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談判

依着規矩,白殊回府之後首先該去拜見父母。

但現在已經夜深,估摸着國公和夫人都已經歇下,知雨又心疼自家郎君車馬勞累,就沒狠勸白殊。只想着一會兒自己走一趟,給正院遞個消息,明日一早再催郎君過去請安就好。

卻不想,齊國公竟然一直等到現在,甚至不是派人通傳,而是親自過來!以自家郎君在府裏的地位,知雨真看不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白殊卻絲毫不慌亂,還伸手在知雨頭上揉了一把,便越過他走進廳堂。

這裏的燈比剛才又多了好幾盞,相當明亮,當中坐着個白面美須的中年文士,正是原身的父親,齊國公白泊。

白殊施施然走過去,揚起袍袖在他對面坐下。

白泊皺眉看着他,似有一剎那想喝斥他無禮,卻不知為何忍了下來。随後又瞥一眼知雨,淡聲道:“你出去。”

知雨不安地看看白殊,見白殊點頭,才跟着白泊的長随一同走出門去。那長随立刻回身将門關好,守在門前,知雨便跟着站在一旁。

白泊沉下臉色,不悅地道:“我辰時便通知夫人把你接回來,如何這時才到。”

白殊在心裏轉換下時間,估摸着是自己的馬車和國公府的人正好錯過。不過他沒打算細說,只倚着扶手,有些懶洋洋地回道:“國公清晨還要上朝,寅夜來此該是有要事,就別浪費時間訓我了吧。早些說完,還能回去歇上個把時辰。”

白泊眉間皺出個川字,突然在扶手上一拍,低喝:“這是你和父親說話的态度?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白殊面色不改,還微微一笑:“我只在八到十歲跟着先生認了兩年字,不曾讀過什麽書。”

白泊完全沒想過竟會被兒子當面頂撞,整個人噎了一瞬。

白殊沒給他反應時間,緊接着又道:“而且,我過不了多久就要進東宮,讀不讀書也無甚緊要吧。”

白泊正要斥責,猛地聽到這一句,到嘴邊的話一下消了音,目光卻立刻變得銳利。

他盯着白殊看了片刻,心下将整件事前前後後想過一遍,确定不該有纰漏,才緩緩道:“什麽進東宮?你從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

白殊再次笑了下,聲音不緊不慢,但分外篤定:“都這時候了,國公何必還想瞞着。若不是已在殿前議定了太子婚事,又怎會突然把我叫回來。”

白泊雙眼微眯,臉上的怒色全然收起,卻透出股比方才更威嚴的氣勢來。

白殊也沒讓他猜,直接道:“國公或許不知,我這些年雖沒讀過幾本書,可對蔔算之道研究頗深。國師的谶語已經傳出半月有餘,聯系以前術士對母親說過的話,我還有什麽參不透的?”

白泊又盯着白殊片刻,慢慢垂下眼,那周身的淩厲也随之收斂。等他再擡起目光時,面上竟然還帶上了些許慈和。

“你既然已經知道……”

不過,白殊擡手打斷了他的話,徑自道:“我聽說,太子殿下兇暴狠戾。我雖不敢違抗天命,卻也得想法子給自己找條活路。”

白泊三番兩次被搶走主動權,暗自運運氣,才維持住溫和的模樣。他裝作沒聽懂白殊話裏的意思,岔開話安慰道:“如何就到了這般地步。你可是我齊國公的嫡子,太子總還不敢對你動手。況且,聖上與國師也不會允許。”

白殊懶得和他兜圈子,直接挑明道:“國公莫不是以為只要看牢我,讓我乖乖進了東宮,往後就能一切順利?”

白泊目光閃爍了下。

事實上,的确如此。只要白殊進了東宮,是死是活都不再重要。死了最好,皇帝便能借機廢掉太子。若是太子能容忍他活着,也會被這麽個人膈應。一對怨偶,天長日久的,必會積累下無數矛盾。最後只要有人推一把,總會有暴發的時候。

白殊自是明白皇帝這邊打的什麽主意,心下禁不住冷笑。看來,這些人根本沒把國師的谶語當一回事,完全只看成能利用的工具,什麽“龍鳳相佑”,他們要的是“龍鳳皆死”。而自己,面臨的結果只有兩個:要麽被太子殺死,要麽弄死太子再被皇帝滅口。

白殊面上不動聲色,只續道:“國公若是讓我看不到活路,那我也只能去求太子。幸好我還算有幾分姿色,要舒服地活到太子繼位,想必不算太難。”

白泊目光一凜,随即又變得神色複雜,像是第一天認識自己這個兒子似地打量着白殊,怎麽都想不到對方居然将一切都看透了。

白殊雖身不由己地成為棋子,卻可以選擇靠向哪一邊。而他們能控制白殊的唯一理由,便是“太子一旦登基,必會殺白殊洩憤”這一條。可如果白殊已經不懼未來的死亡威脅,自然馬上就能脫離他們的掌控。

現在,白殊顯然是在以自己為籌碼争取更多利益。

終于,白泊無法再裝傻,不得不拿出談判的态度:“你若能立下大功,聖上自是不會虧待功臣。”

這種不可能兌現的承諾,白殊連駁都懶得駁,揮手道:“以後的事且先不用提,單說眼前,我得在東宮活下去。”

白泊謹慎地問:“你待如何?”

白殊一笑:“錢,和人。我也不多要,把母親當年的陪嫁給我就行。按律,那些原本也該由我這個親生子繼承。”

白泊深深地看着他:“就這些?”

