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薄且聽着屋內的動靜,原來沈寶用不再叫嚷是因為沒有力氣了,他還以為是她好了一些沒有那麽疼了。

他不推開這道門并不是因為産房污濁,而是他不敢。她怕她知道他在,而影響到她的情緒、她的精神狀态,在這關鍵時刻,他一點都不能賭。

“聖上,您坐一下吧,這還不知要多長時間呢,您好了程娘子才能好。”阿感把椅子放到屋檐下,這樣皇上就算坐下也可以時刻盯着屋內的動靜,他還讓人弄了炭盆來,午時的太陽一過,一會兒比一會兒冷,雖看着皇上還在冒汗,但這樣更容易入風寒。

薄且坐下了,不是因為他聽勸,而是因為他那顆下墜的心依然沒有着落,他确實想要坐一坐。這時馮總管來了,小聲對皇上道:”聖上,午朝的時間已過,是要留衆位大人在宮裏用膳嗎?茶水與點心大人們都已飲用,但年壯武将們光是這點東西不頂嗆,還有年老身弱的已有候不住的了。您看是讓他們繼續候着還是?”

薄且道:“讓他們都散了吧。明日的早朝改為午朝。”

“是。”馮總管領了命下去。

薄且坐下後才發現自己手中還攥着那份密報。他打開來看了好幾次才看進去,如阿感通報的那樣,此次去挑蒙國的使者一共三位,使臣王霖與錢鮑皆遇害,不僅命搭了進去,頭顱還被挑蒙國的首領豁柏木楊砍了下來,挂在了邊境城牆上。

大弘與挑蒙的邊境城,雖稱為城,其實不過是一道牆,內設一邊境州府,還有民居二十餘間而已,挑蒙把這裏占了,于大弘來說沒有損失,只是顏面上不好看而已,加之使臣屍身被侮,成心惡心人是有的。

但薄且并不會因為這個而産生一絲的情緒波動,他關心的點在于,陳松去了哪裏。

他手上的血把這封密報也染上了淡淺的血痕,薄且在心裏暗道,邊境之事若是與陳松有關,他是否會知道,因為他的行為而導致後面一連串的反應,阿感因此離開東宮,這才沒能護好沈寶用。

薄且本就對陳松恨之入骨,如今更是覺得他是一切的禍根。不管陳松是否叛國,他都不會放過他,他能留那孽種一條命已是不得已。

密報裏提到了毒盅嶺的人曾在挑蒙國出現過,這不得不讓薄且多想,當初他查陳松的時候,知道毒盅嶺原先的嶺主就是陳松的親娘,陳松小時曾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且從小身試百毒,與毒盅嶺的淵源頗深。

今時,本該在深山老林中呆着的異族為何會出現在挑蒙國,老嶺主随着陳家一起赴了死,如今的嶺主又是誰呢,是否與豁柏木楊勾結,陳松有沒有參與進去?

薄且并不急于要知道這些,一群宵小,小動作不斷,又能成得了什麽大事,他靜待就好,看看他們到底都在要什麽,金錢、邊境、亦或是沈寶用,他哪一個都不會撒手,都不會讓他們得逞。

忽然,屋中又傳來了産婆鼓勁的聲音,但卻是再聽不到沈寶用的痛呼,薄且一下子站了起來,推開門後又想到她可能不想見到他,一指玺兒道:“你去問問,現在是什麽情況。”

玺兒進到屋去,薄且卻在她身後皺了下眉,他看中玺兒把她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是因為,她簡單透明,一根腸子通到底。此刻她有些不對勁,她明顯有重重的心事,但這個時候,她該有什麽心事呢?

薄且心裏閃過這個想法,但心神馬上就被拉回到屋中的情況去。

玺兒出來說:“程娘子看着無事,張太醫在屏風後面指導郭醫女,産婆們讓我出來省得礙事。”

薄且問:“看着無事是什麽意思,怎麽聽不到她的聲音。”

這個玺兒知道,她聽到産婆勸了,她回皇上道:“程娘子因為怕喊叫費力,所以忍着不叫出來,産婆勸她,這樣于她會更痛苦,她可以叫出來的,但程娘子只是搖頭。”

薄且臉色非常不好看,他知道沈寶用心裏的那股狠勁,這個時候為了孩子能順利地出生,她不定怎麽對自己狠呢。

薄且繼恐懼、窒息、眩暈後,又添了恨意。

他恨太後這把年紀還在害人,他恨陳松惹事惹得不是時候,他恨沈寶用心裏只有那個孽種,完全不顧她自己,他還恨自己,他不該在她生産前把她暴露在陽光下,他低估了太後不容她的程度,以及行動力。

