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賜婚
白殊一大清早摸着黑出門便先尋了輛馬車。
大煜歷經五朝,京城安陽已是發展出一片盛景,街上常見收錢載人載貨的馬車牛車。在永樂坊裏攬客的馬車,主要面向的是低級官吏,以及達官貴人家中出門辦事的幕僚和仆人。
白殊讓車夫将車趕到延喜門外,便在此處耐心等待。
幸好馬車擋風的簾子夠厚實,車內備有條薄被,白殊懷裏藏着個小手爐,披上薄被還勉強撐得住。他從懷中取出一竹筒還溫着的水,倒了點在手帕上,大致将臉擦了擦,再取出個油紙包着的肉餅,就着水慢慢吃。
外頭的延喜門是內城東面的一扇門,從外城進東宮一般會從此門過。現在馬上就要到開門的時辰了。
大煜除每年固定的幾日大朝之外,每月的朝會還分為兩種——初一和十五的朔望朝參,和每日固定朝參。在朔日與望日,內城門卯初開啓,朝會于卯正大約進行到辰正。平日則是晚半個時辰,內城門在卯正開啓,辰時開朝會。
白殊昨晚從小黑那裏聽得一個消息,今早便趕在卯正開門前,來此處守株待兔。
昨天小黑雖然沒能聽到太子和那位老人的談話內容,卻意外聽到太子離開時吩咐一個叫孟大的護衛去打聽個人。藏身在院子裏的小黑一下就聽出來了,太子描述的那個人正是白殊。
小黑便跟着孟大,看他從如意樓摸到劉道守住處,又雇個老婆子拐彎抹角地從劉家下人那裏探知白殊身份。最後,他甚至躲在暗處,趁劉道守送白殊出門時确認過白殊的模樣,再跟着車到國公府外。
當然,孟大這一輪探查做完,內城門早已關閉,他只能在外城住一晚,今天再回東宮複命。
白殊一邊啃着尚有餘溫的肉餅,一邊在心裏祈禱那只兔子能早點到。
孟大的确是個盡職盡責的護衛,內城門打開還不到一刻鐘,白殊便聽到守在外頭盯人的小黑通知他人來了。
白殊讓車夫原地等着,自己緊緊衣襟,拿着個小木箱下車,向小黑指示的那個人走去。
孟大腰挎長刀,腿長步子大,便是獨自行走也保持着戒備。灰蒙蒙的天光中,白殊剛靠近到他十步之內,他就察覺到對方的目标是自己,停下腳步緊盯過來。
白殊徑自走到他身前,才擡起頭,輕喚一聲:“孟大郎。”
“你……!”孟大微微瞪眼。
雖然對方穿着仆役衣服,面上也沾着些沒擦淨的灰末,但這樣一張帶着病容卻俊美如玉的臉,他不可能認錯,正是昨日調查的齊國公府三公子。
白殊淡淡一笑,将手中小木箱遞過去:“你我都趕時間,我便直說了。煩請将這個交與太子殿下。”
孟大眼中的驚詫換成了警惕:“不明之物,怎可交與殿下。”
“如何是不明之物?”白殊直視着他的眼睛,“你昨日才替太子把我的身份摸清楚,這不是明了得很。”
孟大再次瞪起眼:“你怎會知……”
不過話才說出半句,他就咬着舌頭吞了回去——那話簡直是不打自招。
白殊将小木箱往前伸一些:“你盡可先檢查,沒有危險品,都是對太子有用的東西。”
孟大還是沒接,神色也變得狐疑。朝中誰不知道齊國公是皇帝心腹,只會想法子幫皇帝弄死太子。白殊這個兒子來送東西,怎麽看怎麽像是個圈套。
白殊見他這模樣,輕嘆口氣:“我和齊國公并非一路人。你将東西交與太子過目,太子便會明白。若是太子看不上,付之一炬便罷。”
一邊說,白殊一邊打開小木箱給他看,又續道:“其實昨日我便想交與太子,只是沒找到機會。不過,想必太子還是看懂了我的示意,才讓你留下,可惜你沒直接找上我。”
孟大看着白殊翻動小木箱裏的東西,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一時沒能分辨出他的信口開河,想想殿下的特意吩咐,又見的确沒有危險物品,就還是接了過來。
“只是此事?”
