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所好

太子,一國儲君,國之根本。典章制度上自然有衆多儲君相關的條陳,但實際執行起來,又會有很大出入。

譬如康宗,是文宗苦盼來的太子,從小有文宗延請的名師專門教導,又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賓客時時看顧,十六歲便加冠入朝,進政事堂聽政,東宮開府,遴選一衆出類拔萃的屬官,逐漸參與國務。

如果康宗沒有英年早逝,謝煐大概會重走其父這條路。

但,換成當現今皇帝的太子,從大郎變成六郎,謝煐的待遇就和康宗當年完全相反了。

按禮法,太子必須接受教育。于是嘉禧帝在宮裏專門騰出一殿,诏集賢院衆學士給所有皇子講課。而且,嘉禧帝不僅對皇子們的功課很寬容,但凡暑熱雨雪,都會以體恤之名停課。

按慣例,高門大戶的男孩多在十六七八的年紀加冠,方便展開交際。但為了拖延太子入朝的時間,嘉禧帝繼位時還未行過冠禮的皇子們,皆是等足二十方行冠禮。同樣,為了拖延太子大婚,前頭的皇子們也是個個晚婚。

如今,太子上元加冠,入朝已近一月,朝中都未提起配置東宮屬官,仿佛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記了此事。滿朝上下的官員眼見着嘉禧帝鐵了心要倒太子,根本沒人敢沾上東宮。誰都不是傻子,即便此時是奉诏行事,可太子一倒,東宮屬官必定會被清算。既如此,不如不提。

是以,謝煐身邊唯一的力量便只有三千東宮衛。這是衛國公當年親自回京和嘉禧帝談判下來的,所有護衛皆由衛國公調派換防。

而全京城的“太子黨”,也就是謝煐身邊的兩個伴讀一個幕僚。

薛明芳是衛國公最小的孫子,五歲就被衛國公送到謝煐身邊。一年後,東宮裏又多了個也是五歲被送來的賀蘭和,他是先皇後的表侄,謝煐和薛明芳的表弟。

賀蘭家是薛家的僚屬,一直在軍中設計改良軍械器具,不過賀蘭和之父卻是走民用工具的路子,帶着兒子回京後更是潛心鑽研。賀蘭和從小耳濡目染,也對此道研究頗深。

張峤的來歷要複雜一些,他出自當初主持大局的太皇太後的族中旁支。張氏一族雖無人在朝中擔任要職,太皇太後之弟卻是名滿天下的大儒,族人中飽學之士衆多,散于各地書院中任教,稱得上是桃李滿天下。

幾年前,張峤進京拜會張氏族長,懇請其舉薦自己參加科舉。但後來被張家查出他生父犯過事,已被除族,因此遭到拒絕。悲憤的張峤酒樓買醉,恰巧遇到謝煐,便自薦入東宮當幕僚。

這些,都是朝野皆知之事。

現下,這寥寥三人的“太子黨”就全被人捏到了七寸。

謝煐讓孟大先退出殿去,随後往椅背上一靠:“都來說說你們手裏的東西。”

薛明芳性子最急,将手中紙卷拍在案上,急聲道:“你們可記得前朝開國之時,那支無往不利的強大軍隊曾在江夏大敗。一則因為北地兵不慣水戰,二則江夏城中有一擅制弩者,城牆上架滿了一種八連強弩,傷敵無數。可惜前朝皇帝因為損失太慘重,攻下江夏後就氣得将弩全毀了,制弩者也不知所蹤。我現在懷疑,這個就是那種強弩!”

他指着弩.機圖紙興奮地解釋:“看這上面畫的弩.箭,箭頭如斧,可射五百步!還有旁邊這架小連弩,從标示的體積與重量看,完全适用于單兵!”

張峤有些奇怪:“你們薛家軍不是不愛用弩?”

薛明芳瞪他一眼:“誰說的,守城誰不愛這種大殺器!接戰時不愛用是因為單弩沒有弓箭靈活,射程也太短。但有單兵用的連弩可又不一樣,有了它,戰陣可以加入更多變化。不過,想也知道工藝肯定很複雜,難以大範圍推廣。”

謝煐點下頭,接着看向賀蘭和:“章臣那張圖呢?”

“是一種改良的耕犁。”賀蘭和鋪開圖紙,一邊指點一邊細說,“現今的犁是直轅,這架改為曲轅,整座犁架就小巧輕便許多。而且轅頭還裝有可轉動的犁盤,便于轉向調頭。我粗略估算了下,和如今的直轅相比,耕地時能省不少力。其實最近家父也有改良耕犁的想法,他的初步構想也是改直為曲,不過還未實驗。”

薛明芳不由得嘀咕:“還真是照着我們的喜好來啊。”

他話音落下,幾人一同看向張峤手裏那一小疊紙。

張峤拿在手中翻動一下:“這疊紙被一側的線縫起,如此裝訂,不僅更便于觀看與保存,反複觀看也不易散破。這可真是巧思,白三郎明顯是将我們三人的來歷都打聽清楚了,投我們所好。”

薛明芳拿過去試着翻翻,卻道:“好用是好用,可這得用上好的紙,才能又軟又韌,不便宜呢。”

現今多用卷軸裝與經折裝,也是因為紙張大多厚實堅硬。

張峤面色有些古怪:“你看最後一張紙。”

薛明芳翻到最後定睛一看,只見上面寫着一行小楷——另有改良造紙法,可制低價輕薄紙。

三人看着那行字,一時間都默默無言。

謝煐再次看向賀蘭和:“這兩張圖紙上的東西,你家可能照圖制出?”

