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歲月

晏琛歸家已有一月有餘。

而汴京也終于轉入了, 最炎熱的七月。

天色尚早,晏琛就在那顆梧桐樹下練着劍,而王珂便坐在廊下繡着花樣。

王珂想起前幾日歸家的時候, 去母親那處, 聽她說起那平安鎖的事。

那會,她着實愣了下——

她的母親, 也不知是從哪聽來早年嫂嫂與晏琛的那樁事...

素來柔和的面上,竟頭一回添着一股子怒氣。母親握着她的手, 輕輕埋怨道, “到底是怎樣的孽, 竟都讓我王家碰上了。我與你哥哥說過,可他一句也不聽,轉頭就走, 還埋怨起我來。”

王珂那會看着王庾氏的面色,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平聲說道,“母親與哥哥要說什麽呢?說嫂嫂, 還是說晏琛——嫂嫂與晏琛是有一段過往,可那也只是早幾年的一樁舊事罷了。他們呈謝家門楣,行孔孟禮教...所行所說所做, 都是光明正大。”

她端着一碗酸梅湯,遞給王庾氏,柔聲勸道,“他們如今, 一個是您的兒媳,剛為您添了孫兒。一個是您的女婿,娶了您的女兒過門...母親,您要說什麽呢?”

王庾氏接過酸梅湯,張了張口,可她到底沒說什麽...她其實是很喜歡謝亭的,早年間這樣明豔的姑娘,如今做了她的兒媳,還為她生了孫兒。

只是...

這一樁事,着實是讓她別扭了。

王珂的聲很柔,又道,“您若要說那平安鎖,我是曉得的。晏琛與我說過,我也應了...您知道,他自幼是在謝家長大的。如今嫂嫂生了佑兒,他這個做哥哥的,也是為佑兒高興。”

“送個平安鎖,也不過是為了保佑...佑兒一生平安順遂,幸福如意。”

王庾氏擱了酸梅湯,狐疑般的看着王珂,“當真?”

王珂點了點頭,她的面上仍帶着清淡的笑,眉目也很是清明...“母親現下清楚了,可別再胡亂怪罪嫂嫂了。她如今剛出了月子,身子也還不痛快,您這也沒問過人就給定了罪,可是傷人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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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庾氏聽着,面色也有幾分紅。

先前謝亭來的時候,她卻是板了臉,這會想來,也覺不該...忙喚了大丫頭進來,讓她去吩咐廚房熬一份滋補的湯,送去。

這些做完,她才松了一口氣,與王珂說道,“這回,是我錯了。你嫂嫂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先前這般想她,着實是我不對。”

王珂拍着王庾氏的手,半是哄道,“嫂嫂是個和氣的,定不會與您生分。”

那一樁事就這樣了結了,可不管是謝亭,還是晏琛——大概都不會曉得,王珂曾為他們周旋其中。

盡管她根本不曉得,晏琛那麽早就回來了。

她亦不曉得,晏琛竟然把他貼身藏着的平安鎖,送給了謝亭。

平安...鎖。

他把平安給了謝亭,那麽,往後他們的孩子呢?

王珂的心裏頭一回生了亂,她手中的針搭在那繡樣上,直到晏琛走到跟前也不曾發覺。

“你怎麽了?”

王珂被這聲一驚,手中的針就戳中了指頭上,她疼的輕輕攏了一雙柳葉眉。

晏琛皺了眉,蹲下身子,把劍放在地上,握過她的手來...看着她圓潤的指頭上,有一顆血珠正垂垂欲墜。

他低頭把王珂的指頭,含在口裏。

王珂一愣,看着晏琛低着頭,蹲在她的身前,而她的素指正被他的口腔包圍着。

她素來清淡的臉上,頭一回露了幾分緋意,她別過臉,低聲說道,“好了,沒事了。”

晏琛沒說話,他松了口,伸手對她,“帕子。”

王珂沒明白他的意思,可還是取過帕子,遞給他。然後她看着晏琛,替她擦幹淨了手,又用那塊帕子在她受傷的那個手指上,繞了幾圈。

“其實不用...”

晏琛沒理會她的意思,仍繞着圈,到後頭是系了個結。

一應做完,晏琛才握着劍,站起身,低頭看着她,聲很淡,“往後要小心些。”

王珂嗯一聲,看着他轉了身,繼續往屋裏走去。

天色很好,她擡了那根系着結的手指,往那日頭裏一對,面上輕輕漾了個笑。

———

而後的歲月,仍這樣過着。

晏琛在家裏待了幾個月,還是去了利州。

而王芝與陸致之的那事,也終歸是提上了章程來。聽說王老大人出了好些題考那陸致之,最後卻還是被他一一破了,王老大人如今對陸致之很是贊賞...