白殊撐着椅子站起身:“望國公敦促夫人盡早歸還所有契據,讓我看到國公的誠意。更深露重,我身體孱弱,恕我不送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向卧房,絲毫不懼身後那針紮般的視線。

白殊剛穿上厚實的大氅,便聽見廳堂傳來動靜,該是白泊起身離開。

沒一會兒,知雨端着姜湯進來,擔心地問:“郎君,沒事吧?”

白殊接過碗,一邊慢慢喝一邊回道:“無事,只是今晚大概睡不成了。你讓人把炭盆和廳堂那些燈移到書房去,再給我磨些墨,就先去休息吧。”

知雨聽得一驚,連忙勸道:“郎君體弱,怎可熬夜!可是國公罰郎君做功課,不如讓小人代勞……”

“和他沒關系。”白殊将空碗塞回知雨手中,“是很要緊的事,必須抓緊時間。對了,先前讓你弄的那幾支炭條也備好。趕緊去辦,我坐一下就過去。”

知雨看他臉色便知勸不動,只得憂心忡忡地去了。

白殊靠坐在床上,閉上眼睛調出面板,開始在圖書館系統裏搜索自己需要的資料。

黑貓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趴下,小黑在他腦中問:“這麽着急?”

白殊一心二用地說:“白泊等我等到這麽晚,還親自跑過來,說明他一定得在今晚把我拿捏住。換句話說,賜婚的聖旨八成明天就會下來,總不能讓我當場鬧得太難看,打皇帝的臉。”

小黑:“你現在是決定嫁了?”

白殊在心中嘆口氣:“這具身體太糟糕,我需要時間休養,也需要時間給自己鋪後路。聽你剛才的說法,太子既然在隐忍籌謀,那還是可以合作的。”

剛才白殊沖澡的時候,小黑已經将在青樓後院探到的消息詳細告知了他。

太子進到樂伎的屋裏,卻是和一個老人交談了一下午。只是東宮護衛将院子守得很嚴,小黑跳到屋頂上剛踩開一片瓦看了幾眼,就被護衛們投石驅趕,所以除了聽到太子對老人口稱先生之外,沒得到其他信息。

白殊繼續道:“我原本擔心劉家的态度,不過下午從劉道守那裏試探出不少,既然他們傾向太子,我也不算孤立無援。不到萬不得已,我還不想魚死網破。”

小黑又問:“白泊真的會同意你的要求?那麽大一筆錢。”

白殊一哂:“白泊這種人追求的是權勢,錢財對他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我的要求沒有踩到他的底線,他不會不同意。”

冷酷無情的AI小黑繼續說自己的計算結果:“可對他和皇帝來說,你死在東宮是最好的情況。他可以把你關起來折磨得奄奄一息,讓你勉強撐到嫁進東宮沒幾天就斷氣。”

白殊:“……”

若是原身,白泊或許只會以父權相壓。但在白殊展現出他壓制不住的趨勢後,他會這麽做的可能性就大幅提高了。

小黑:“其實你的最優解,是先向白泊示弱裝聽話,安穩嫁進東宮後,再說服太子聯手,返回頭收回原身母親的嫁妝。”

這法子白殊倒也不是沒想過,但實在難度太高。他和蟲族打了十年仗,少有和人鈎心鬥角的時候,要他一個戰功赫赫的鐵血将軍突然向人做出示弱之态,他自認以自己的爛演技,大概只會讓對方忌憚更深。

白殊擡手揉揉眉間:“萬一太子覺得我死在國公府更好,那我可能連進東宮的機會都沒有。總之,當務之急是得盡快和太子搭上線。”

說話間,他已經在腦海中選定了方案,站起身向書房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白殊找知雨要來套仆役衣服換上,又塗黑手臉,用知雨的身份牌獨自從下人出入的角門離開國公府。

門邊上明顯有增派的家丁守着。不過一是白殊少在府內活動,家丁裏許多人認不出他,二是誰都沒想到那個病弱得一步一喘的三公子會變裝出門,也就沒被抓住。

順利地辦完事,白殊故技重施,從角門回到自己院子。剛被知雨服侍着收拾幹淨,便倒在床上幾乎是昏睡過去。但感覺還沒睡多久,又被搖醒過來。

白殊憑着毅力睜開眼睛,讓知雨扶起身,一邊問:“什麽時辰了?”

知雨臉上滿是愁容:“巳時了。方才夫人派人來通知,說是國公下朝回來便有聖旨到,讓郎君做好準備一同接旨……這眼見着就要到時候了,郎君的好衣裳小人都來不及熏!”

白殊心知這怕是繼母故意晚傳消息,想讓自己出醜,卻也不在意:“穿尋常衣服便是,左右我是個白身,又沒有官服可穿。”

等白殊來到前院,就看到香案已經擺好,白泊正和來宣旨的宦官寒暄,盛妝打扮的國公夫人帶着其餘孩子候在一旁。

白泊見白殊到來,還對他露出慈和的笑容,指點他在哪個位置上跪下。

白家一群人在白泊的帶領下跪好,宦官便打開聖旨抑揚頓挫地念起來。

白殊惡補了幾天文史常識,平日裏說話還能應付,但對這種文章就基本屬于鴨子聽雷。最後還得靠小黑的實時搜索幫忙,才勉強弄懂了聖旨的意思。

實際旨意很簡單:封白殊為楚溪侯,尚太子謝煐,着禮部操辦婚事,三個月後完婚。

和白殊原本的預測只有一字之差——不是他嫁太子,而是他娶太子。

白殊聽完,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這是非要他和太子拼個你死我活啊。

第二個念頭則是:幸好自己動作夠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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