他的皇祖母很好地給他上了一課,原來,她老人家能笑到最後,是因為在掃清障礙上絕不瞻前顧後,心要狠手要快,他真是受教了。

薄且從天亮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天亮,張璟出來用膳的時候,陳醫女在裏面喂沈寶用,但她吃不下去,換有伺候産婦經驗的産婆來喂,依然喂不進去。

陳醫女出來求助張太醫,張太醫問了陳醫女用的方法,若換他去也是如此,并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薄且此時坐在椅子上,背有些佝偻,他擡起頭來道:“告訴她,不吃的話,孩子會死在她肚子裏。去,一字不漏地說與她聽。”

陳醫女把這句話帶給了沈寶用,沈寶用畢竟堅持了快一天了,難免有撐不住的時候,由着自己的性子想舒服一下,但陳醫女這句話一下子讓她睜開了眼睛,張嘴吃下了一口補粥。

比起她來,比起太醫産婆們,只有薄且是一口東西沒有吃過。無論馮大麽與阿感怎麽勸,他都不理。

這樣一直又到了午朝的時候,馮總管問皇上:“今日也散了嗎?”

薄且低着頭,一手支在腿上,眼睛似在專注地盯着地面,他道:“散。”

馮總管下去做事了,在這當口,張璟、醫女、産婆從屋裏出來,跪在皇上面前,産婆先說:“聖上,已經過了一日,以奴婢們的經驗,這樣下去,胎兒不僅保不住,大人也會氣竭血失而亡。”

薄且瞪着她,眼中已現了殺意,産婆被吓得低下頭去,再也不敢看皇上一眼。

“你呢?有什麽話說?”他問向張璟。

張璟道:“施針已到極限,用藥也不能再用,如今只能看程娘子的意志能否争得過時間,總之就是過程兇險,請聖上要有個準備。”

“什麽準備?”薄且紅着眼問他。

張璟:“母親與孩子不能全部保全,甚至有可能一失兩命。”

“朕已說過,保大人,你們聽不明白嗎。”

産婆道:“若是不顧胎兒,倒也有法子一試。”

張璟聲音高了起來:“不可,還沒到那一步。”

“什麽法子?”薄且問。

産婆:“奴婢有工具,可以絞殺孩子取出,以保産婦的平安,但做出這種選擇的極少,實施的經驗不足,奴婢們沒有萬全的把握。”

薄且毫不猶豫地道:“可,只要能保大人平安,什麽法子都可使。若是她保不住了,你們也跟着賠命去吧。”

這個“你們”不知包不包括張太醫,張璟聽到皇上這樣說,雖不認可這個陰損的法子,但也不敢再多言。

屋內,沈寶用因為她竟然曾存了不吃東西的念頭,而再不肯讓自己的意識渙散開來,她比張太醫還急着給自己用藥、用參,就是要保持全程的清醒。

所以此刻,當她看到太醫醫女與主産婆全部出去,并在外面呆了不少的時間後,她就開始警覺。

待她們回來後,沈寶用看到陳醫女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而張太醫明明過一小會兒就會過問她的情況,到現在從外面進屋一句話都不說,沈寶用就知道他們一定是得了薄且的什麽旨意。

她感覺到三名産婆圍住了她,開始把她的腿架得更高,沈寶用看不到她們要做什麽,但她提起一口氣道:“我要見皇上,我要見薄且,去叫他!”

産婆停了手,都看向主産婆,主産婆看向陳醫女,陳醫女道:“我去禀報。”

薄且一下子站了起來,身上的披風掉了都不自知,幾步就到了屏風前,但要繞進去時他卻步了。

“你來了嗎?”裏面傳來沈寶用的聲音,病弱而無力,薄且馬上閃身到了屏風後。

濃重的血氣撲鼻而來,沈寶用全身已被蓋住,屋中很熱,但她臉上已看不到汗,只有粘在她頸上的頭發說明她也曾大汗淋漓。

薄且小心地靠近她,沈寶用問他:“你讓她們做什麽,是要棄子保母嗎?”

