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被直播囚禁的壞女人

“請被告人做最後陳述。”

這是審判長宣布法庭辯論終結後, 被告人充分行使最後陳述的權利的時刻。

也是這場備受矚目的庭審直播後,不少媒體報道時截取最廣泛的片段。

年輕的被告, 長相英俊而頹敗,他張着一雙無神的眼,癡癡地看着眼前, 像是被誰用槍指住, 他說不出話來, 他的淚水自眼眶中滾落。涸在面前, 是一灘失敗而肮髒的忏悔。

在審判長提醒他時:“被告人是否還有最後陳述要說?”

陳旭鋒才緩緩動了動唇, 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他笑的時候,嘴角有着很好看的弧度, 若是不看他唇邊青苔斑駁陸離似的胡須,他仿佛還是蘇衾記憶中那位年輕、富有、意氣風發的青年模樣。

只是他在笑的時候, 眼中依舊有着淚。

淚從眼中滾落, 滾落,锲而不舍,他無法控制自己, 像是無法控制自己因興奮、恐懼而微微發抖的身軀。

他點了點頭,用力地握住面前的話筒, 張口說。

“我确實,對蘇衾做下了糟糕、令人惡心的事。”

蘇衾在臺下, 愕然地看向他, 她發覺陳淩峰的渾身都繃緊了, 他如同一弓弦, 蓄勢待發,只等陳旭鋒說出什麽不對,上前制止他。

可這是法庭,輪不得他做什麽。

審判長與法官面面相觑,陳奕抿起了嘴,張鳴錯愕。

蔣崇盛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太過緊張。

而旋後,陳旭鋒說的話完全超出現場所有人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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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靜地笑着,平靜地說出他做下的惡行。

“囚禁蘇衾的第一天,我給她注射了安眠藥,她睡得像個孩子,漂亮安靜,”陳旭鋒低低笑着,用手畫了一個圈,他在虛空中像是撫摸着誰的臉頰,快樂得眼睛都笑彎了,“她連睡着的時候都很好看,我親了她一下。她哭了。”

“囚禁她的第二天,我不讓她吃飯,她瞪着我,不肯和我說話,我跪在她面前,罵她、說愛她,”陳旭鋒從喉嚨裏憋出一聲喘息,他茫然地看向虛空,他在回憶,在回想那些讓她痛苦的過去,他慢慢收斂了臉上的笑,他第一次感到了傷心,他咕哝着,抽泣着說,“她說我是瘋子。”

“囚禁她的第三天……我親了她,抱了她……我對她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蘇衾咬着牙,艱難地忍住眼中的淚水,她覺得胸腔裏的情緒将要崩潰,那不是屬于她的——而是屬于所有、所有原主的情緒,她幾乎想要起來狠狠扇他幾個巴掌,才能纾解心中的憤怒。

蔣崇盛坐在她身邊,他将她半摟住,用力将她的腦袋壓進自己的懷裏。他安慰她,笨拙又心痛地:“乖,沒事,他瘋了,我們不去聽。”

那些因沒有證據,所以最初蘇衾就沒有打算将之提出作為他性*侵證據的事實。這一刻,陳旭鋒因發瘋而全數坦白了。

陳淩峰攥緊手,他幾乎不敢去聽不遠處蘇衾會說什麽話。

他設想中,這件事會被順利地隐瞞下來,他知道路人心中多有揣測,認為這三十天內,蘇衾遭受了什麽。但只要陳旭鋒不說,蘇衾不說,那就沒有證據。

而蘇衾很聰明——也或許是對人性的失望,她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選擇放棄了這一條證據鏈,選擇放棄了起訴他性*侵她的事實。

