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北山

五月十五, 大皇子平王帶着赈災隊伍出京。

五月十七,薛家三個小輩離京北返。

當日,京中五品以上官員、衆勳貴家收到皇後下的請帖, 五月二十休沐日于北山開辦賞花宴。

五月二十日早,謝煐玄衣黑馬,領着隊伍緩緩自東北邊的城門出城。

城外道路上也有一些車隊在走,不過遇到儲君的隊伍都只能停車避讓。

出城門行了一段,謝煐緩緩降下馬速,待身後馬車趕上來, 才與身側馬車一同前行。薛明芳、賀蘭和、張峤騎馬跟在他附近,再外圍是護持的五十騎東宮衛。

馮萬川沒來。那樣的宴會通常一人能帶兩個随從入內伺侯, 而這一行人中正經有帖子的只有謝煐和白殊,薛明芳拿的是衛國公的帖子。賀蘭和只是薛家姻親, 算不得親眷, 因此他和張峤便得占去兩個随從位子, 剩下的四個位子全給了東宮衛。

薛明芳身子随着馬微微搖晃, 輕哼道:“就是等着我家三位兄長走了才下帖。怎麽, 怕阿爺帶我們兄弟四個大鬧宴席啊。”

張峤笑道:“辦這種宴, 就是方便各家彼此相看。你們家在京裏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去你一個皇後都得擔心有人不長眼招惹你,再多幾個, 指定頭疼死。”

薛明芳呸一聲:“要不是天子下了旨意, 非要殿下和三郎去,我才不想摻和呢。”

白殊挂起車簾靠在窗邊聽他們說話, 此時說道:“就當去湊個熱鬧, 我還指望着皇後幫忙多宣傳宣傳香皂香水。”

賀蘭和接話道:“這種宴會, 都會搞些活動活躍氣氛, 而且會設彩頭。這次三郎進獻了新奇東西,皇後應該會拿一些出來當彩頭。”

張峤也道:“近幾日我的人探聽到消息,有大戶人家的仆人在東西兩市向胡商打聽香露和香皂。皇後應該是已經賞了一些出去,并且引起了那些高貴娘子們的興趣。便是皇後不往外說,往下我也可以安排人散布消息。”

白殊愉快地點點頭:“只要傳一句‘天子與皇後喜歡用’,定價就可以直接翻一倍。”

随既他看向謝煐。自那天那份特殊的賀儀送來之後,他們這還是第一見碰面。

白殊一想起謝煐沉着臉蓋上木箱的樣子,心中就忍不住想笑,于是逗他道:“殿下,想想皇後是在為你賺錢,這不值得你笑一下嗎?”

謝煐轉頭看他片刻,突然問:“你什麽時候能恢複到可以騎馬?”

白殊一愣,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邊做出思考的模樣,一邊在腦子裏問小黑。

小黑:“想達到連續獨自控馬超過一小時的強度,還要半年,這是騎着走。要想跑馬,保守估計得一年”

白殊直接轉述:“半年左右吧,但跑起來估計還受不了,只能先學騎着走。要想能跑,至少得一年。”

謝煐點下頭:“到時我教你騎。”

白殊回他一個笑容:“好啊,我可記下了。”

謝煐轉回頭面向前方,沒再回話,只是控馬的姿态微妙地放松了些許。

薛明芳和張峤對視一眼——總感覺那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唯有賀蘭和欣喜道:“三郎的身體能養好嗎?太好了!我先前聽說你從小就體弱多病,養了多年都沒起色。”

白殊面不改色地編:“可能真是應了國師的谶語吧,自從認識殿下,身體也漸漸有起色了。”

謝煐又瞥過來一眼。

白殊再次對他笑笑。

薛明芳與張峤:……更古怪了!

