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桃花
依舊是四月天。
東郊的桃林開的正好。
游人或攜家人, 或與三兩知己好友,一道踏青來賞這春日的桃花。
可今朝,通往桃林的一條道路上, 卻只有一輛馬車。
四惠伸手打了一小塊車簾, 往外看去。
她道下一句“奇怪”,才又轉頭與趙妧說了這道疑, “往先年來的時候,連個馬車也過不去, 今朝卻不知是怎麽回事?竟一輛馬車, 一個行人都無。”
趙妧聞言, 便也擡頭,往外投去一眼,空空無無, 卻不似往日一般熱鬧。
她未說話,搭在那半面書上的手,微微蜷了幾分...
而她收回來的眼,滑過那案上放着的一張紙上, 良久才開了口,“有人為之,罷了。”
四惠順着她的眼看向那一張紙, 吶吶開了口,“您是說...”
趙妧未答,她合上了眼,想起昨日門房遞來的那一句話, 還有這一張白紙上的內容——
什麽都未說。
車內一時靜寂無聲。
待馬車緩緩停下,趙妧才睜開眼,出了聲,“等你我下去,便知了。”
四惠看着那道車簾,聞言卻不知是開還是不開了。
趙妧看着她,喉間漾出一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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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合書放在案上,理了理衣擺,聲平又穩,“走吧。”
———
四惠應是,她伸手打了車簾,是先走下,才又扶着人下了馬車。
這面初初站好,便見青文、青武兩兄弟往這處走來。
他二人對趙妧拱手一禮,恭聲喊人一聲“長公主”,才又與人說道,“主子侯您許久了。”
趙妧輕輕嗯了一聲,她的眼越過他們,是看向他們身後的一片桃花林。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
東郊桃林,是這春日季裏最為明媚的一方地。
趙妧提步往前走去,四惠想跟上,卻被兩人攔了下來...四惠面色不好,方要開口,便見趙妧停了步子側身看來,很淡喚她一聲。
四惠便不再說話,退于一處。
青武擡頭看去,便只見趙妧養尊處優下矜貴,而又平靜的面上,依舊帶着從容。
她身量高,在男子面前卻還算嬌小。
可她只這般站着,稍稍擡起幾分下颌,卻讓人心生畏懼,不敢與之對視。
青文忙拉着青武單膝跪地,與趙妧又一拱手,恭聲道下一句,“請長公主見諒。”
趙妧未說話。
她居高臨下,面容平靜,眼滑過兩人,卻未讓人起。
而後,她看向四惠,才開了口,“你先去車裏,若有事我會喚你。”
四惠應是,屈膝一禮,是要待人走後才回車裏。
趙妧便不再說話,亦不再看人,只身往前走去。
蜿蜒小路,四通八達,映着這叢叢桃花,在這四月晴日照射下,有幾分別樣的好看。
她不急着尋人,亦不急着走,便一面賞景一面往前走去...走到興致之處,她還折了一枝開的正好的桃枝,握在手中把玩着。
———
半邊桃林掩下的一方空地上。
放着一塊草席,草席兩頭放着蒲團,而中間是擺着茶案,兩盞酒杯,一壺佳釀。
而那一樹桃花下,有一位着青衣的男子,正負手站着、擡頭賞花看景...端的是一副閑适安然。
仿佛是聽見腳步聲。
他循聲看去,便見不遠處站着一個約莫二十四、五左右的姑娘。
她着一身緋色春衫,梳着一個簡單發髻,手握一枝桃花,俏生生的站在那桃花樹下,便讓人覺着甚是鮮活。
青衣男子面上的笑便愈發濃了,他往前走去,待走到人跟前的時候,才低了頭看着她,一瞬不瞬...良久,他才開了口,“妧妧,你來了。”
四月的風拂過兩人的面,帶着這一句溫柔的聲散在四邊。
趙妧擡頭看去,眼前的男子如今已有三十。
他仍如往日一般愛着青衣,面容也依舊俊美,卻要比往先要多幾許歲月過後的溫柔...他低垂着一雙眼,看着她,眼裏、面上都帶着笑。
是真心誠意的笑。
趙妧輕輕嗯了一聲,她看向那處擺置安好的一方地,看向那一壺酒,問人,“是什麽?”
