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迷霧
面對戴禦史的逼視,秦濬只是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然後撇開臉,不再說話。
戴禦史對他卻沒有之前的松懈,緊緊盯着他,提高警惕。
但秦濬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讓走走,讓停停,他順從配合得不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據說受了委屈連當朝皇後都敢駁斥的少年王爺。
然而戴禦史知道他遭了大罪。
十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令秦濬養出一身細皮嫩肉。因為走得太匆忙,秦濬無法帶太多東西出來。包袱裏只有兩套衣服,幾件裏衣與一些藥物。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必須到鎮上采購生活所需。小地方的東西和帝都的精致奢華自然無法比較,買來的衣服粗糙得磨皮膚,食物也難吃得拉嗓子,加上經常風餐露宿,秦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憔悴起來,如美玉蒙塵。
戴禦史的情況比他好不到哪裏,自從當了官後,他就沒受過這種罪。但他是寒門出身,小時候曾經過過苦日子,比秦濬的适應力要好一點。
秦濬被折騰得夠嗆卻一聲不吭默默承受,戴禦史仿佛看到家裏倔強的小兒子,不禁起了憐惜之心。
“王爺受苦了。”戴禦史的目光在秦濬被領子磨紅的脖子上轉了一圈,紅痕與白皙的皮膚映襯,尤其刺眼。他的語氣帶上微妙的歉意。他知道秦濬已經看出點什麽,正如他所說,其實他們的行程并不是真的那麽緊迫。
秦濬不在意擺擺手:“适應一段時間就好。我的身體太嬌氣了,正好磨粗一點,增加一些男子氣概。”
他說得風趣,戴禦史與剛好走過來的淩躍都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嚴肅的戴禦史被秦濬的聰明,不拘小節打動,淩躍也因為秦濬的堅韌高看他幾分。
此行的真正任務,戴禦史和淩躍皆是知情者,唯有秦濬被蒙在鼓裏。整支隊伍每天有人離開,又每天有人加入,戴禦史要妥善安排這些人,偶爾淩躍還帶着一小隊人離隊,滿身血腥味地回來。換個不懂事的公子哥兒,恐怕滿腹疑問要鬧将起來,秦濬把一切看在眼裏,卻默不作聲,放手任戴禦史和淩躍施為,在行動上又極盡所能地配合,省去他們不少麻煩。
畢竟秦濬的身份比他們高,若他執意要摻和,他們明面上也不能太拒絕他。想完成任務,最怕的就是上位者不懂裝懂瞎指揮。偏偏秦濬的作用必不可少,不能不帶上他。
戴禦史和淩躍私底下商量了不少應對之法,沒想到一個都沒用上。因他超出預期的表現,他們暗中安排的事也進行得相當順利。
距離洪州邊界大約六十裏,一行人兵分三路,往三個不同方向進發。其中一路,秦濬、戴禦史、淩躍皆在其中。以他們駐紮的點為中心,淩躍帶着一支百人小隊掃蕩了整整一天。
次日,全體的行進速度徹底慢下來。
因為戴禦史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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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吃不好睡不香,戴禦史勞心勞力,本來就清矍的臉瘦得吸腮,他年紀大了,會堅持不住病倒很好理解。
這一病有些來勢洶洶,随行的軍醫給他診過脈,表示不能再趕路,否則會有兇險。
因為戴禦史的病,他們借住到當地一位鄉紳家。一個小鄉紳哪裏見過如此之多的大人物?當下誠惶誠恐地把最大最舒适的主院讓出來給他們居住。
秦濬身份最高,當仁不讓占了正中的大房間,戴禦史和淩躍分居他左右兩側。
戴禦史躺在屋裏養病,秦濬和淩躍一起去探望他。
見戴禦史臉色青白,憔悴不堪地躺在床上,秦濬嘆息道:“戴大人受苦了。”
戴禦史咳嗽數聲:“微臣拖慢了行程,求王爺恕罪。”
秦濬道:“戴大人盡忠職守,何罪之有?此行全賴戴大人運籌帷幄,都怪本王不堪大用,無法為大人分憂。”
戴禦史和淩躍聽得心裏一跳,齊齊看着他。
同行近一個月,他們都知道這位王爺是個在大事上不拘小節的人,但精明敏銳得可怕,一二般事很難瞞過他。而他有時說出的話,夾了好幾層意思,需要細心琢磨。
現在這一句,就帶有說不出的怪異。
之前他說歸說,沒有插手過他們的行事,但這一次,他想幹什麽?
秦濬朝他們微微一笑,仿佛已經打好一個壞主意,使得戴禦史和淩躍膽戰心驚。兩人明示暗示勸他不要輕舉妄動,秦濬置之不理,全當沒聽見。
第二日,秦濬病了。
戴禦史和淩躍大驚,趕緊去探望。
秦濬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地躺在床上任軍醫診脈:“風邪入體,染上風寒了……”
秦濬的護衛之一粗通醫術,對軍醫道:“屬下觀王爺的症狀比風寒嚴重,似是疫症。”
軍醫一呆:“疫症?”