安陽城外東北方的一大片地界全是皇家苑囿,先前春狩去的小獵苑就包括在內。不過北山離得很近,馬車緩行也只需大半個時辰就到了山腳。

準确地說,北山其實被囊括在北苑之內,北苑又是北衙禁軍的駐紮地。因此整座北山都被護衛得非常嚴密,這裏也就成了天子與後妃最常來游玩小住的行宮。

謝煐一行在山腳下馬下車,留下大多數人,只帶着四名東宮衛沿石階山道登山,石階兩邊隔不多遠便站有一個挂刀執戟的禁軍。

行宮在半山,白殊不想坐轎,一行人遷就他的速度緩緩往上走。到得行宮,便有宮人上來迎接,引他們前往辦賞花宴的花園。

白殊稀奇地左右張望着。

行宮因山而建,與北宸宮、啓明宮那種沉穩大氣的建築風格不同,殿堂別館卧坡跨澗,回廊重闕曲折相連,瞧着玲珑秀美,別有意趣。

臨近花園便能聽到那邊時不時傳來笑語,擡眼望去,山石林木間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比花都嬌豔。

他們一行人算是到得晚的。畢竟謝煐是儲君,如若來得太早,會顯得晚到的官員失禮。

此時進到園中,他們所過之處竟是吓得在談笑的年輕郎君與娘子們紛紛噤聲,躬身向謝煐行禮都久久不敢擡頭起身。

北山行宮謝煐過來多次,他沒搭理要将人往園中心引的宮人,徑自帶人拐上一處地勢高的獨座涼亭,四個東宮衛立時守住亭子四方。

宮人無法,只得轉身去安排人搬來案椅。

白殊坐在亭子中往外望,發現這處視野極好,幾乎能将花園一覽無遺。而且,只要園中不是大聲喧嘩,也不會有吵鬧聲傳來,甚是清靜。

此時又有一隊宮人端着點心飲品送上來。謝煐沒留人伺候,待她們擺好東西,便揮手示意人全都退下。

為首那個像是低級女官的宮人福身道:“皇後命奴婢等今日定要伺候好太子與楚溪侯。”

薛明芳背靠亭柱站着,聞言哼笑一聲:“你難道是這兩年才進的宮,沒聽過我們殿下威名?再不滾,直接把你扔出去。”

那女官卻是堅持:“還望太子體恤。奴婢等只是添水端杯,定不會有所妨礙。”

她不退,其餘宮人也不敢走,只得瑟縮着站在她身後。

謝煐原是倚着椅背遠望,此時轉過眼來看向她。

女官目光突然撞上那黑沉沉的鳳眸,背上猛地蹿起一陣寒意。緊接着,她便聽見一道冰冷聲音。

“扔出去。”

立刻有一名東宮衛上前,一手握住女官後衣領,一手抓住她腰帶,轉瞬間就把人整個提起,向着花園抛将過去。

女官長長的尖叫聲引得旁人都看向這邊,剩餘宮人也紛紛叫喊着跑走。

涼亭這邊地勢只是稍有拔高,女官落地之處又是沒鋪青磚的泥地,她灰頭土臉地爬起身,看起來倒是沒受什麽傷。

白殊懷中的小黑轉轉耳朵:“用的是巧力。不過,損害不大,侮辱極強。”

只是,即使無數道目光望向涼亭,花園裏一時竟是比剛才還安靜許多。白殊甚至看到靠近這邊的一些人在快速遠離。

薛明芳啧下舌:“殿下這兩年就是太安分了,只去年揍過平王一頓。這才多久,竟然連個奴婢都敢登鼻子上臉不聽話。”

白殊回想起剛才一路見到的那些男男女女,男的基本都和自己一樣,腰間綴着飾銀或飾銅的小袋。

“剛才那些行禮後不敢擡頭的,都是以前被你們收拾怕了?”