“這犁并不複雜,必定可以。八連強弩畫了內部細節,慢慢琢磨和嘗試,應該也問題不大,只是要時間。”說到這,賀蘭和點着小連弩搖搖頭,“這個就不行了。”

謝煐将手中信紙也擺上案幾:“白三說他腦子裏還有很多這種先進技術。”

這話一出,他前方的三人面色更加怪異——那得是何種奇鬼之才?!

張峤斟酌着開口道:“以白三郎現在的處境,左右都逃不開一個死字。唯有和殿下合作,還能争出一線生機。他會極力争取打動殿下,倒也不奇怪。”

薛明芳撇嘴:“所以你的意思是,就讓殿下委屈‘下嫁’?”

意思是這意思,羽翼未豐前只能韬光養晦。但這話委實說不出口,張峤只能閉嘴不言。

謝煐手指緩緩點着案幾,眯起眼睛思考。

三人都沒有打擾他,只是看向案幾上圖紙書冊的目光依然藏着熱烈。

謝煐深思良久,擡眼再次掃過三人,倒是輕笑了一聲,笑得三人紛紛收回目光垂下頭。

“子山。”謝煐先喚張峤,“昨日謝琢既找到如意樓去鬧,怕是皇後那邊已經起了疑心。你去安排下,午後我換個地方見先生。”

張峤躬身領命。

謝煐再轉向薛明芳:“等會兒季貞帶人去白府走一趟,就說我請白三用午膳。”

薛明芳微愣:“直接搶人?”

謝煐:“白三既有意合作,會答應同你過來。只是白泊可能暫時不會放人……你态度惡劣些,讓他以為我們會直接下手,他應該就不會阻攔了。”

薛明芳會意:“成,這活兒我喜歡!”

謝煐吩咐完,便揮下手:“都忙去吧,這些東西先不要往外透露。馮萬川,把這些鎖進我卧房的暗格裏。”

張峤和賀蘭和行禮離開,馮萬川上前收拾起案幾上的東西,裝回小木盒中,再捧着木盒離開。

片刻間,殿中就只剩下謝煐和薛明芳。

薛明芳沒急着走,四下望望确認無人,便前傾身壓在案幾上,用極小的聲音道:“六郎,雖然張子山剛才那般說,但其實也不是完全沒辦法離開。我爹在這裏待了十年,可不是什麽都沒幹。”

大煜開國皇帝高祖體恤戍邊将領,留下禁止強制将領留親眷在京的祖制。但從文宗朝起,多數将領都會自覺留些人,唯有薛家一直滿門不留京。

而這一次,衛國公為外孫破了例,把小兒子一家三口送進京中。直到前些年沿海邊防出現空缺,嘉禧帝找不出合适人選,才将薛父派過去。

薛明芳續道:“近年泰粟被打怕了,不怎麽來,其實北邊還算安定,也攢下點家底。等我們過去,可以回頭打下南面十幾個州,總不至于真沒糧吃。反都反了,也不可能再和這頭和平共處。”

只是那樣一來,他父母二人孤懸在外就成了最危險的那個,不過薛明芳按下了沒提。

謝煐此時已然放松下來,端起水邊喝邊說:“下朝回來的時候,我的确這樣考慮過。”

他随既斂下目光:“但看了剛才那些東西……”

說到這裏,謝煐腦中不期然地回想起昨日見到白殊那一幕。

滿堂看着臺上努力聽樂的人當中,唯有那個男子在注視自己。一副病容,卻是目如深潭,笑得挑釁。

薛明芳聽謝煐說着說着聲音就沒了,面上還露出似在回憶的神色,頓時覺得有些稀奇。他在腦子裏把有關那位白三公子的傳言過了一遍,立刻大驚小怪地道:“外頭都說那白三郎俊美似仙人,你不會也被他迷住了?!”

謝煐被他打岔,擡眼看過去,涼涼地道:“被他迷住的不是我,是你們三個吧。”

薛明芳想起剛才情形,心虛地扯出個憨笑。

謝煐撐着椅子起身,一邊說:“聽說他病得風吹就倒。你記得帶輛車過去,別弄得人過來就直接癱了。”

說罷,他直接轉身向殿外走去。

薛明芳擡頭看着他背影,暗自嘀咕:“這麽仔細,別是真想嫁……?”

空曠的靜室內,陽光透窗而過,在地面投下一片亮斑。

榻上兩人隔案而坐,博山爐中的袅袅細煙若有似無地環繞在側。

一人散着發,身上穿着灰白道袍,肩披鶴氅,斂目飲茶。另一人做儒生打扮,童顏鶴發,正是那名滿天下的大儒張保鴻。

此時張保鴻放下杯子,開口道:“國師每年蔔算都極耗心力,今年還要費神測算八字,本不該打擾國師靜養。但此事委實太過驚世駭俗,老夫只得觍顏相詢——那谶語,莫非真有讓太子下嫁之意?”

國師也放下杯子,擡眼直視過去:“谶語之意,皆如其字。”

張保鴻似是松了口氣,随既又無奈地道:“現下旨意已經傳開,便是原本沒有那意思,也是那意思了。”

國師不動聲色地回道:“貧道出家之人,不問俗世中事。”

張保鴻卻不容他推脫,直言道:“然國師悲天憫人,出言警示龍鳳解危。可惜,天子卻要屠盡龍鳳。”

國師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問:“此話怎講?”

張保鴻将現今各方局面一一細說,見國師微微蹙起眉頭,心下總算有些寬慰。

最後,他起身下榻,對國師長揖道:“為天下蒼生計,還請國師護佑龍鳳。”

作者有話要說:

連弩參考的是崔弘丹的八連強弩和馬鈞改制的諸葛連弩。李世民圍攻洛陽時吃了強弩很大的虧,攻下洛陽之後以造弩多傷士的理由殺了崔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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