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張璟被皇上那一眼看得渾身一顫,但他不敢隐瞞,只能如實禀告。

張璟是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麽,若是知道的話,他就不會只被吓得一顫了。

薄且臉色陰沉,眉眼陰戾,打不得嗎,可就算是打得了,她之前說的什麽?要做不抛棄孩子的母親,孽種亡她也亡。

終于,皇上揮手讓張璟退下,張璟暗松口氣,屋內氣氛太過緊張壓抑,他一個長年不愛出汗的人,已滿身淌汗了。

太醫走後,薄且在外間坐了很久,而裏間的沈寶用也聽到剛才太醫所言。剛才她真的以為薄且要掐死她了,那一刻她深切地體會到她對死亡的恐懼與不甘。

但也是那時沈寶用發現了生機,薄且在暴怒的狀态下依然無法忽略她的痛呼,他松手了,他還叫了太醫。

至少這讓沈寶用知道,哪怕她現在懷着陳松的孩子,薄且也不想讓她死,她隐隐覺得被薄且扼喉前說的那番言辭該是說對了,她反向地威脅到了他。

于是,沈寶用雖然肚子已不再疼,但她依然躺在榻上,保持着弓身護着肚子的樣子,看上去似在忍耐着不适。

薄且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副光景,他剛才問過太醫了,她這胎懷得還算穩,所有的不适都是正常反應。

薄且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沈寶用,沈寶用緊張地等着他的決斷,但薄且只是看着,一言不發。

忽然眼前的暗消失了,沈寶用睜開眼,薄且竟然走了。沈寶用提着的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他究竟要如何懲治她?沈寶用不知,但這種不給明話的不确定可算做是一種懲罰了。

楊嬷嬷被打了二十大板,好在這些年,她在九王府以及在別院都收了不少自己人。待太子登基後,其中一些随着她一起進了宮,所以這時,她躺在榻上倒是有人侍候。

楊嬷嬷畢竟歲數大了,與上次在別院做做樣子不同,這次是真的挨了二十板,一板不少。

她剛上完藥正疼着,發出細小的哼唧聲,忽見身旁侍候的徒弟一下子跪了下來,她再一看,皇上竟然來了。

楊嬷嬷本能地要下地行禮,但高估了自己的行動能力,她剛一動就痛得渾身打顫。薄且道:“躺着別動,你下去。”

楊嬷嬷的徒弟遵命出屋并把門帶好,楊嬷嬷道:“聖上怎麽來了,奴婢們住的地方不比正殿,恐污了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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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且像是沒聽到一般,他直接坐在了屋中唯一的一把木凳上。楊嬷嬷見此,知道皇上這是有話要說。

與守銘不同,楊嬷嬷對薄且天然多了一份憐幼之情。皇上小時候在九王府過得苦,楊嬷嬷就算一開始是受了太後的命令,但這麽小的孩子被九王妃那樣對待,楊嬷嬷看了也覺他可憐。

因着這份憐多了關注,關注多了就傾了感情,楊嬷嬷自然不會逾矩地生出這是她養大的孩子的想法,但心裏的那份愛是真的。

這樣的心意,讓她與守銘在對待薄且時也有不同,守銘一切都以薄且高興為目的,總是獻媚多一些,而楊嬷嬷則是事事站在薄且的立場,替他着想,哪怕有些事那樣做了,明知薄且會不高興,但只要于主子有利,楊嬷嬷也會不顧自己的賞罰去勸阻甚至是違抗。