薄且不說話,不承認也沒否認,沈寶用又道:“被我發現了這事就做不成了,我不會配合,想來能傷到孩子的東西,只要我拼命掙紮也是會傷到我的吧。”

她依然有氣無力,緩緩道來。

薄且道:“那你努力吧,你若是……沒了,朕不會弄死他,那樣太便宜你們了,朕會讓他活着,日日、月月、年年地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一想到孽種凄慘的下場以及陳松只能看着卻無能為力的痛苦,朕甚至對那樣的日子有些期盼呢。”

他忽然發狠地道:“所以,不想讓我如願,你就給我好好活着。”

薄且甚至連個死字都不敢說出口,從昨天開始到現在,他被恐懼一直包圍着,已被吓得慢慢地不像他自己了。

沈寶用對他這番話表面看沒什麽反應,但心裏明白,薄且是幹得出來這種事的。

她甚至在瞬間就想好了,如果結局真是孩子獨活的話,她一定要留着一口氣,玩命地求薄且,說他愛聽的,怎麽能引起他的憐惜怎麽來,只求他不要把瘋發到她的孩子身上,不求他照顧,只求他放過。

但此刻她道:“好,我會努力的。”轉頭對産婆們道,“陛下說的你們都聽到了吧,幫我。”

薄且回到了屏風後面,但他沒有再出屋,沈寶用生産的最後階段他全程都在。

她終于又喊了出來,看得出來,她是打算孤注一擲。這一次沖鋒若還不行,她自己也明白她沒有機會了,也就不在乎會不會因為喊叫而費力了。

薄且剛才坐着時的佝偻不現,他站如松,與屏風上的山水似要融為一體。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裏的那根弦已繃到了極致,不能再緊,若裏面的人平安則好,若不平安,心弦必崩,屆時他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麽來,但殺戮總是少不了的,他在外面等的這一天一夜,已無數次浮起殺心,不過是一次次地壓下去。

薄且不知自己站了多長時間,直到他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他還聽到沈寶用道了一句:“把他給我。”

薄且身形一晃,不得不扶向屏風,屏風不經他的力氣,轟然倒了下去。

薄且踩過倒掉的屏風,看着沈寶用抱着個孩子,她很好,甚至比剛才跟他說話時還要精神一些,她嘴角含笑,眼裏都是愛意,那份愛重滿到随意地溢了出來,只一眼就能感受得到。

薄且知道,那是可以被稱為幸福的東西,他還未獲得過的東西。

産婆們也知道這孩子是遺腹子,不是皇上的,自然不能道喜,只道:“母子平安,程娘子闖過來了。”

“男的?”皇上問。

産婆:“是。”

薄且曾想過沈寶用這胎生男生女的問題,不可否認的是,他更不能接受男孩。那意味着,沈寶用給陳松生了兒了,給他們陳家延續了香火,尤其是在陳家只剩陳松的情況下,這種唯一性讓薄且無法接受。

但現在,他沒有想象中的不爽,因為沈寶用活着,産婆說她闖過了這一關,薄且只覺他能好好呼吸了,再沒有那種窒息感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

男孩女孩又有何妨,都是要在他手下讨生活的,都是他的工具而已,誰還會在乎工具的性別,只要好用就行。

看着眼前沈寶用的樣子,他就知道一定是好用的,還有那個逃掉的陳松,一個孽種可以挾制兩個人,是很好的買賣呢。

張璟走過去道:“程娘子,可否先把孩子給我,我要查看一下孩子的情況。”

對張璟,沈寶用還是信任的,她把孩子遞了過去,張太醫把孩子放到屋中長桌上,這樣更好查看。

一番檢查後,他一邊要重新包起孩子一邊回頭道:“程娘子可以放心了,孩子除了有些瘦小外,倒沒有別的問題。”

沈寶用剛要松下一口氣,就見薄且走過去,接手張太醫親自把孩子包了起來。她心下大駭,卻不敢表現得太過激動,只惴惴地盯着薄且。

薄且抱起孩子,離她有一段距離,他道:“你身體大損,好好休息吧,已找了乳母,是比你更有經驗、能力照顧嬰孩的人,你大可放心。”

沈寶用自然不從,但她确實沒有心力與力氣與薄且周旋,她只能道:“把孩子還給我,我能自己照顧。”

薄且道:“你不能,你現在都不能過來搶走他,不要犟,不是不讓你見他,你擺出這個樣子,倒叫朕想要這樣做了。不要意氣用事,好好想一想,你能想明白的。“

是的,沈寶用明白,現在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聽他的,他既然在孩子剛一出生就一副抱在懷中以此來挾的樣子,就說明這孩子于他有用,他不會把他怎麽樣。

只是初見親兒,沈寶用舍不得。

薄且不再理她,抱着孩子就出去了。

一走到外面,他就滿臉厭惡嫌棄地把孩子交到了乳母手中,什麽囑咐都沒有。

孩子一離開他的手,他喚阿感:“去吧,做得利索點。”

沈寶用平安無事,他也有心情做正事了。

阿感一直在等着皇上的這道命令,昨夜皇上與他說的時候,他相當震驚,想不到幾個月前,皇上針對裴家下的暗令竟是為了這個。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屋裏的事情剛完,皇上就等不及要他去做事了,他道:“是,絕不辱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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