徐修順着她的眼看去,笑着說道,“春日一壺桃花釀,你喜歡嗎?”
趙妧未說話,她邁了步子往前走去,待至那處,先擇了一位而坐...她的指腹滑過手中那一段新枝,才擡了眼看着徐修,伸手遞到半空,“我拿這春日一枝桃花,換你一盞桃花釀。”
“徐修,你虧嗎?”
徐修的眼滑過那一根開的正好的桃枝,他伸手接過,才又看向那個端坐的女子,輕輕笑了開,“是我賺了。”
他這話說完,随人一道對坐,收花放于膝邊,提壺倒滿兩盞。
一盞遞予人,一盞予自己,才開了口,“味淡而甘,不濃不烈...妧妧,你嘗嘗。”
趙妧接過酒盞,謝人一聲。
她雙手捧盞奉于唇邊,遮不住的桃花香四溢撲面。她就着手喝下一口,先淡後甘,還帶着幾許苦澀...她未說話,只是淺淺品着手中這一盞酒,待一盞飲盡,苦澀盡散,化為甘甜。
趙妧擡了頭,她擱下酒盞,眼中帶着笑意,卻在撞進徐修眼裏笑意的時候,怔楞了一會。
她低下頭,良久才開了口,“酒不錯,你也嘗嘗罷。”
徐修嗯了一聲,他仍看着趙妧,面上也依舊帶着笑...待喝下一盞,他才又開了口,在這四月天裏,帶着藏不住的笑意,與人說道,“妧妧,我喝好了。”
趙妧未擡頭,亦未說話。
她的心下有幾分說不出的感覺,總覺着西北一別後,眼前這人變了許多。
她說不出是好,還是不好。
只是覺着心下有幾分別扭,還有幾分難以言說罷了。
趙妧伸手是想再滿一盞,她的手握着那彎彎半月柄,方想提起,卻被徐修握住了手。
她擡頭看去,便見徐修滿眼含笑,他看着她,與她說道,“讓我來罷。”
他的聲很輕,話裏話外卻帶着掩不住的愉悅與笑意。
趙妧收回了手,交手放于膝上。見他滿上兩盞,見他遞盞予她,見盞中酒輕輕晃動,劃出一片漣漪來...她接過酒盞,這回卻并未先飲。
她擡頭看着徐修,遮住那心中思緒與難言滋味,只看着他,面色平靜,聲亦很平,“回來?”
徐修是先道下一句,“尚未确定。”
他這話說完,才又開了口,與她緩緩說來,“任期尚未滿,亦不知聖上何意...卻還是想回來。”
趙妧的指腹滑過酒盞上的小像,她依舊擡眼看着他,良久才開了口,卻低下頭,很平一句,“西北偏遠,自無京中好。等你回來,怕是這滿朝文武又該喚你一聲...徐大人了。”
“妧妧。”
徐修輕輕喚她一聲,見她擡頭,才與她一句,“你以為我回來,是因我舍不得汴京繁華,舍不得朝堂權力?”
不然呢?
不然,你是為了什麽?
趙妧知曉徐修心中的抱負,可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眉眼...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徐修看着她,喝下這盞酒,他擱于案上,才又看向她。
他眼中有柔情與蜜意,再滑過她眉眼間的時候,卻化作一個笑。
他的心中亦有萬千百話,想訴說與她聽。
可到最後,也不過是化為一句,“我想回來,是因為你...是因為這裏,有你。”
因為你。
因為這裏有你,我才想回來。
趙妧心中不知是如何想法,她只是垂着眼,看着手中這一盞酒。
良久,她才擡頭飲盡。
四月天,春風暖,吹散了的幾許桃花,落在兩人的面上、身上。
徐修依舊看着她,緩緩說來,“徐大人的名頭我聽厭了,這回,我更想旁人喚我一聲驸馬——”
他擡手,拂過她發上的幾片桃花瓣,在觸到人的眼神後,輕輕一笑,“你的驸馬。”
趙妧把手中的酒盞轉過三圈,才看向他,“我…”
她這話只将将開了個口,就被徐修截了話去,“妧妧,現下,你可有喜歡的人?”