陳淩峰最初知道這些消息,他心中是放松的,放松的同時,對她的愧疚便慢慢湧上心頭。但也只是幾刻而已。

他最終只是一名想要護住自己弟弟的兄長,他為了能讓他少判幾年,用盡渾身解數,他找過許多關系。但,最後在法庭上,他潰敗如此。

擊敗他的不僅僅是鐵證如山,更是陳旭鋒在審判結果出來以前的“自首”陳述。

“衾妹,衾妹,乖——”有熱熱的淚從蔣崇盛臉上滑落,砸落在她的發間。

蘇衾聽到自己的聲音,冷漠而含笑,像是發瘋前的預兆,她咬牙切齒,抽噎着,疼痛扯開她的眼眶,熱淚湧出的那一刻,她聽到了理智崩盤的聲音。

她推開了蔣崇盛的懷抱。

她聽完了陳旭鋒,這個瘋子最後的自首,他将所有掩埋在黑暗中的那三十天,做了什麽,傷害了她什麽,一字一句全數說了出來。

陳淩峰的背脊佝偻,他失敗了。他茫然地看着陳旭鋒,他不可置信,他想要嚎啕大哭,可是理智牽住了他,他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他對自己說——一切還有可能。

一切……一切……

陳旭鋒在哭泣中,在全場人的靜默中,忏悔着自己的罪行。

他開始環顧四周,他對上了兄長的眼神。

他突然笑了起來,然後他大聲地哭起來。

陳旭鋒哭着說:“哥,哥,我後悔了,我不該的,我不該的——”

話語含糊不清地吞下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後悔什麽,究竟是後悔他當初初心不純和她在一起,還是在兄長面前說出了那句話,以至于蘇衾聽見,提出分手,亦或是,他後悔了對她做出這些事?

再或者……是他後悔了。

倘若,一開始,他沒有愛上她,事情會怎樣?

他還會是那個在風月場浪跡天涯無邊的富家公子,是無數女人趨之若鹜的男人,是……

可那些因愛她而生出的微小幸福,因與她在一起而常展開的笑靥,因嫉妒而飽含不滿的愛火。卻又都是真實的,無法掩飾的。

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隐瞞的。咳嗽、窮困……和愛。

陳旭鋒想,他幸福地笑起來了,他仿佛回到了一切還是美好的時候,他在陽光下親吻她的面頰,看她棕灰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模樣。

他因愛她而傷害了她。

他因想要贖罪,在法庭上自首,而再一次傷害了她。

陳旭鋒最後對她說一句話,他說:“對不起,我是真的愛你,但我的愛讓你受傷了。”

但終究是,意難平啊。

他好想,好想回到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啊。

……

陳旭鋒的自述,讓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以至于合議庭不得不再次暫停,審判長、法官、合議庭又做了半個小時的讨論。最後,他們得出了判決結果。

在說出判決的那一刻,法官第一次難掩情緒,他說出了這一樁案件的最後結果——

“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這是一樁,最初以“非法拘禁罪”踏入人們視野,卻在最後以“強奸罪”,重罪吸收輕罪的方式判刑的案子。

衆人嘩然。

鏡頭依舊在播放,有法警将要上前帶走陳旭鋒,而蘇衾卻在此刻突然站起來。

她的眼眶微紅,面上神情卻格外鎮定,她推開了蔣崇盛、張與憐的手臂,一往無前地走到了法庭上。

陳奕擔憂地看向她,輕聲喊她姓名:“蘇衾……”

這位從業多年的長輩,關切地看她。

身後還有很多目光,不管是惡意還是善意,蘇衾全都沒有理睬。她只是慢慢地走進法庭,法警不知為何沒有立刻上前拉開她,只有審判長、法官适時卻威懾力不強的一句:“蘇衾,請不要幹擾法庭秩序……”

蘇衾站定在陳旭鋒的面前。

陳淩峰擡起頭看向法庭,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麽,最後又啞然無語,只能閉上了眼。

蘇衾對上了陳旭鋒的眼神,她的話在鏡頭前直播給所有人看。而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默契,還是其他原因,沒人說話,沒人發彈幕。

只有這張容顏精致而蒼白的臉,棕灰眼瞳中是駭然幽邃的深海,她嘲諷地笑了起來,無法抑制的大笑。

這位年輕的漂亮女人,笑到眼中盈淚。

這是她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無法控制情緒地,邊哭邊說話。

她用細白的手指,直指陳旭鋒的臉,她用極度溫柔,極度嘲諷的口吻,說:“陳旭鋒,我從沒有說過任何前男友的壞話,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破例。”

