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會面

張峤匆匆安排好事情,又走下家中暗道,來到一間地下密室。

張保鴻正就着燭光看一副竹簡,一邊等着他。聽見有人進來的動靜,便放下透鏡擡頭看過來,示意他坐下說話。

張峤行過禮坐下:“勞祖父大人久等。殿下午後要換個地方見懷傷先生,孫兒費了些時間安排。”

張保鴻點個頭,直入正題:“老夫已見過國師。依老夫的試探,谶語的确是國師蔔算得出,并非天子示意。”

張峤聽得蹙起眉頭:“如此說來,莫非真會有大危難?”

“國師自是深信他自己的蔔算,該是會對太子與白三公子照拂一二。”張保鴻對谶語不置可否,只問道,“太子是何态度?”

張峤嘆口氣:“薛季貞勸他去北邊……孫兒觀殿下應是也有此意。”

張保鴻撫着須沉吟道:“他父母尚在東南,還立時如此提議,看來薛家亦是早在謀劃此事。”

“若是殿下北去,薛家想必會迅速拿下南面十幾個州。天子也不會坐視,必要調兵平亂。戰事一起,受苦的又是百姓。”張峤感慨兩句,突然話鋒一轉,“不過,白三郎托人給殿下送來點東西,有尋求合作之意。依孫兒看,殿下似有意動。”

他将孟大清晨入宮前被攔的事簡略說了說,卻沒提具體送來的東西,直接續道:“殿下讓薛季貞等會兒以請午膳的名義将白三郎帶回去,往下是一靜還是一動,端看這次會面了。”

張保鴻自然聽得出張峤有意瞞下一些重要信息,卻也沒有點破,只長嘆口氣:“呂懷傷教導他多年,惟願他惦念民生多艱吧。”

說到此處,張保鴻擡起昏花的眼直視張峤:“我張氏一族只奉正朔。若真到了那一步,你……”

張峤面色一凜,眼中現出痛苦,卻又透着堅定。

他站起身,走到張保鴻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伏拜在地。

外人并不知道,張峤這個犯事生父被除族的旁支子弟,還是張保鴻那隐居山林的小兒子之養子。在張保鴻決定暗中扶持太子之時,他自告奮勇,成為那條随時可能被斷開的尾巴。

張保鴻看着張峤的目光露出幾分欣慰,幾分惆悵。

他彎下腰,伸手慈愛地撫過孫子肩頭,嘆道:“苦了你了……”

知雨小心翼翼地捧着藥材跟着白殊走進卧房,從懷裏掏鑰匙打開裝藥材的櫃子,一樣一樣仔細收起。

等他鎖好櫃子轉回身,就見白殊将聖旨随意地扔在案上,已經脫下外袍散了頭發,正往被子裏鑽。

知雨将打開一半的聖旨卷好,猶豫着說:“郎君,這聖旨要怎麽收?送府裏專供聖旨那屋嗎……”

“不用,估計國公也不想供這聖旨,你随便找個地方塞就好。”白殊順手将床邊的黑貓拎上床,讓它給自己取暖,繼續吩咐,“我再睡會兒。你留意點前院的情況,如果太子派人來,就叫醒我。”

知雨憂心忡忡地應下,找地方收好聖旨,發現白殊已經快速睡熟,便給他掖掖被子,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這次白殊同樣沒能睡多久,不到一個時辰便被知雨搖醒。

白殊打着呵欠起身,一邊洗臉醒神一邊問:“太子派人來了?”

知雨在一旁服侍着:“小人剛去前院偷看過幾眼,聽說來的是衛國公府的公子,模樣可兇了!一定要帶郎君去東宮用午膳。國公想推脫,可全被那人給兇回來!”

白殊揚唇微笑,心道:自然得兇點,越兇齊國公才越安心。

知雨幫白殊穿上衣裳,剛要給他束發,總管便來催促白殊去前院。

白殊也不想束發,自己拿起繩子将頭發随意一綁,抱上黑貓便邁步出門。知雨趕緊翻出那條貉裘鬥篷,追上去披到他肩上。

“今日比昨日涼不少,天陰沉沉的,風也凍,說不準還會下雪。郎君不可輕忽。”

白殊就這樣披着鬥篷抱着貓,長發垂在胸前,施施然走進前廳。

薛明芳耳力過人,早已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雖帶着虛浮感,節奏卻是穩得一絲不亂。他恰到好處地擡眼看向入口,就将傳言中俊美似仙人的白三公子看了個正着,目光不由得閃動一下。

白殊手中抱着貓不好行禮,便向薛明芳和他身後的幾個東宮護衛微微躬身,接着目光轉向白泊,卻沒有行禮的意思。

白泊面上挂着溫和笑容,仿佛完全沒注意到兒子對自己的失禮,柔聲道:“三郎,這位是太子殿下的伴讀薛十二郎。殿下邀你共進午膳,特讓十二郎來接你。”

薛明芳已經起身,此時直接接道:“時候不早,馬車就停在大門外,白兄請吧。”

白殊點下頭:“勞煩薛兄。”

薛明芳打頭往外走,白殊落後他半步跟着,東宮護衛立刻散開兩邊綴在白殊身後

白泊原本還想再說幾句,不料這兩人都這麽幹脆,甚至沒和自己客套一句,只得暗自運運氣,命總管趕上去送行。

一行人走到薛明芳特意找來的尋常馬車前,白殊一手抱貓,一手扶着知雨的手上車。

薛明芳留意着他的神情,發現他并沒有流露出絲毫不滿之意,就不知是真不在意還是藏得太深。

白殊彎身進車廂,又探頭出來對知雨道:“你留下吧。”

