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姜家

中秋節次日，秦濬與李宛黛一大早便收到流水一般的禮物。有宮裏的賞賜，主要來自俞皇後與胡貴妃，十分豐厚，包括貴重的衣料，藥材，飾物等，有來自楚王府、齊王府、魯王府、晉王府的禮物，還有幾家平時不過淡淡之交的人家也送了禮，安國公府、承恩公府、勇毅侯府三家也分別送了禮。

後幾家送禮的用意大概是關心安撫，姑且不論。宮裏與幾大王府送的禮，則明顯地流露濃厚的補償修好之意。

看着禮單，即使以李宛黛的好性，也差點冷笑出聲。昨晚發生的事，秦濬已經一五一十跟她說了。怪不得俞皇後特意派人叫她不要參加宮宴！畢竟若她在現場，親眼目睹丈夫被這樣逼迫，恐怕會情緒激動。一旦有個好歹，俞皇後豈不是與宣王府、勇毅侯府等結仇？所以她把她按在偏殿“休息”。

饒是事後聽說，李宛黛也惱怒不已。

她才是宣王府的女主人！

姜賢妃是秦濬名正言順的母妃都不會做出這種強行塞人的事，更何況俞皇後與胡貴妃強行塞人不單只，還逼迫他們拿身家性命當衆站隊？

真真欺人太甚！

永佑帝在她們還敢如此作踐人，若永佑帝不在，他們還有活路？

那一刻，李宛黛突然明白這些皇家人為之不念親情，誓要鬥個你死我活的權力代表什麽。而她心裏陡然生出一種也想得到的渴望，令她有些懷疑秦濬的“不争”是不是正确的。

生出這個念頭，李宛黛不禁有些惶恐。還好秦濬以為她還在生氣，溫柔地安撫她，沒有察覺到她的想法。

中秋宮宴之後，宣王秦濬年少氣盛，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名聲悄悄在大邺朝上層流傳。

以前秦濬也有類似的名聲，但只在不務正業的纨绔子弟間流傳，并不入朝野內外實權人物的耳朵。

自從秦濬被永佑帝提到戶部查了一回賬，到被忽略了近三十年的承恩公府終于有子弟出仕，到接連生了兩個皇子的鐘婕妤的母族鐘家出事，秦濬全身而退，到中秋宮宴，秦濬拒絕俞皇後與胡貴妃借賜側妃之名強迫他站隊的要求……一點一滴，盡管毀譽參半，但秦濬這個宣王确實開始走進處于大邺朝權力圈子中心的人眼裏。

安國公府內，趁着沐休日，安國公祖孫三代齊聚一堂，在安國公姜沛的浮生居裏下棋品茶。

姜沛與姜峥父子對弈，內定的下一任世子，嫡長孫姜元明在一邊煮茶。姜元明現年二十四歲，他沒有出仕，自小在姜沛身邊長大，性情不驕不躁，很得祖父與父親看重。

姜峥年近五十，在禮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待十多年，行事四平八穩，不過不失。他的資質沒有父親姜沛好，在永佑帝有意無意的壓制下也蹦跶不起來，相當安分守己，凡有大事，就主動找父親商量，絕不擅作主張。這次他特意過來，想談論的正是秦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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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了個頭，姜沛卻不搭腔，拉着他一起對弈。

姜沛快到古來稀的年紀，因為致仕較早，不用勞心勞力周旋家族與皇族的關系，加之保養得宜，看起來與姜峥年紀差不多。兩父子又長得相似，站在一起仿佛是兄弟，而不是父子。

下完一盤棋，看到黑子被白子團團圍住，姜峥舒了一口氣，從焦急中恢複沉穩：“我輸了，父親。方才我太急躁了。”

姜沛撫須而笑，溫和地看着他道：“孺子可教也。”

他這輩子有兩子兩女。老天卻像跟他開玩笑似的，把聰明才智都生到兩個女兒身上，兩個兒子皆資質平平，才幹平庸。然而大半輩子下來，最優秀的長女雖然曾經貴為皇後，生下一國太子，卻年輕早逝，唯一的親生兒子也沒有保住，落得一場空。同樣聰穎的幼女早早被永佑帝這個強盜擄入宮，守了近半輩子的活寡，膝下無子，嘗盡苦楚。反觀兩個兒子，托了姐妹的福，盡管沒有權傾天下，但享盡榮華富貴，萬事無須操心了一輩子，估計也能安安穩穩直到躺進棺材的那一日。

其中的滋味，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所以姜沛如今也徹底看開了。平庸不要緊，只要有自知之明，不自作聰明，安安穩穩一輩子，也未必不是福。