護衛擲地有聲:“疫症。”
蘇長貢跪在一邊,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瞪了護衛一眼,心裏讨厭這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家夥。但是……他無可奈何地低下頭。
軍醫遲疑地看向戴禦史和淩躍:“疫症?”
戴禦史還病着,腦袋不靈活沒有反應過來,淩躍粗中有細,立刻點頭:“疫症。”
秦濬有氣無力道:“既是疫症,你們速速退下,別過了病氣……”
淩躍立刻跪下:“護衛王爺是末将職責,末将誓死不離王爺半步。”
戴禦史終于反應過來,深深看了秦濬與淩躍一眼,也跟着跪下:“王爺若有不好,微臣必以身相殉。請王爺保重身體。”
秦濬感動得紅了眼睛:“若本王大安,定會把兩位的忠心上報父皇。”
三人互訴了一番君臣情衷,最後的結論是,為了防止感染,封鎖院子給秦濬治病。戴禦史和淩躍守在院子裏,時刻留意秦濬的病情,誓與秦濬共生死。
命令快速地下達出去。聽到宣王感染時疫,大多數人立刻退避三舍,并且交口稱贊戴禦史與淩将軍的忠誠勇敢。尤其是戴禦史,扶病還堅持照顧宣王,當真舍生忘死。
秦濬的房裏,只剩下戴禦史、淩躍和秦濬三人。
戴禦史向秦濬深深一揖,溫聲道:“王爺千金之軀,怎麽可以如此任意妄為?”
秦濬道:“不是你病,就是我病。此行我的作用不過是個引人注目的旗杆,戴大人才是主事者。大人病了,既要抱病處理公務,日後回京又難免遭受責難,着實委屈大人。我病了,既不礙工作,大家也更有理由留在這裏。何樂而不為?”
即使心裏有所準備,聽見這一番剖白,戴禦史依然動容。他們當然知道秦濬生病這個理由更具說服力,但這個念頭他們是想都不敢想。
秦濬是誰?永佑帝親子,堂堂親王殿下!或許他會為了争權奪利故意裝病,但為了一個臣下的健康,以及日後回京不受委屈而寧願自己生病?
戴禦史狠狠壓下翻騰的情緒,板起臉,跟訓小兒子似的道:“病痛之事,豈可兒戲?”生病一事,向來難以預料。若稍有不測讓秦濬有個好歹,他們也是萬死莫贖。
秦濬微微一哂,從腋下取出暖石扔在床上,對目瞪口呆的戴禦史說道:“戴大人,從啓程的第一天我便說過,若大人事先能透露一點風聲,很多事都不至于此。”
言下之意,戴禦史為了讓大家留在這裏而故意把自己弄病,實在是白挨了。若對他坦誠相告,他有更好的辦法……裝病。
戴禦史啼笑皆非。他看着秦濬,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秦濬坐起身,雙手環胸,奇道:“難道事到如今,戴禦史還不願意把來龍去脈告知本王嗎?”
戴禦史覺得臉皮有些挂不住。他瞪着秦濬:“王爺怎麽不問淩将軍?”
秦濬理所當然道:“淩将軍聽命于大人,即使淩将軍想說,料想大人也不會允吧?本王自然得問你。”
戴禦史立刻看了淩躍一眼。淩躍木然地垂首站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他比戴禦史早一步對秦濬放心,曾提議戴禦史向秦濬透露一點他們的計劃,別讓秦濬完全抓瞎。戴禦史認為既然秦濬如此配合,不必多此一舉。沒想到這心思被秦濬猜個正着。
戴禦史以為淩躍告密了。淩躍表示沒有,他問心無愧。
戴禦史心氣兒不順了。他道:“微臣病體未愈,實在沒有精力為王爺解惑。王爺還是問淩将軍吧!”
秦濬追問:“那大人的意思,是允了?”
戴禦史拂袖而去,遠遠喊了一聲:“允了。”
秦濬笑倒在床上。
與此同時,洪州、澤州一帶,叛軍與當地守軍對峙,時不時發生交戰,血流成河。
永佑帝派兵平叛的消息已經通過八百裏加急快馬傳遍江南地區。各州太守帶着在叛亂中幸存的官員躲在軍隊的大後方,天天等着永佑帝派來的巡察使與援軍。
他們對自身的安危并不擔心,他們更擔心的是發生動亂後,朝廷的問責。為此,這段時間他們都急着掃尾,密切留意使者的動向,絞盡腦汁想糊弄之法。
永佑帝為了此次叛亂,派出一明一暗兩支巡察使前來。明線以靳禦史為首,還在趕來的路上,暗線以宣王、戴禦史為首,雖然一路疾行,隐藏行蹤,殺死不少暗探,但還是被探得行蹤,如今竟因為宣王病倒而在洪州附近停留。
心中有鬼的官員為此慶幸不已,因叛亂而來不及掩飾的罪證,正好趁着他們的拖延處置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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