嘀咕咕:“怕是還要下紅雨啊,不然怎會如此反常……”
白殊卻心知必是婚事已經敲定,他現在是皇帝對付太子的重要棋子,才換回這點待遇。不過他對這些都不在意,該幫原身讨的債,他總會一點一點讨回來。
幾個婢女小厮畏畏縮縮地上前行禮。白殊擡眼掃過,見都是十三四歲未長開的少年少女,再一看他們養得并不精致的臉和手就知道,原先都是做粗使活計,臨時賞了衣服換到這邊服侍而已。
白殊揮揮手:“不用近身伺候,要幹什麽你們聽知雨的。”路過小廚房又多問了句:“燒着水嗎?”
見四人讷讷點頭,便吩咐那兩個小厮:“你們去兌兩桶熱水,我沖洗一下。”
知雨不贊成地道:“郎君,夜間涼,還是等明日再沐浴為好。”
白殊在外頭跑了一天,既然有條件就不想委屈自己,只道:“無妨,我動作快些就行。”
“可剛才門房叮囑,國公讓郎君一回來就去拜見。”
“國公清晨要上朝,現在肯定已經睡了,明天再說吧。”
知雨勸不住,只好細細吩咐小厮們兌多熱的水合适,又讓一個婢女去煮姜湯,另一個去灌湯壺鋪床。
白殊抱着黑貓走進屋略看了看,見打掃得挺幹淨,就解下大氅随手往卧房的屏風上一挂,轉身走去浴室。
兩個小厮明顯做慣活,動作麻利地送進來兩桶熱水,小房間內傾刻間就霧氣騰騰。
白殊沒讓知雨服侍,自己快速地沖個澡,換上一身道袍,清清爽爽地走出去。不想才繞過門口屏風,就發現知雨滿臉愁容地守在那兒。
知雨見到人,立刻兩步上前,壓低聲音道:“郎君,國公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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