趙妧把酒盞擱于案上,她是停了下才又道下一句“無”。
徐修便再問下一句,“那你,如今可還厭惡于我?”
趙妧面色很平。
她看着他,聲亦很平,“徐修,我若厭惡你,此時此刻,我便不會與你好生坐在一起。”她說完這話,是停了下,才又開了口,“只是如今,我尚不知該如何定位予你。”
“徐修。”
趙妧輕輕喚他一聲,而後她看着這微微桃花雨,感受着四下桃樹穿林風…才又開了口,“你我年歲如今都已不小,再在一道,往後若還是不合适,那該如何?”
她看着他,聲很平,扯出一道輕笑來,“那樣的經歷與嘲笑,我不願再過一回。”
徐修看着她,點了點頭,“妧妧,我知你的擔心。如今我已三十而立,你亦二十有四,你我二人,早已不是當年模樣——可偏偏因此,我卻更想與你在一起。”
“執念也好,放下也罷。”
“妧妧,這餘下大半生,我只想與你過。”
徐修輕輕笑了下,在這青天白日下,面色平靜,眼含溫柔意,“往日我總覺得歲月太長,許多事可以慢慢來。如今,我卻覺得歲月太短,總怕來不及。那麽——”
“妧妧,你願不願,與我再試試?”
桃林很靜,唯有春風刮過樹木,在這空寂一地,惹來一陣輕微聲響。
趙妧看着徐修,袖下的手微微蜷起,搭在膝上,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徐修亦看着她,是過了會,他垂眼再倒兩盞桃花釀,才又開了口,“妧妧,你不必着急答複于我。”
他遞酒予人,敬人一盞,“我的初衷,亦不是讓你心生煩擾的。”
趙妧的眼滑過徐修帶笑的眉眼,她伸手接過酒盞,亦敬人一杯,酒杯碰撞的清脆聲在這靜寂地裏響起...她的面色依舊平靜。
徐修卻輕輕一笑。
天清氣朗,陽光暖暖,春風徐徐...
而她二人,坐于這桃林一地。
緋色衣裙的姑娘坐于蒲團上,低垂着眼飲着手中這一盞酒。
青衣男子依舊帶着笑,他亦垂着眼,手中握着一盞酒,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的姑娘。
件件樁樁,都是正好。
———
直到日暮下。
趙妧先與人告了辭,她擱下酒盞。
随她站起身,她身上沾着的幾許桃花,也随着風一道吹落。
趙妧看了眼人,與人說下一句,“我該走了。”
徐修站起身,低頭看着她。
他的面上依舊帶着笑,聲亦帶着愉悅,“一起罷。”
趙妧未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兩人一道往前走去,穿過叢叢桃樹林,走過一道蜿蜒小路...最後他們看着不遠處的兩輛馬車,卻同時停下了步子。
徐修道下一句,“到了。”
趙妧仍看着前邊路,聞言是輕輕嗯了一聲。
徐修笑着低下頭,他的眼裏帶着幾許柔意,“妧妧,我看着你走。”
趙妧擡頭,看着他,良久才又輕輕嗯了一聲。她轉過眼,不再說話,邁步往前走去...可她的步子未邁幾步,便又轉身看來。
風正好,雲正好,日暮亦正好。
趙妧看着他,喚人一聲,“徐齊光。”
徐修眼裏依舊帶着笑,他看着她,輕輕嗯了一聲,道下一句,“我在。”
趙妧稍稍擡了幾分下颌,在這日暮下,她看着他,又喚他一聲“徐齊光”。
“我想,我已經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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