目的達成,白殊很是愉快,又是一笑:“只有此事。辛苦你,我不耽誤你進宮複命了。”
說完,白殊幹脆地轉身走向等着自己的馬車。
孟大卻是被他這一笑笑得背上頗有點發涼,糾結地看看手裏木箱,才重新向延喜門走去。
白殊忙了整個通宵,大清早又出門一趟,結果回來才睡得一個時辰就被叫起來,跪聽滿耳朵聽不懂的聖旨。饒是他豁達慣了,此時也難免有些煩躁。
AI小黑還在白殊腦中盡心盡力地解釋:“楚溪侯,推測為源出宋玉。宋玉是楚國人,號鹿溪子,這封號大概是誇你長得好的意思。但只提爵位,沒提封戶,就是只有個好聽的名字而已。而且這種空頭爵位不能往下傳,等你死了就會收回去。”
白殊一邊聽着小黑叨叨,一邊面無表情地跟着白泊謝恩,擡手接過聖旨。
宣旨宦官親手将白殊扶起,笑眯眯地道:“恭喜楚溪侯了。陛下聽聞三郎體弱,還特地開了內庫,賜下些外頭少見的上好溫補藥材,讓三郎這三個月好好休養,婚事只管交給禮部去忙。所幸禮部就是齊國公所轄,怎樣都不會怠慢了您這位新人。”
白殊面容平淡地再次謝恩,卻絲毫沒有給這宦官掏報喜錢的意思。
旁邊白泊連忙接過總管備的荷包,一邊拉着宦官的手塞給他,一邊說着贊揚皇帝的話。國公夫人也走上前來,憑着自己皇帝表妹的身份拉拉家長。宦官倒是從頭到尾臉色都沒變過,一直是樂呵呵的模樣。
再次寒暄過幾句,白泊便親自送宦官出門去。
白殊回身時順眼一望。
他身後一直沒出聲的三男一女,就是他的兩個庶兄,以及繼母所出的一弟一妹。連着兩個庶兄一起,四人都是穿金戴玉,今年才十二歲的白大娘更是滿頭珠翠,看得白殊都替她感到脖子累。
此時站在後頭的庶兄們看自己的表情都有些複雜,眼中隐隐有着點憐憫,兩個弟妹則毫不掩飾地顯露出鄙夷之色。
白殊身上疲憊,沒精神搭理他們,擡腳就要回自己院子,卻發現知雨糾結地看着某個方向。他側身看過去,見總管正捧着個大托盤,将皇帝賜下的藥材給趙夫人過目。
趙夫人滿意地點着頭道:“不錯,等會兒分一些,給公主府送過去,剩下的入庫吧。”
白殊揚起個嘲諷的笑,開口道:“夫人,那些可是聖上賜給我養身用的。國公知道現在府裏窮得揭不開鍋,都要靠兒子的賣命財來做人情了嗎?”
他這話一出,在場衆人的臉色俱是一變。端着藥材的總管背上立刻冒出一層冷汗,圍在旁邊的婢女家丁更是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趙夫人皺起眉頭。不過她還沒開口,白大娘就搶上兩步,倒豎着柳眉尖聲斥道:“你怎麽和母親說話的!”
白殊連一個眼神也沒分給她,只續道:“現下婚事已定,太子乃一國儲君,我下的聘禮可不能薄了,夫人還是盡早點清先母的嫁妝交與我為好。”
白大娘被無視,臉上陣紅陣白,還想再開口,卻是被她哥哥搶了先。白四一邊卷着袖子一邊走向白殊,尚未變聲的尖利嗓音和他妹妹都有幾分相似。
“趕緊向母親和妹妹賠罪,不然我讓你躺到成婚那日!”
知雨驚得連忙要上前護主,卻被白殊一把攔住。
白殊目光越過白四,随即就聽那邊傳來一聲沉喝:“這是在鬧什麽?!”
白泊快步走回來,看看在自己聲音中縮起身子的一衆子女,又看看面色不太好的趙夫人,最後目光落在唯一從容的白殊臉上。
白殊淡淡地道:“我只是想把聖上賜給我的藥材帶回去。”
白泊視線掃過旁邊的總管,心下已經明了,運運氣,盡量慈和地道:“帶回去吧,好好休養。要請大夫可讓總管拿我名帖去太醫署,一應花銷走府裏的賬。”
白殊給知雨使個眼色,看他接過東西,臨走時又道:“希望能早日看到國公的誠意。”
白泊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目光漸漸轉冷,但一看向趙夫人,卻還是溫聲道:“辛苦夫人盡快将他母親的嫁妝整理好交與他。”
趙夫人也在這短短時間裏調整好表情,同樣溫聲回道:“妾知曉,今日之內便會整理出來。”
白泊點點頭,轉身忙去了。
趙夫人回身對自己一雙兒女道:“你倆回去換身輕便衣服,再來找我說話。”
說完,她便扶着心腹嬷嬷的手轉身回後院。
走過一段路,心腹嬷嬷四下望望,還是忍不住低聲道:“國公昨夜就派人傳了話,剛才又那般叮囑,看來那些東西是留不住了。”
趙夫人卻是無所謂地回答:“給就給吧。嫁妝單子在庫裏,還不是我們說什麽便是什麽,随便給點也就打發了。”
說罷她又沉了臉色:“倒是大娘和四郎身邊得趕緊換一批人。我一個沒看住,他們竟就被那些沒腦子的東西帶得不成樣!”