“我一生磊落,愛恨分明。”她喃喃,淚珠順着臉頰落了下來,“我一生從未做錯什麽……”

“唯一做錯的,就是那天接受了你的邀舞。”

陳旭鋒眼中的光,從他見她走來亮起,在她說出這句話後,飛快熄滅黯淡下去。

那是他們的初遇,她接受了他的邀舞。愛情的萌芽開始,痛苦的萌芽也在掙紮生長。

陳旭鋒站不住了,他從喉中發出赫赫作響,他痛苦地看向她,他再度嚎啕大哭。

蘇衾不再說了,她停住高高揚起的手掌,她看着自己的手,似嘲似諷地說了一句:“還是不碰此等髒人了。”

她轉身,腳步趔趄不止,平靜壓抑的氣氛開始沸騰,克裏斯緩緩走近她,脫下外套,罩住了她,他把她抱進懷裏。

身後陳旭鋒因她的那句話而徹底崩潰,他所有藥物鎮定下的強撐,最後化為了瘋狂、興奮叫嚣的神經。

他跪坐在地,誰也扯不動他。

他癡癡地大笑起來,邊笑邊喘氣,他口水、淚水飛濺,他哭得鼻涕橫流。

“我愛你啊!蘇衾,蘇衾!”

“我……”

俨然是一場鬧劇。法警不知如何去将他扯起,他在地上,孩子般哭鬧着唱歌。

那首給陳淩峰唱過的歌,又嘶啞、難聽地唱出聲來。

“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我願憑愛意将你私有……”

……

溫熱的體溫從外套傳遞到她的身上,克裏斯溫柔地牽住了她的手,小聲哄她:“乖女孩,不要哭啦。”

蘇衾對上庭外的灼灼日光,她哭得厲害的眼眶微微發疼,但她真的沒有再哭下去了。

她輕輕笑起來。輕松而快意。

她對上了捧着一束花的林馳雲——那花是風信子,他局促地朝她走來,将花遞到她的手裏。

太陽很大。

雪花從天上落了下來,砸落在他的警服肩頭,林馳雲說,“一個很緊急的跨省拐賣兒童案子,我剛從飛機下來……”于是他着急地趕到這裏。他不可避免地錯過了庭審直播,錯過了她哭的瞬間,錯過了很多。

他看到她濕潤的眼眶,他止住了口,他不安地想問什麽。

這位英俊高大的警察,頭一回站立不安,他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說話,尤其是她身邊還站着一位貌美英俊的男人時。

蘇衾卻松開了克裏斯的手,她踮起腳,給了林馳雲一個擁抱。

太陽很大。

雪花很涼。

但他身上卻是熱的。

像是一輪小小的太陽。

“我很好,他得到了應有的教訓。”

蘇衾微笑起來,她終于快樂而明豔地展露出最迷人的神情,她在飄落的雪花中,像個精靈,像顆寶石。

她眼睛彎彎,笑容甜美。她朝身後一并走出的蔣崇盛等人揮手,她朝他們笑,眼瞳明亮而深邃。

最後,她這樣對他們說。

“他以為可以贖罪,他以為可以得到心靈的寬恕——”那場自首陳述,可以讓陳旭鋒的罪刑更重,讓他在監獄中忏悔此生。他以為他可以做到這樣。

但她何曾是個好人,她怎麽會願意看到他在判刑以後,自以為可以贖罪地繼續活下去?

蘇衾希望他死。即便不死,也要在瘋狂中度過一生。

于是她做到了。

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将他的尊嚴掃在地上,她告訴他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她讓他因悔恨莫及而痛苦終生。

“但我不樂意。”

聲音溫柔而惡毒,她是個最邪惡的女巫,用着明豔而美好的笑容,引得所有人為之駐足。

蘇衾閉上了眼,雪花落在她的眼睫毛上,被太陽融化成小小的水珠。

她笑着,擁抱了每一個朝她走來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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