如果在水牢門口無意窺見的不是守銘而是楊嬷嬷,薄且可能不會動殺心。

薄且自小得不到母愛,後來知道原來他的母親早就死了,他沒有母親了。楊嬷嬷雖是奴婢,雖尊卑有別,但給了他很多溫暖與庇護。他于楊嬷嬷是特殊的存在,反之亦然。

看着皇上屈尊坐在舊凳子上,頭微垂着看着地面,滿腹心事疲累的樣子,又想到他剛去見了沈寶用,那賤人肯定說不出好話來,楊嬷嬷就滿心滿眼的心疼着。

她還什麽都不能說,只能等着皇上先開口。

“嬷嬷,太醫說打掉孩子于她有危險,朕竟然連碗堕,。胎藥都賜不下去。”薄且依然在看着地面沒有擡頭。

楊嬷嬷眼眶潮濕,若不是不能失儀,她的淚珠子就要随着心酸掉下來了。

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緒,楊嬷嬷道:“給聖上帶來這麽大的困惑,總不是什麽讓人愉快之事、愉快這人,聖上若是能狠下心來殺了她,別扭一時解脫一世,從此一了百了。您相信老奴,不用多長時間,再回頭來看,一切都已消逝,什麽都不會剩下。”

薄且:“可朕就是下不了這份殺心。”

楊嬷嬷替皇上難過心酸,她又道:“若狠不下這個心,您要記得您是皇帝,只要您想您可以困住她一輩子,她的命她的一切都在您手中掌握着,您想讓她怎樣她就得怎樣。只要您高興就好,無需顧忌別的。”

楊嬷嬷越說眼神越狠:“奴婢先前教導她的時候,就覺出她身子骨不行,看着年輕健康,內裏卻是空的。奴婢還想着恐不能生養,如今看來倒是不用擔心這個了,至少說明她能生。再則眼下這個孩子也可以挾制于她,奴婢說句逾矩的話,您從小沒了母親,不知一個母親對孩子傾注的感情有多不可估量,那是連愛人都占勝不了的無怨無悔與全心全意。”

楊嬷嬷不說話了,她在教一個帝王用小孩子來脅迫一個母親,這不光彩,但對于陷入憤怒與痛苦的皇上來說,她的這些話是一種開導,是一味良藥。

薄且聽完沉默着,最終他道了一句:“但朕咽不下這口氣。”

薄且說完站起來推開門走了,楊嬷嬷無力于自己幫不上什麽,皇上只能自己過心裏的那一關。

五日後,到了沈寶用出調懲司的日子。放她出去的不是楊嬷嬷,而是李嬷嬷,沈寶用被帶去了勤安殿。

這是沈寶用第一次來到皇宮中心,見到全天下最輝煌最威嚴的宮殿。而在沈寶用看來,這與太子別院裏的那個“暗洞”沒有什麽區別,裏面住着的是同樣的怪物。

沈寶用被馮大麽親自引入殿內,這是馮總管頭一次見到這位沈姑娘。上次她在調懲司往外跑被阿感大人攔住送回,馮大麽不敢擡頭看。當時皇上已是極怒,他唯有小心謹慎,生怕觸了黴頭,所以只看到了女子的裙角。

這時再見,裙角還是那個裙角,可眼裏入了沈姑娘的容貌後,這裙角都似不一般起來。他就說,能被皇上這樣上心在乎的,果然是國色天香。

他依然不敢多看,只默默地把人往殿內領,然後通報:“聖上,沈姑娘到了。”

薄且一揮手,馮大麽帶着屋裏侍候的內侍與宮女下去了。

沈寶用跪下行禮,薄且打量她,哪裏也看不出這是個孕婦,她還是那麽的瘦,那日摸上她的肚子,也是平凹下去的,誰能想到那裏會孕育着一個生命,一個孽種。

薄且站起來,拿着一張紙走到她面前,他把紙張丢到沈寶用身上:“你自己看。”

輕飄飄的一張紙落在沈寶用面前,她撿起來看,竟是陳松親筆所書的退婚書。

知道這一定是薄且逼他寫的,但沈寶用閱之還是會有些難過,可又想到這是陳松寫的,一下子這張紙變得親切起來,珍貴起來,她改捏為捧,貪婪地看着落款處,陳松那兩個字。

賭物思人,沈寶用連眼神都柔和了起來。她低着頭,薄且看不到她表情的變化。

他在上方,陰沉沉地道:“沈寶用,他不要你了,朕也不要了。”

