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蘇念從沒想過有一天還能見到李冉。是的，從沒想過。

她以為那些年裏她所珍視、所擁有的美好的東西全都被一一收了回去，這輩子都不會再跟她有任何關系。所以，她已學會了不思、不想、不回憶，否則的話，她不知道這貧乏而悲哀的人生還是否能撐得到此時此刻。

周末的商場人潮擁擠，蘇念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只是那場景太過震撼，以至于她只是傻怔怔地看着而不知作何反應。她還是那樣美麗、優雅，只是少女時青澀的樣子早已褪去，多了幾分難言的妩媚動人。曾經的披肩長發變成了長約半寸的栗色短發，倒像是剃度的僧人新長出來的頭發，身上一件純白色的長衫愈發襯出幾分仙風道骨來，再加上沖和、淡然的表情，實在難以将此刻不遠處的她與多年前那個李冉聯系起來。身旁的男人是歐洲人的面孔，懷裏抱着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兒，那男孩兒亦是金發碧眼，只是嘴唇和李冉的極像。男人先是吻了一下懷中的孩子，接着側身低下頭吻了吻李冉的額頭，眼中滿是珍視和柔情。看得出，他很愛她。

看到此處，一種漲得滿滿的感覺瞬間充盈了蘇念的整個心房，不知不覺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有些恍惚的記起高三的暑假，謝師宴後，大家都有些微醺，在燈光氤氲的校園小道上，曾默也曾那樣小心翼翼、那樣珍視地吻過李冉的額頭。那個時候，時光靜好，她如願和楚一文考到了同一所學校，而曾默則要追随李冉一起去澳洲。開學前的機場，她和楚一文一起去為這兩人送行，李冉抱着她說：“蘇念，我是那麽的舍不得你。”

蘇念眨了眨眼，強笑着說：“我們不久還會再見面的。”

沒想到的是，他們确實最終還會遇到，只是，當時青澀年少，轉眼就是物是人非，倏忽之間，七年就過去了。

原來，時間真的會改變很多東西。每個人都在生活的洪流中随波逐流的同時錯失了很多也改變了很多，包括她自己。當時機場裏的那四個年少的人，早就被時光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曾經交握的雙手，曾經堅定地未來，都在這些時光的流轉裏偏轉了原本的軌道，再也找不回當初的樣子。

“Look! she is crying!”男人懷中的孩子突然指着蘇念好奇地對媽媽說。

蘇念怔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像是電影裏的慢放鏡頭，李冉終于轉過頭來，看到淚中帶着微笑正望向自己的蘇念。她也笑了，默契的好像這分開的七年從未存在過，她走過來輕輕地擁抱着說：“蘇念，好久不見。”

蘇念回抱住她：“李冉，我好想你。”

商場裏人潮湧動，或許每個行色匆匆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只有這兩人跨過七年的時光為曾經有着共同的故事而相互擁抱着對方。

咖啡館裏，李冉緩緩地攪着杯中的咖啡說：“Andy現在兩歲零三個月，兩年前，我曾經在緬甸剃度過。”

蘇念不自覺的看了看李冉長不過半寸的頭發，果真是剃度過新長出來的樣子，她終于知曉李冉身上的那種沖和、從容的氣質是怎樣來的了。她難以想象兩年前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李冉在生下孩子後還要毅然決然的剃度出家。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和曾默有關？”

“算是吧！不過，現在都不重要了。”

李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平和，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可能是真的放下了。而曾默呢？林染一定不知道他在醉酒時拉着她的手喊的名字不是她，而是李冉。在場的人中，除了她和楚一文，誰都沒有聽出來。當時，莳雲菲坐在楚一文的身旁，杜汶坐在她的身旁，楚一文越過莳雲菲和杜汶不着痕跡的看了她一眼，好像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看着林染一副柔情蜜意的樣子，她始終不忍心告訴她實情。可是，此時此刻，她卻仿佛感到了宿命般的無力。撐了好一會兒才問出口：“那孩子？”

李冉頓了頓說：“不是他的。”

“Andy的爸爸是Bruce。本來，孩子是無意間懷上的，當時沒有想過要生下來。只是那時身體不太好，醫生說打掉的話可能以後都生不了。所以，只好生下來。再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當時萬念俱灰，生下Andy三個月後就把他丢給他的父親去了緬甸。當時以為是解脫，其實不過是逃避。Bruce一直很忙，但他一有時間就帶着Andy飛到緬甸看我。想起來，我實在是個不稱職又不負責任的母親。直到一年前，我才跟着Bruce回到了法國。後來，我又剃度過一次，一個月前才被Bruce帶回來，他怕我再看破紅塵，于是，就借着工作的調動把我帶回了中國。可能，他覺得把我帶回長大的地方，遇到那些一起成長的人，就會産生眷戀和不舍。”李冉說完笑了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蘇念聽完這些話，已經完全被震撼到，怔怔地說：“那你還會出家嗎？”