薛明芳裂嘴一笑,說了一串名字:“好幾次都被殿下和我揍得哭爹喊娘過。”

張峤接話道:“自從兩年前殿下平了史更漢叛亂,那些纨绔子弟們就都被家裏約束住,見到殿下都會退讓。那之後天子更為忌憚殿下,他們也怕一個不慎就被天子當成對付殿下的槍,屆時為了幫天子按死殿下,說不好便得把命搭進去。”

就像白殊現在這樣。

這時,賀蘭和低聲道:“有人來了。”

幾人停下話頭看過去,就見一個年長的女官帶着幾個同樣年紀較長的宦官宮人走來。

女官來到近前對衆人蹲身福禮:“聽聞有宮人沖撞太子。是妾沒教好人,特來向太子請罪。”

謝煐依舊随意地遠望,沒給她眼神。

只薛明芳道:“吳尚儀,你也是久在宮中的老人了,該知道太子殿下從小就不喜人近身伺候。”

尚儀恭敬有禮:“是妾失職,妾這便去向皇後自領責罰。現下這幾位宦官宮人都是久在宮中,熟知規矩。妾令他們候在外圍,太子與幾位郎君若有吩咐,直管喚他們過來。”

謝煐這才轉過眼來,淡聲道:“下去吧。”

尚儀再福一禮,這才轉身離開。

等人走遠,薛明芳一嘆:“看來皇後要來了,還以為能自在久一點。”

賀蘭和笑道:“皇後估計也不想見你。”

謝煐拿起壺給白殊的杯中添滿蜜水。

“喝一點,等會兒見了皇後還不知道有什麽事。”

又拿只茶盞潑掉茶水,也倒滿了放在地面。

小黑從白殊懷裏跳下地,低頭舔水。

張峤在旁将謝煐所有動作看在眼中,心裏再次泛起說不出的古怪感。

尚儀走進皇後休息的殿中,低聲将剛才的事禀報一遍。

皇後正坐在鏡前,讓宮人給自己整理發髻,聽完面色還不錯:“看來,太子今天心情很不好啊。楚溪侯如何?”

尚儀道:“妾見他抱着貓坐在旁邊,神色比太子好些。”

皇後揮揮手,待她退下去,又問心腹女官:“珠兒是怎麽回事?我未曾那樣吩咐過她,她為何要去招惹太子。”

女官擡眼一掃,示意宮人們都退走,一邊親自幫皇後上發飾,一邊低聲回道:“二殿下早知您要叫太子與楚溪侯來參加賞花宴。那日他在殿中等您,和她們打葉子牌的時候就說了,若是有誰能在今日讓太子失态受罰,他便求您恩典,将人帶回王府去。”

皇後聽得收起笑容:“胡鬧!”

女官等了片刻,見她并無旁話,只得再問:“要去敲打下她們嗎?”

皇後卻仿佛專心看着鏡中,直接看滿意了,才道:“也罷,讓太子去教訓她們好了。”

說完,皇後站起身:“走吧,叫上二郎,去讓太子更不痛快些。待回去了,你可得好好和陛下描述描述。”

女官低聲應着是,扶着她手臂向殿外行去。

皇後的到來讓花園中的氣氛熱烈不少。

謝煐這邊沒人敢過來請安,那頭皇後一坐下,過去請安的人便絡繹不絕。

謝煐冷眼看着,一直等到再沒人上去,才起身領着一行人過去。

他們在高處看得清楚,路上賀蘭和就先低聲與白殊說了下皇後身邊的人。

二皇子寧王、五皇子肅王和七皇子泰王,這些是白殊見過的。其餘還有兩位皇子的生母淑妃與昭儀,以及寧王妃、皇後的兩位公主和夫婿,和淑妃的公主。

薛明芳低聲補充一句:“坐得離她們最遠的那兩個,是皇貴妃和平王妃。”

白殊看皇貴妃身邊除了兒媳就只有下人,嘴唇幾乎不動地問:“皇貴妃是只生了平王一個?”