北三宮顧名思義位于皇宮的最北邊,此三宮的宮女與宦官位于整個皇宮的最底層,幹的是最累最髒的活兒。

皇宮的光鮮亮麗不是天生得來,還是要靠人來維護的,不體面的活兒總要有人來做。但北三宮的奴婢們連維護皇宮鮮亮的資格都沒有,他們維護的是那些近身能接近貴人的侍者的光鮮亮麗。

三宮其中一宮是淨夜處,是專門清洗奴婢們用過的恭桶的地方,另外一宮叫撣灰房,掌管的是宮中得臉奴婢們出恭時使到的炭灰,以及炭灰的清理差事,最後一宮為浣衣局,所有宮女宦官的內外衣物的清洗都是由這裏的奴婢來完成。

以上三個地方,哪怕是主子的夜香、炭灰、髒衣都沒有接觸的資格,他們服侍的是伺候這些貴人的奴婢。

是以,北三宮在皇宮裏是最沒地位的存在,幹最髒的活兒,拿最少的俸,享最差的吃穿用。但凡有一點辦法,這裏的人寧可出宮去外面富商家為奴都比在這裏強。

如沈寶用從不知調懲司第一次見勤安殿一樣,這個北三宮于她來說也是第一次聽說與見到。

那日,她一邊道着:“陛下說得對,妾不值得,”一邊想把陳松親筆的退婚書收進袖中。

不想薄且照着她的肩膀踹了一腳,她向後倒去,好在整個勤安殿都鋪了波斯毯,沒有摔疼,只肩膀疼了一下,好運的是,薄且踹的不是她有舊傷的那邊肩膀。若是換了另一邊,該又要舊疾複發了。

薄且當時還命令道:“拾起來。”

沈寶用重新跪好,把退婚書撿在手裏,看薄且朝她伸出手來,她把紙張交回到他手上。薄且回去坐到椅子裏,然後把她貶到了北三宮。

北三宮,一個沈寶用聽都沒聽過的地方,沒容她多想,薄且呵斥道:“滾出去。”

不管那是哪裏,總比她被關在別院如暗洞的那個內室,還有陰邪的調懲司強吧。

對沈寶用來說,這三個字如聞大赦,她利索地行了個禮,起身後退兩步然後快速地扭身離開。

她就沒一個順他心的地方,被貶到北三宮那種地方去,不求情不說反而跑得比兔子都快。殺不得,堕不得,就連看出她的意圖,勃然而怒踹出去的那一腳,想的都是避開她曾受過傷的胳膊。

薄且雙目似燃有火苗,他閉了會兒眼,才慢慢地把所有情緒壓了下去。

殿外,大殿的臺階上,沈寶用這才有精神問馮大麽:“您知道北三宮是做什麽的嗎?”

沈寶用之所以開口向頭一次見到的內侍提問,是因為馮總管不像調懲司那些嬷嬷,看着就滲人。這位內侍官笑眯眯地,帶她進殿時還溫和地提醒她小心腳下。

馮總管一聽北三宮楞了一下,那地方可不是人去的。

好多年前了,先帝那時的福貴人身邊的一等宮婢,因主子賜的一件衣服被北三宮浣衣局的奴婢洗壞了,她就借題發揮,硬是把那個小宮女打死了。可見北三宮的奴婢命有多賤,他們的死活沒有人在意。

馮總管不知聖上意欲何為,這位沈姑娘為什麽會問那種地方,他只道:“在宮裏的最北邊,那裏由淨夜處、撣灰房還有浣衣局組成。”

沈寶用聽着像是宮中奴婢幹活的地方,她心裏踏實了一點兒,不再是凋懲司那樣的地方就好,幹活她倒是不怕的。

此刻,沈寶用站在北三宮前,送她來的人傲慢地朝接她的宮人道:“就這一個,名冊在這。”

宮人接過名冊,半福了下:“宮娥您慢走。”

送沈玉用來的宮女理都不理,滿臉嫌惡地扭頭就走。這宮人待宮女一走,轉頭一對上沈寶用,一抹驚訝一閃而過,然後昂了下頭道:“跟我來吧。”

沈寶用默默地跟在她身後,穿過一重味道不好的院子,又走了好一會兒,她們來到一個小院子裏。

宮人進到屋內,這裏有一面大架子,還有一張書案幾把椅子,宮人先是把沈寶用的名冊放到架子上,然後坐下問:“你多大了?”