李冉聽完複又笑了起來，笑容燦若煙霞：“蘇念，你還是當初的樣子，一點都沒變。我已經明白，佛門不是避世的地方，心中若有苦，即使剃度受戒，每日吃齋念佛也還是芸芸衆生中的苦者。如果心中有佛、自願修持，即使身在紅塵，也是佛祖虔誠的弟子。我已經皈依，現在無論是在紅塵還是在佛門都沒有區別了。”

蘇念怔怔然的點頭，好像明白了李冉話中的意思。李冉總是在蘇念還很懵懂的時候就早已通透許多事，當年是，如今也是。如今的李冉是心已自在、千般自由，而她卻仍舊在滾滾的紅塵裏苦苦掙紮，好像越是掙紮也就陷得越深，她隐約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像李冉那樣通透、豁達了。

回去的時候，李冉開車把蘇念送到小區樓下。蘇念擡頭看了看樓上的窗口，沒有開燈，應該沒有人在家，不禁長舒一口氣。李冉下來後卻抱了抱蘇念說：“今天就不上去了，替我向你的室友問好。”

蘇念點了點頭，李冉轉身走向車子。

“曾默，你是不是傻？”

“是傻啊！不傻的話，能跟你這傻妞在一起嗎？”

蘇念聽到聲音身體僵了僵，林染同曾默正從樓上走了下來，蘇念忙轉身看向李冉，她剛好走到車子旁打開車門沖蘇念擺手。

“咦，蘇蘇，你回來了……”

林染話還沒有說完，就見身旁的曾默風一般的沖了出去。才跑了幾步，李冉的車子就已經開走，曾默像瘋了一樣跟在車子後面追了很遠，直到再也追不到才雙手扶着膝蓋喘着粗氣停在那裏。林染詫異的跟着跑了過去，蘇念也慌忙跟了過去。

曾默忽然蹲下，腦袋放在膝蓋間，渾身上下透露出一種頹然和沉重的悲傷。林染走過去把手放在了曾默的肩上說：“默，你怎麽了？”

曾默沒有回答，只是回頭看向蘇念，兩只眼睛紅紅的說：“那是不是冉冉？”

蘇念不敢看林染，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林染聽到臉色白了白，勉強笑了笑說：“你們在說什麽呢？什麽染染？我不是在這裏嗎？”

“林染，對不起。”曾默頹然的扶着頭，對着林染說。

“蘇蘇，他在說什麽？他為什麽要對我說對不起？你們到底在打什麽啞謎呢？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林染拉着蘇年的胳膊，使勁的搖着。

蘇念被李冉抓得很疼，咬了咬嘴唇還是說了出來：“曾默剛才追的那個人叫李冉，我們曾經是高中同學。”

林染倏地放開蘇念的手，退了一步說：“李冉，林染，我終于知道了。自始至終，你喊的人都不是我，可恨我還一直以為你只是發音不清，總把林讀成李。原來，真的是有李冉這個人，那我林染算什麽？蘇蘇，你一直都知道對不對，為什麽連你也要騙我？剛才送你回來的人就是她吧！如果剛才沒有碰巧遇到，你是不是打算要瞞我一輩子？”

蘇念聽到林染的話心裏有着莫名的慌亂，忙搖着頭說：“不是，林染，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是怕你受到傷害，你要相信我。”

“哈哈！怕我受到傷害？難道我現在就不會受到傷害了嗎？”林染對着蘇念大喊。

“染染……”曾默剛喊出聲就被林染打斷：“閉嘴，不要再喊我‘冉冉’，我覺得惡心。曾默，我們之間完了。哦，不對，或許對于你來說，我們之間根本就沒開始過。總之，Bye Bye.”

林染說完迅速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啓動車子絕塵而去。

蘇念推起還在發怔的曾默：“趕緊去追啊！你難道想讓她發生什麽事才要去後悔嗎？”

曾默這才反應過來，忙開了車子去追。

蘇念看着兩人離開，覺得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盡了，也蹲在了地上，像個鴕鳥一樣把腦袋放在膝蓋上埋起來。樓下的路燈昏黃，将她的背影照在地上映成一小塊兒的黑影，看着很像一個孤獨的小動物。手機鈴聲響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始接，剛接通就聽杜汶的聲音傳來：“蘇念，是我。”

沉穩、醇厚的聲音傳來，一如既往的讓人感到安心和溫暖。沒有聽到回答，他又問了問：“蘇念，你怎麽了？還好嗎？”

蘇念聽着眼淚流了出來，對着電話說：“杜汶，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