心腹嬷嬷垂下眼,低聲應着是。
謝煐下朝回到東宮議事殿,還未進門就聽見裏頭薛明芳的罵聲。
他一邊走進殿中一邊擡高聲音道:“知道你嗓門大,這是恨不得讓紫宸殿那頭都聽去嗎?”
緊跟在他身後的馮萬川轉身關上殿門,自己立在門邊。
殿中三人見到太子,紛紛躬身行禮。
薛明芳草草抱個拳,猶自恨恨地說:“殿下,他們這也欺人太甚!竟然讓堂堂太子下嫁,虧他們想得出來!殿下忍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加冠入朝,現在又要受這種侮辱,臣都替殿下憋屈!不如幹脆直接撇下這裏去北邊,有我薛家在,定能保殿下……”
張峤聽他越說越不像樣,急聲打斷他:“你渾說什麽!太子無诏不得離京,上次好不容易出去一趟還是我們辛苦設計二皇子換來的!你把那些城門好好數數,哪處是殿下能走得出去的?”
薛明芳不甘地嘟囔:“東宮有三千護衛,加上我薛家的家丁,我不信還沖不出去。”
張峤頭疼地看着他:“然後呢?一路打到北邊,和薛家軍一起吃風飲露?原本這些年朝中就一直在軍備補給上找麻煩,全賴殿下多方周旋,四處搜銀子補貼,才勉強支撐着。”
薛明芳還不服氣:“那是現在,等殿下過去了,那裏的稅可就是咱們的。”
張峤繼續澆他冷水:“你可查過近年那邊的稅才有多少。何況,有錢沒糧有什麽用,錢是能吃還是能穿。要是拿着金子就能不餓死凍死,泰粟犯得着年年天一冷就來侵邊?”
薛明芳這才不說話了,側過身兀自生悶氣。
謝煐坐下等他們吵完,才問:“早朝結束時才下的賜婚聖旨,你們就已經知道了?”
三人的臉色頓時都不太好看。
賀蘭和嘆口氣:“安陽府外一大早便貼了告示,公告國師尋到‘火鳳’為齊國公三公子,天子按着‘高飛’與‘潛游’的谶語,着太子委身于鳳,以解天下危難。算算時間,該是比朝裏下旨的時候還早,這是完全斷了殿下尋後路的可能。”
謝煐蹙着眉沒說話。
張峤道:“臣一得知消息便密會過祖父,祖父已去尋國師了。”
謝煐略點下頭。他還未開口,門口突然有動靜,引得幾人都看過去,只見馮萬川開了點門,似是正在聽外面人說話。
不一會兒,馮萬川過來禀道:“是孟大來回昨日殿下吩咐的事。他說……”
說到此處,他的表情都有些奇怪起來:“他說殿下昨日要尋的人,正是白三公子。而且,三公子今早還特意在延喜門前攔住他,托他轉交一些東西給殿下。”
謝煐一挑眉,讓孟大進了殿。
孟大的神色同樣有些怪異,該是已經知道賜婚旨意。他将小木箱放在地上,給謝煐行禮後,将昨日的探查經過和今早被攔一事都陳述一遍。
末了,他補充道:“臣與同僚們已經仔細檢查過,的确不是危險之物,只是看不懂是些什麽東西。”
謝煐目光轉向小木箱,馮萬川立刻上前打開,将裏面的兩個小紙卷和一小疊紙都擺在案上,又将一封信遞與謝煐。
薛明芳、張峤和賀蘭和都圍上來觀看,不一會兒就紛紛發出驚呼聲,每人捧着一樣東西愛不釋手。
謝煐抽出信紙,快速看完上面短短的一句話,再擡眼掃過三個面露驚喜的心腹,和他們手中的東西。
張峤率先反應過來:“白三郎這是想和殿下合作的意思?”
謝煐輕哼一聲:“你們三個,完全被人家拿捏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宮殿名宮門名這一類名稱,有些是出自長安城、太極宮、大明宮。名稱實在太難取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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