謝亭家的小子,如今長得愈發結實了,也愈發愛膩歪人了。

他年紀不大,話也不會說,卻與他那父親争起寵來...整日兒的膩在謝亭那處。

王璋如今瞧着這個小子,恨不得好生揍一回,再把他回爐重造一遍,最好出來個姑娘。

可不管他怎樣想,他這個小子,還是茁壯的成長着。

而...在這嚴冬天,敬帝的身體卻是愈發壞了。

這是他早年在外打仗留下來的病。

只是,早幾年,沒這麽嚴重罷了。

他如今就躺在大去宮的龍床上,面容仍帶着舊日的儒雅,面色亦很平,除去那灰白的嘴唇和日益渾濁的雙目,一點也不像是個垂死的病人。

趙妧就坐在龍床邊上的圓墩上,手裏握着一本書,正輕輕念着那書中的內容,“自宣徳東去東角樓,乃皇城東南角也。十字街南去姜行,高頭街北去,從紗行至東華門街、晨晖門...”

她的聲音很輕又很柔,經了歲月的沉澱,趙妧的面容也愈發平和了。

這幾個月,她時常進宮,看着敬帝的病愈發嚴重...從最開始的慌亂無助,到如今的平穩沉靜。

她仍會怕,仍會擔憂,卻不會把所有的情緒放于面上了。

她不願讓她的父皇,整日看着她面上的愁容。

她更願意讓她的父皇,看着她的歡笑與喜悅,與他輕輕訴說着那皇城以外的故事。

趙妧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室內,清緩而又幽遠,“凡京師酒店,門首皆縛彩樓歡門。唯任店入其門,一直主廊約百餘步,南北天井兩廊皆小合子...向晩燈燭熒煌,上下相照。”

敬帝的眼裏含着笑,他看着那半開的窗外,輕輕說道,“我早年也去過禦街外,也進過那酒肆茶樓...還有那夜市。”

他輕輕喚了随侍,問他,“那年去夜市,我們吃了什麽?”

随侍面上帶着笑,輕輕說道,“太久遠了,老奴已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有豬胰、胡餅和菜餅、貛兒、野狐肉、果不翹羹、灌腸還有那香糖果子...”

敬帝聽他一一說來,面上就是止不住的笑,他一面笑,一面說道,“還有羊羔酒。”

随侍躬了身,哎了一聲,“還是您記性好。”

敬帝便笑,他看着趙妧,柔聲說道,“妧妧往後可以與驸馬去瞧瞧,我大宋的夜市。那才是真正的華燈初上,香味正濃。”

趙妧笑着應了,她合了書放在一處,“父皇好生養病,等您好了,兒臣就與驸馬陪着您再去看一回。”

敬帝一愣,良久他才輕輕笑了,他伸手撫着趙妧額前的碎發,“你母後剛嫁給我的時候,我還應了她要帶她去一回。我這一生應承她的事太少,唯這一樁還失了約...若是能好起來,我就帶着她去外頭看看。”

趙妧仍笑着,聲卻有些哽咽,她握着敬帝的手,堅定的說道,“父皇一定會好的。”

敬帝拍了拍趙妧的手,輕輕嗯一聲。

晚間,趙妧與徐修是在阿房宮用的晚膳。

今日原是除夕,只因敬帝身體不好,今年便沒怎麽操辦。

只是一家人圍着坐在一處,用了一頓飯...

席上除去敬帝與王皇後,還有謝妃,有趙恒,有太子妃...

等飯後,謝妃還包了幾個紅包,給了幾個小輩。

王皇後便與敬帝說起了,趙妧幼年的幾樁趣事。

不管外頭風雪有多大,夜有多深。

阿房宮裏卻是燈火明亮,歡聲笑語。

因為顧着敬帝的身體,便也沒聊多晚,各自歸了。

趙妧與徐修坐上馬車的時候,外頭是白雪蒼茫一片,蓋在了那紅牆黃瓦上。

“時間過得真快...”

趙妧的聲音很輕又遠,她靠在徐修的懷裏,看着那半打簾子外,白雪飄飄。有幾許白雪随風飄入了車廂,打在了她的臉上,冰涼入骨——

她想起去年除夕的時候,是那樣的熱鬧。

禦街車來車往,宮裏歡聲笑語。

而今年...

趙妧的手握着徐修的手,等馬車轉進烏衣巷的時候,鐘樓上傳來響亮而又綿長的響鐘聲...她擡頭看着徐修,正好撞進徐修垂下的雙眼。

“妧妧,二十年了。”

趙妧輕輕嗯了一聲,“是啊,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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