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幼羽

“不是,是……”掃了眼自相驚擾的兩徒弟,唐景虛這才注意到殷憐生氣息不穩,驀地想起他剛受了鬼王一掌,雖說是放了水的,可畢竟只是肉體凡胎,他那左胳膊的骨頭怕是已經斷了好幾處了。

見唐景虛緊皺眉頭望着自己,殷憐生淡笑着道:“無妨,幼羽前輩這不是來了?”

一聽這話,唐景虛仰天長嘆:“今兒這是怎麽了?大好日子的,這些家夥怎就全往鬼城裏擠來了?還個個要到我跟前報道是吧?啧,怕不是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吶……”

“唐将軍,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話音未落,正前方的拐角處飄出一抹白色的影子,終歸躲不過,唐景虛也就沒藏起那三寸身板了,幹脆認命道:“确實是好久不見,不過,‘想念’這兩字眼就別說了,我瘆得慌。”

一眼望去,那人身着象牙白大袖對襟褙子,袖口與領口處繡着的淺青色花紋在鬼城幽幽鬼火映照下竟染上了一絲莊嚴肅穆之感,外袍衣襟上別着的銀制紐扣精致異常,頭上帶着的鬏髻将長發整齊地攢在其中,從頭到腳規矩得挑不出一丁點兒破綻的裝束,不免襯得那秀氣的臉龐顯得更加嚴肅正經了。

看清來人,花傾塵的眼睛忽地亮了起來,屁颠屁颠地朝那人跑去:“幼羽姐姐,你怎的也到這鬼城來了?”

“尋故人。”

幼羽這話說得輕飄飄的,若是凝神細聽,甚至會發覺話語之中還隐約帶着笑意,可偏生就這麽三個字卻愣是激起了唐景虛一身的冷汗。

這都多少年了,這女人可真是小心眼!

“怎麽就你,簡兮呢?”見幼羽只身一人在鬼城街道晃蕩,唐景虛不免多問了一句,先前見着簡兮的時候,他以為幼羽也在鬼堡內,還想着要不要給某人通個風報個信什麽的,不過,想來幼羽應該還沒查到那個地步,她的這個“故人”應該是故意說着要激自己的。

幼羽沒有回答,而是保持着方才逐步走近的緩慢步調,步步逼近,直到與殷憐生不過一拳距離才站定。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喃喃了一句“啊,是沉情”,随即緩緩将氣息吐出,睜開眼,向後退開一步,目光轉向殷憐生垂在身側的左臂,問道:“怎麽?這是惹了裏頭的哪位?”

衆人似是對她這樣的舉動早已司空見慣,皆是面無異色,就是殷憐生也只是待她退開一步後才不着聲色地跟着擡腳往後挪了一步,拉開距離,平靜地微微颔首,道:“鬼王。”

“遇上那位,不過傷條胳膊就出來。”幼羽面上沒有絲毫意外之色,翹首望向黑雲遮掩着的鬼堡上層,“唐将軍遁逃的功夫不可謂不是四界一流。”

心知幼羽這是在暗諷自己這麽多年來變着法兒地從她眼皮子底下溜走,生怕她揪着自己問某人的蹤跡,唐景虛一個轉身,整個人嚴絲合縫地貼到了殷憐生胸膛上,裝模做樣地一頓猛嗅,還不忘聲情并茂地朗聲說道:“嗯嗯,真不愧是‘沉情’,都戴了這麽多年了,氣味還是一如往昔,平日還不覺得,這麽一湊近可真是令人欲罷不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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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景虛忽然來這麽一出,幼羽還沒給出反應,倒是殷憐生的臉“咻”地一下就紅了。

花傾塵眼尖,第一時間就看出來了, “哈哈哈哈……”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撐着應離的肩打趣道:“喲,沒想到咱家大師兄也會害羞啊!”

趴在殷憐生胸膛前的唐景虛卻是先察覺到了他驟然急促的心跳,本以為是鬼王那一掌還給他拍出了內傷,心底剛生出些擔憂,聽到花傾塵的話,擡頭看向殷憐生,見他不自在地撇開眼,便也跟着樂呵起來,轉回身,摸着自己的下巴沖幼羽一個勁兒地挑眉:“看看,看看,不是我說,幼羽,你這女人當得實在是太失敗了,咱憐生也是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了,你都離他那麽近了,在他眼裏還就是塊木頭,這能說明什麽?啧啧,也就本将軍我……”

“師父,夠了。”殷憐生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的話,“我……手疼。”

調侃自家大徒弟,唐景虛自是沒有半分罪惡感,不過想着他這樣拖着也确實不好受,便向後仰頭沖他眨眨眼,笑道:“抱歉,差點忘了,讓幼羽給你治治。”

說着,他的視線回到幼羽身上,道:“幼羽,你……”

“我拒絕。”

“啊?”

“拒絕。”

“……不是,你……”

“我就是個失敗的女人,還是塊木頭,哪兒敢在枎栘将軍面前賣弄,将軍就別難為我了。”幼羽面無表情地冷哼道。

“咳咳,”唐景虛面色一僵,霎時挂上了正氣凜然的假面,微皺着眉正色道,“醫者父母心,幼羽,身為絕代名醫,更是受萬千信徒誠心供奉的一代女神醫,說這樣的話,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幼羽嫣然一笑:“抱歉,不會。”

唐景虛啞然,又看了殷憐生一眼,想着這麽放着他不管心裏總不舒坦,況且有些事瞞了幼羽五百多年,也該松松口,說兩句順順她的心了,便妥協地嘆了聲氣,說:“好吧,你想知道什麽?”