不過……姜沛的目光移到姜元明身上，新的一代如何，他卻不能斷言。若他們有心，少不得他這副老骨頭要動一動。嘉元帝和永佑帝對姜家所做的事，他還沒有老糊塗到通通忘掉。

見姜沛一臉悠然淡定，姜峥想起秦濬，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問：“……父親，我們真的不管宣王嗎？”外頭把秦濬傳成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姜峥聽着就不舒服。雖然因為避嫌的關系，這些年來安國公府與秦濬不是十分親近，但姜峥心裏其實相當牽挂這個“外甥”。他的小妹姜賢妃在宮中熬了這麽多年，到頭來養大的唯有這個養子。秦濬出生的時間與姜賢妃親子夭折的時間這麽巧合，他們都認為秦濬與姜賢妃有緣分。姜峥把秦濬當成親外甥看待。

這些年對鐘家的照拂，姜沛另有盤算，姜峥卻真心實意是看在秦濬的份上。不然，對鐘家這種依靠女人崛起的家族，他壓根兒看不上眼。

“行了，你什麽時候見那個孩子吃過虧？”姜沛緩緩道。他對秦濬這個孩子也是相當有好感。

這些年無論姜家對他是遠是近，他對姜家的态度都一如既往。出宮建府後，成婚後，禮節往來送過來的禮單一看就知道精心。察覺到永佑帝的異動，秦沛透過麽孫姜清明給他提醒，他沒有特意回應，卻一聲不吭做下幾件事展示自己的手段實力，無聲表示他應付得來，暗示他不用擔心……

兩祖孫隔空交流，仿若忘年交，秦濬所表現的魄力，真叫姜沛贊賞到心坎兒裏去。他打心底裏覺得秦濬就是姜家的種兒。以鐘家那資質，哪裏生得出如此鐘靈毓秀的孩子？

姜賢妃養了個好兒子。

姜峥對父親極為信服。得了這句準話，他頓時心安了。想了想，他又道：“最近二弟和侄子與宣王走得很近。”

提到小兒子姜禮，姜沛嘆了口氣：“随他去吧。皇上也有心用承恩公府。”他是看着永佑帝長大的，對這個皇帝的心思，他能抓到幾分。

“那我們……”要不要也有點表示？秦濬要争，他們無論如何都撇不清關系，不如盡早表忠心。他是不行的，但他有三個兒子。姜峥下意識看向老神在在的姜元明，只覺得大兒子和父親是越來越像。

姜沛問姜元明：“元明，你怎麽看？”

姜元明道：“這些年來我們對殿下多有幫扶，殿下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此時跳出來，反而落了下乘。”見姜峥面露困惑，他進一步解釋，“觀殿下行事，他極不喜被人逼迫。他不用我們，我們該安守本分，他用我們，我們義不容辭。他沒有開口要求援手，我們卻貿然出手，這樣一來，雖然他不好閑置我們，但與攜恩求報何異？”

姜峥認真品了品，恍然：“所言極是，所言極是。”他欣慰又慈愛地看着姜元明，“元明知宣王甚深。”

姜元明謙遜道：“……不過胡亂猜測而已。”

“不，不，我看那孩子的性情确實如此，受不得委屈。”姜峥嘆息，“你沒看到那時的情況，俞皇後與胡貴妃聯手逼他，他一臉不服氣，硬扛到底。還好皇上護着他。俞皇後與胡貴妃也是，手伸得太長！”說到後面，他不禁惱起來。

姜元明唇角一抽。沒想到父親對秦濬刻意營造出來的一面深信不疑。

大孫子小兒子。一個皇帝會因為大孫子小兒子年幼而寵愛他們，卻不會喜歡年富力強，足以威脅他地位的年長的兒子們。看如今朝堂的烏煙瘴氣，不正是因為皇子們争儲所致嗎？說不定皇上心裏已經對幾個年長的兒子深惡痛絕。他還沒駕崩呢！

秦濬擺出任性率直小兒子的樣子，永佑帝才會回護他。

不然，光憑姜賢妃與他，如何扛得過俞皇後與胡貴妃聯手？

姜元明默默地擡頭看了姜沛一眼，發現他臉色如常，絲毫沒有因為姜峥的不開竅而覺得驚奇。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心性與祖父相比還不夠沉着。

姜沛捧着茶喝，緩緩道：“既然皇上護着他，我們就不便再做什麽。”

姜峥啞然，吭哧半晌：“……父親怎麽知道我想彈劾她們？”他忝為禮部侍郎，見到俞皇後與胡貴妃幹政，不該默不作聲。

姜沛道：“你是宣王舅舅，你為他做任何事，在旁人眼中都是偏袒他，反而弄巧反拙，抹黑宣王。”

姜峥道：“難道眼睜睜看着她們欺負小妹與宣王？”他的氣性本沒有那麽大，但親眼目睹俞皇後與胡貴妃逼迫秦濬，他真的氣憤難當。若不是姜沛拉着他，當時他就忍不住上前據理力争。

姜沛意味深長道：“等着吧，過不了多久，她們将會自顧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