知雨頓時大驚,白殊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院子裏得留人照應。太子殿下那邊不缺伺候的人,你就不用跟着了。”

知雨聽白殊連說兩次,便知自家郎君已經做下決定,只得委委屈屈地應是。

薛明芳和東宮護衛們齊齊翻身上馬,圍在車子兩旁驅馬前進。

白殊坐在不算寬敞的車廂裏,透過車窗看向騎在馬上的薛明芳,忍不住在腦海裏和小黑抱怨:“也不知道這身體什麽時候能恢複到可以騎馬的程度。”

白殊坐的馬車裏進了東宮還一路往後方行去,期間薛明芳和護衛們都催着馬先往前跑不見了。

等白殊下得馬車,接他的是一個自稱馮萬川的宦官。白殊依然是微微躬身行禮。

馮萬川自是趕忙避到一旁,口稱不敢,目光在白殊懷中的黑貓上停頓片刻,倒是沒說什麽,只客氣地道:“楚溪侯請。”

白殊被他引進一處不大的偏殿,在下首位坐下。不一會兒就在婢女開始上菜,同樣精致的菜肴分別擺在上首與下首兩張案幾上。

菜上完,馮萬川留下一句“還請楚溪侯稍待”,便退出殿去,還關上了殿門。

白殊環視殿內一圈。他原本以為薛、張、賀蘭三人會做陪,不過現在看來,太子是想單獨見他——至少表面上沒有旁人。至于屏風後會不會躲着人,又是另一回事。

他也不着急,徑自拿起筷子,從每盤菜裏都挑了一點夾進碗中,再拿起碗晃晃,倒在空的小碟裏,擺在地上。

黑貓從他腿上跳下,湊過去每樣都舔舔,就一邊吃一邊在白殊腦中說:“沒有毒,放心吃。”

白殊便又給它多添一些,自己也放心開始吃。從清晨到現在他就吃了個肉餅,先前光顧着抓緊時間補眠,剛才被馬車一路晃過來,還真是餓了。

謝煐進殿時,看到的便是一人一貓吃得暢快的模樣,白殊身前案幾上的菜都已經去了一半。

白殊聽得人進來,轉過頭見到沉着臉的謝煐,卻是毫不慌亂,抽出手帕擦擦嘴,甚至都沒起身,只坐着行了個禮,輕輕淺淺地笑道:“請太子殿下安。”

謝煐自小被人怠慢慣了,原先也沒介意白殊的無禮,只看着他這樣一笑,倒是禁不住蹙起點眉頭——也不知為何,總覺得沒上回那一笑順眼。

白殊不怎麽有誠意地解釋了句:“抱歉,東宮的廚子手藝太好,我一時沒忍住。”

謝煐揭袍坐下,淡淡地道:“既然合楚溪侯的口,便吃完再說話吧。”

白殊沒客氣,真就舉起筷子繼續吃。

來之前他便已經想好,既然準備和太子長時間搭夥,那裝模作樣也不是長久之道,怎麽舒服怎麽來才不會委屈自己。何況,于太子而言,恐怕他越是離經叛道,太子才越能放心。

白殊原是長年的職業軍人,吃飯的速度并不慢,沒多久就将所有食物一掃而空,還真心實意地再次誇贊東宮廚子。

謝煐放下筷子,開門見山:“你讓孟大送來的東西,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步入正題,白殊笑道:“不是。”

謝煐雙眼微眯,等着他下文。

白殊點點自己的太陽穴:“我這兒還藏着很多于國于民有大用的東西,但并不是我的發明創造,而他人的智慧結晶。殿下可将我的腦子想成一座書庫,那些東西就只是放在裏面而已。”

謝煐輕哼一聲,唇角揚起嘲諷:“你是不是看我像傻子?”

“不敢。”白殊失笑,“殿下可能不相信。其實,我曾在夢中拜得一位老師,那些東西都是老師放于我的腦中,讓我時時參詳。只是我太愚鈍,很多都參詳不透。現下既和殿下有緣,不如就獻給殿下了。”

謝煐面上卻是嘲諷更甚。

白殊眨眨眼:“殿下盡可去查我,我身旁的确沒有其他人。不管此事是否匪夷所思,總歸這些好東西都是真的。”

說完他又一嘆:“天子與國公都逼着我去死,我也只能向殿下求一條生路。”

謝煐斂起表情,不作聲地細細打量他。

白殊好整以暇,手下還在給跳回自己腿上的黑貓揉肚子,緩緩地繼續說:“何況,國師的谶語也是有意讓殿下與我合作。若是我倆鬧翻了,說不準還真有什麽大危難。殿下心懷社稷,還望考慮一二。”

謝煐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沉聲開口:“你就不怕我上位之後殺掉你?”

白殊回視着他,揚起的唇角弧度微微變幻:“等殿下真認識到我能提供的助力,怕是到時舍不得殺我。一紙和離書,換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話,才是于你我最有利的選擇。”

謝煐又看到昨日那樣的挑釁笑容,心中突然沒來由地舒坦了些。

就在此時,門口傳來馮萬川喊“殿下”的聲音。

謝煐叫聲“進”,馮萬川推門進來,先是看一眼白殊,才躬身說道:“孫內侍來傳聖上口谕。聖上聽聞殿下将楚溪侯接來,便讓楚溪侯順便也進宮裏一趟。孫內侍在外頭候着接人。”

謝煐原本已經和緩些的面色猛地又沉下幾分。

白殊倒是不見恐懼,抱着黑貓起身:“那臣便先告辭了,謝謝殿下的款待。”

馮萬川轉身帶路。

白殊卻沒急着跟上,反而向着謝煐案前走去,彎下身行禮。

同時,他低聲道:“若是殿下真決意要去北邊,還請将我一塊捎帶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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