沈寶用:“十七。”

又問:“以前在哪當值,怎麽來的這裏?”

沈寶用不想說調懲司的過往,只道:“妾也不知道怎麽,”

宮人打斷她:“這裏都是奴婢,哪來的妾,你這都哪學來的規矩。”

剛被楊嬷嬷養成的習慣又要改了,沈寶用正想再說,宮人搶話道:“咱們這最不怕的就是有傲氣的人,別管來時多不服,待上一陣就都老實了,什麽氣兒都沒有了。”

“我也不與你廢話,你待上幾日就都知道了,如今只有浣衣局還有空缺,你去那裏報道吧。”

宮人見沈寶用不懂規矩,又長了這樣的一張臉,不用問肯定被人看不慣被報團整治,擠兌到這裏來的。

不問自然是最好,沈寶用從宮人手裏拿過一個牌子,她問:“您怎麽稱呼?”

宮人道:“我是北三宮的尚留,你以後随大家叫我李尚留就好。浣衣局是由崔內侍管領,你找他就好。”

沈寶用又問了浣衣局在哪裏,然後拿着牌子朝那裏走去。

按崔尚留所說的位置,沈寶用剛一進去就知道自己找對了,這裏滿是皂角與潮濕的味道。

沈寶用穿過一排晾衣杆架來到後面的房子前,她剛要進去,就從裏面出來一個內侍,白淨微胖,他沖着一個婢女嚷嚷:“你那點小心思我能不知道,我看北三宮你也不用待了,直接去亂崗好了。”

亂崗就在北三宮這邊的宮牆外,犯了錯死掉的沒有家人接屍的宮人都會被扔到那裏,再由專門清理的人員集中掩埋,可謂是連個入土為安都是奢侈。

那婢女直叩頭:“承管事,奴婢再也不敢了,您饒我一回。”

被稱為承管事的人:“我饒你,誰饒我啊,拉下去。”

兩個內侍随即站出來把人拉走了。承管事拍了拍手,正要大聲說些什麽,忽然看到沈寶用這個生面孔。

他把要說的咽了下去,先問道:“你哪來的?”

沈寶用:“從李尚留那裏過來的,這是我的牌子。”

承管事接過來一看,然後道:“新來的,倒也好。本來就有缺,現在又拉走一個,正好你補上。”

然後他站在屋門正中,大聲地呵斥威脅了一通,說完環視四周問道:“都聽明白了嗎?”

所有浣衣局的奴婢全部答道:“奴婢們聽明白了。”

沈寶用感受着承管事的目光要朝她看過來,她趕緊跟上:“奴婢明白。”

因為浣衣局接二連三地少了人手,沈寶用馬上就接手了差事。

一名叫做予欣的宮婢拉她來到一處角落,指着一人多高的大罐道:“這裏的衣服要在天黑前洗了晾了,今夜無雨,一宿的時間就會幹了,然後要馬上撤下來,否則後面的衣物沒有地方晾了。咱們這裏要求的就是速度快,跟甲廂的沒法比,她們那裏可以慢一些。”

沈寶用問:“為什麽不一樣?”

予欣道:“別看咱們這裏洗的都是宮人的衣服,但宮人與宮人也是有所不同的,就這樣說吧,等級高的宮人,以及咱們這裏李尚留及另三位管事的衣物都是要拿到甲廂去洗的,咱們這裏洗的都是低等級宮人的衣物。這類宮人數量衆多,比起高等級的沒那麽講究,所以差不多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速度。”

她這樣一說沈寶用就明白了,予欣又道:“快點的吧,這些洗不完晾不上,你晚上就算是不吃飯也得給我洗完了。”

沈寶用從沒洗過這麽多的衣服,她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天黑前就能辦完的,她只得從大罐裏拿出一件衣物,坐在小板凳裏,把衣物放到大盆中浸濕。

手剛入到水中,哪怕是在夏末,沈寶用還是被冰了一下,這裏用的井水可真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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