以嘉禧帝對皇貴妃的寵愛,這似乎不太合理。

張峤側身掩飾着,快速道:“有流言說是生平王後沒休養好,傷了身子,不能再生育。”

聽着就讓人忍不住聯想後宅争鬥。

謝煐帶着一行人走到皇後面前,皇後身邊的人紛紛起身。儲君向皇後行禮,他們不僅不能受,還得向儲君行禮。而且,儲君站着,他們都得跟着站。

皇後不鹹不淡地問過謝煐幾句閑話,随後便招手将白殊叫上前去。這回皇後問得可就親切不少,還特意問白殊有沒有忌口的食物,叮囑女官一會兒開宴上菜時,記得給楚溪侯避開。端得是細心又周到。

謝煐原是垂眼等着,卻聽皇後好似有說不完的話,擡眼便看到皇後甚至拉起了白殊的手,頓時皺起眉頭。

看他這邊臉色愈沉,女官暗暗給皇後示意。皇後瞥過一眼,這才放開白殊,笑道:“人老了就是話多。好了,楚溪侯且和太子去園中多走走,讓太子多帶你認識些人。”

白殊躬身行禮,回到謝煐身邊,跟着他一同走向花園。

等走到皇後那頭聽不見的距離,薛明芳才抱怨道:“先前只聞一瓶香水的時候還沒感覺,剛才那麽多抹了香水的女人聚在一起,我覺得我鼻子都要失靈了!”

白殊詫異:“是嗎?我聞着沒多濃郁啊。”

賀蘭和笑道:“十二郎和殿下鼻子都比常人靈,耳力與目力也是。我感覺是薛家人的血脈影響。”

白殊擡眼去看謝煐,卻沒見他有什麽異樣。

謝煐只轉頭對薛明芳道:“你帶章臣随意轉轉,一會兒再回涼亭。”

薛明芳應過一聲,領着賀蘭和離開行列,另走一路。

白殊跟着謝煐“奉旨逛花園”,可惜旁人遠遠看見他們過去便躲開,謝煐也不會主動喚人,因此并沒能“多認識些人”。

剛才聞到皇後、淑妃和公主們身上都有香水味,這讓白殊心情很好。可以想見,今日這賞花宴一結束,京中貴婦人就全都會成為他的潛在客戶。

他怡然自得地袖着手緩緩走着,目光劃過花園中姹紫嫣紅的牡丹,腦海裏想的卻是将這些花制成香水,眼神就禁不住更加溫和。

謝煐偏頭看他一眼,低聲問:“喜歡牡丹?可以讓馮萬川找花匠種一點。”

“嗯?”白殊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有些失笑,“也不是。其實,只要是植物,我都挺喜歡的,現在院子裏那些竹子就很好。對了,先生院中的松樹也很好,聽先生在松樹下撫琴真是享受。”

他以前長年過的是軍旅生活,一年中絕大多數時間不是在宇宙中飄,就是在軍事基地裏過,少有見到這麽多植物的時候。

謝煐點下頭,沒再多言。

跟在兩人身後的張峤面色有些怪異,感覺自己似乎不該待在這裏……他幹脆刻意不去關注前方兩人的言行,不着痕跡地四下觀察。

沒一會兒,就給他看到個樂子。

張峤低聲道:“西邊那頭,是三郎的弟妹吧?”

白殊順着他的話看過去,果然見到趙夫人的一子一女,白廣和白纓兒。兩人今天一穿青蔥一穿鵝黃,身上環佩叮當,看上去相當青春活潑。

“在和他們說話的那兩人是誰?看着也像是兄妹兩個。”白殊問道。

白廣和白纓兒正和兩名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說話。那相貌極為相似的兩人的确長得俊美,又都穿着大紅衣袍,更顯出衆。

白家兄妹的神色和面對白殊時簡直判若兩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白廣看着那少女的目光直白得旁人一眼便能知他心思,白纓兒比她兄長含蓄些,但也是一派脈脈含情。

張峤道:“那是平王的一對雙生子。”

白殊心下詫異。以白泊現今的地位,該是不會參與二王之争,卻如此放任兒女與平王兒女來往?

三人在花園中逛過一圈,又回到原先的涼亭。

落座之時,謝煐突然對白殊問:“貓呢?”

剛才去向皇後請安,白殊懷中就沒了貓,謝煐以為他将貓留在亭子裏。現在回來一看,亭子裏也沒有。

白殊正交待東宮衛讓宦官把食水全換過,聽得他問,回頭笑笑:“我讓小黑獨自去逛逛,說不定會帶回來什麽驚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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