僵持了五百多年,沒料到唐景虛竟會在這一刻這麽輕易地讓步了,幼羽一時有些晃神,直到花傾塵輕喚了她好幾聲才回過神來,見殷憐生已經帶着唐景虛走開了好幾步遠,她連忙小跑着跟上,問道:“去哪兒?”

“自然是去個好說話的地方。”唐景虛撐着下巴打了個呵欠,面露疲憊之色。

“好。”

緊跟在一旁的應離冷不丁開口:“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麽?”

唐景虛費力地撐着直往下掉的眼皮看向他:“忘了什麽?”

“人。”

“誰?”

“簡兮。”

“……”唐景虛緩緩扭頭看向幼羽,臉上的鄙夷毫不掩飾,“你把他帶來究竟是幹嘛的?還有,知會過簡佑了麽?”

見幼羽沉默着撇開臉,唐景虛了然,猜測她估計是從哪兒聽到了些風聲才貿然跑到這鬼城來,又怕真遇上了,憑她一己之力無法将某人帶出鬼城,就瞞着簡佑把簡兮那四肢發達的傻大個兒給哄來了。

“既然帶都帶來了,怎就把他一人丢在那鬼堡裏了?”唐景虛不解,在他看來,幼羽做任何事都是很有分寸的,怎麽都不可能把人帶入險境就放着不管。

幼羽嘆了聲氣:“我本是要将他帶着的,誰想他一聽聞鬼堡裏頭選花魁,硬是要湊熱鬧,一進去就不願出來了,非要上臺,我攔不住,更拉不走……”

“那你也不能放任他一人在鬼堡裏,萬一暴露身份了,你可知會有什麽後果?”

幼羽的臉色瞬間就白了三分,急急說道:“不是的,我當時本打算留下陪他的,只是我看到了……”

她說着說着就沒了聲,唐景虛心中了然,明白她可能真見到了那故人,急着去追,一時把簡兮給抛到了腦後。

“是他嗎?”

見幼羽搖了搖頭,唐景虛暗自松了口氣,沒和她多說什麽,而是向應離招招手,道:“小三,你回鬼堡一趟,把簡兮帶出來,小心點,別被抓到了。”

幼羽忙攔住悶頭就要往回跑的應離,對唐景虛說道:“你們都暴露了,先找個地方躲躲,我馬上回來。”

唐景虛略一沉吟,點點頭:“快去快回。”

半炷香後,幼羽便順利将簡兮從鬼堡帶了出來,只不過幼羽的臉色明顯不大對勁兒,眉頭緊鎖,似是遇上了什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唐景虛一眼便猜得一二,但他選擇了忽視,而是看了眼仍未盡興簡兮,見他無礙,便向衆人示意道:“走吧,得去莫姑娘家裏打擾一下了。”

莫筱言畢竟在鬼城也呆了百年之久,好不容易有了一座屬于自己的小院子,混跡在鬼城衆多大大小小的院落中,一點兒也不起眼,作為衆人的隐蔽所再合适不過了。

敲響院門,很快就傳來一陣腳步聲,下一刻莫筱言打開門,似是早預料到唐景虛等人會來,忙淡笑着招呼衆人進門。

她給每人倒了茶後,主動退出房間,剛要合上房門,卻見唐景虛面帶歉意地說道:“莫姑娘,門先別關,這幾個閑雜人等也是要出去的,麻煩你随便找件衣裳給傾塵換上,‘洛水月華’應該沒有弄髒弄破,真是抱歉了。”

聞言,莫筱言笑道:“無妨,那諸位就請随我來吧。”

花傾塵撇撇嘴,但自知理虧,也就沒敢多說什麽,拉上顯然還不知所謂的簡兮,乖乖跟在應離後面走出了房間。

待幾人離開後,唐景虛撐着下巴回視幼羽,眉眼微揚:“本将軍自知英俊潇灑氣度不凡,惹得幼羽神官目不轉睛倒也無可厚非,只是……美色當前,切莫忘了正事才好。”

幼羽當即眼角一陣抽抽,才入口的茶水險些噴了出來。

見她鐵青着臉硬是把茶水咽下了,唐景虛仰面躺倒在桌上,翹着腿又打了個呵欠,微眯着眼,道:“麻利點,動手吧。”

看着唐景虛一臉困倦,殷憐生道:“師父若是倦了,就先歇下吧。”

唐景虛不甚在意地晃了晃腿,喃喃道:“我要是歇下了,你這手也沒得治了。”

幼羽放下茶盞,贊同地點點頭:“畢竟唐将軍貴人多忘事,況且,有了‘沉情’這前車之鑒,若是我治了他卻反悔,那我豈不是要再一次淪為天界笑料?”

這話說得唐景虛無力反駁,他只好讪笑道:“要不,一邊問,一邊治,既不誤事,也不忘事。”

幼羽深吸口氣,似是鼓起勇氣把埋在心底的一切都挖了出來,随即擡起的眼眸中點綴着桌上跳躍的燭火,看在唐景虛眼裏,格外認真,連帶着他的心也不自覺沉穩了下來,他強打起精神,放下腿,翻身盤腿坐好,向殷憐生的方向微微擡了擡下巴:“那就開始吧。”

“周晏,他……是怎麽死的?”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幼羽平靜得不可思議,想來也是,都過去五百多年了,再多的哀痛也早該随風而逝了,只是……真相如何卻怎麽都不可能丢棄得了,當初,她究竟錯過了什麽?

執念,不過就是那個真相罷了,是的,只要真相,其它的,無所謂了……

眼看着幼羽輕顫着擡手将殷憐生左臂的袖子一點點卷起,唐景虛這才發覺鬼王下了多重的手,他眉頭微皺,面色不悅,并沒有開口問殷憐生什麽,只是兀自盯着他如龜裂的土地般爬滿了血痕的手臂,沉聲答道:“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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