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可怕

随着永佑帝的老邁,精力不濟,又有前太子的奢侈無度作了壞榜樣,近年來各級官員的貪墨行為越來越嚴重,其中又以楚王、齊王兩派的人馬為最,永佑帝一直對此心裏有數。

貪官殺不盡,自從太子死後,永佑帝對其他兒子的态度也轉變了許多,更縱容他們互相争權奪利。原本對貪墨一事,永佑帝是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他們不踩着他的底線,他都随他們。

千不該萬不該,他們把手伸得太長,居然想動戶部尚書李尚文,這個永佑帝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并且讓永佑帝察覺到朝局開始不受他的控制。

秦濬把在戶部查賬查出的一些問題呈遞給他後,他的直覺告訴他,永佑帝在醞釀一件大事。他要借這件事震懾朝野內外,重新收緊大權。

洪州、澤州一帶是楚王、齊王兩派經營多年的錢袋子,兩地對百姓的盤剝十分嚴重,但嚴重到激起叛亂,秦濬就不禁有些懷疑了。當官的大多是人精子,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這次叛亂無論發生的時間和地點都太過巧合,永佑帝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劃也布置得太過完善,進行得太過順利,仿佛一切早有安排。援軍斬殺官員,與其說是永佑帝通過殺戮警告百官,不如說是……殺人滅口……

所以這場叛亂,很可能是永佑帝一手挑起的。既正中要害地打擊了楚王、齊王兩派的勢力,也展示作為帝皇對天下人的生殺予奪之權。

秦濬與戴禦史一行人來到洪州,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永佑帝派來給宣王治療時疫的太醫晚到一步,見到秦濬時,他的時疫已經“痊愈”。太醫再三為他把脈,确定他只是有點氣血不足後,宣布他身體無大礙,可以四處走動。

秦濬第一次直面所謂“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的現場。

叛亂發生到結束,死傷數萬人,洪州、澤州一帶一片狼藉,到處是斷瓦殘垣,多地淪為廢墟,生靈塗炭。

秦濬“病愈”後帶着護衛四處走動,看到各種慘狀,心情沉重。這些活生生的人命,在上位者眼中無足輕重,如蝼蟻一般任他們随意揉捏,不過是争權奪利的犧牲品。

淩躍跟在他身邊,充當護衛之一。一是秦濬身份貴重,安全至關重要,即使以淩躍的職位,優先保證他的安全亦是理所當然。二是如今身在洪州的還有護衛靳禦史一行而來的東營統領餘達。同為永佑帝死忠,淩躍論職位論資歷都比不過餘達,不欲與他争鋒,故而默然接受保護秦濬的任務。

經此一役,淩躍和戴禦史無形中都欠下秦濬人情。淩躍得此機會,正是回報一二的時候。

因這一帶原來的高層官員不是被叛民殺死就是被永佑帝殺了,新上任的官員大多是附近州縣的各級主官的副官升上來的,根基不穩,急着向給了他們機遇的永佑帝表忠心,秦濬這個皇子頓時成為拍龍屁的第一對象。明明秦濬在叛亂平定後才抵達洪州,他們依然能羅織一大堆功勞往他頭上砸。

秦濬并沒有阻止他們。因為他知道阻止也沒用。從永佑帝派他南下,到後邊的事态發展,秦濬已經明白永佑帝是鐵了心讓他領功。被殺的官員大多是楚王一系和齊王一系的人,其他官員領了這個功勞,等于同時得罪他們,便是一時獲得升遷也後患無窮。看得分明之人如靳禦史、戴禦史之流都裝聾作啞,退避三舍,唯有秦濬看清了局勢反而不能退——見識過永佑帝的殺性,他寧願得罪楚王齊王都不願得罪永佑帝,以及一些目光短淺的人只看到眼前利益,四處鑽營。

然而不管秦濬內心如何想,在旁人眼中,他是占了大便宜的。

所以淩躍不是很明白他為何如此怏怏不樂,但見他關注受苦的百姓,又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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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民叛皆是官員過分盤剝作下的孽,雙方皆有過錯,罪有應得,王爺不必為此傷懷。”淩躍奉命行事,只對一部分真相有所了解,沒有秦濬想得深。他是武将出身,上過戰場,殺人無數,對百姓或許還有些顧惜,對叛民與貪官就沒有半分好感。

“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百姓何辜?”秦濬喃喃道。

可是即使是太平盛世,依然避免不了沖突和流血。

淩躍道:“王爺心善。”這麽多年來淩躍也接觸過好幾位皇子,他對秦濬最有好感。雖然有些婦人之仁,但一個心地善良,體恤下屬的王爺總比那些一肚子陰謀詭計,眼睛只看到你手中勢力的王爺強。

秦濬搖搖頭:“本王不心善。”他只是兔死狐悲。在永佑帝心中,他還不是像這些百姓一樣,任他揉捏?說什麽太子之外最受寵的皇子,永佑帝需要用到他時,一樣不顧他意願把他往臺上拱,一下子讓他站到楚王和齊王的對立面。

這就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曾經他以為他能躲得過,到底是太天真了。

還好秦濬不是喜歡傷春悲秋之人。他對這一地的百姓心存愧疚,便動手幹點實事。正經政務他沒有任命,名不正言不順的,管不着也不能管。不過他有人有財,幾張銀票甩出,再向淩躍借一些人,幹起施粥、慰問、幫忙重建房屋等事。

他時間多,又不嫌麻煩,架起粥棚後親自去視察,和災民交流,換上粗衣麻布去工地幫忙,與工匠讨論房屋結構。他見多識廣,博聞強記,與什麽人都能聊上話,加之長相俊俏,态度又平易近人,頗受當地百姓歡迎。有些人與他交談過後知道他的身份都大吃一驚,直呼想不到!

一時間,宣王之名,在當地傳揚甚廣。

戴禦史私底下勸他:“我知殿下是一片好心。然而在一些不了解殿下的人眼中,此舉難免有邀名之嫌。殿下如今處于風尖浪口,實該以低調為宜。”

秦濬“病”過之後,戴禦史與他的關系雖然沒變得多親近,但偶爾說話,都帶上真誠指點之意。

秦濬道:“多謝戴大人的提點。只是大丈夫立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本王既有能力,能幫則幫。若行善之人皆是邀名之人,本王希望邀名之人越多越好。”

戴禦史想到初時他還當秦濬養尊處優慣了,吃不了苦頭,以救治災民為由叫他忍耐颠簸,當真有些慚愧。他并非外界形容的那麽不知變通,不知變通的人成不了帝王心腹。只是在爾虞我詐的官場待久了,他漸漸忘記了當初努力考取功名,為民張目的初衷。秦濬的性格在政治鬥争中是不合格的,他不夠狠不夠絕,心腸太軟,但與他相交,實在令人不禁反省自身。

戴禦史嘆道:“王爺性情高潔,微臣自愧不如。”

秦濬道:“大人謬贊,本王不敢當。不過略盡綿力,但求無愧于心。”

戴禦史憂心忡忡地走了。在給永佑帝的密折裏,他中肯地記錄了宣王的所作所為。宣王在這裏的動靜,他知道肯定會有不少官員提及,也絕對會有人說出貶損之語。他能做的,只有增加正面評論的分量,盡量避免那些宵小之輩蒙蔽聖聽,影響宣王在永佑帝心裏的形象。

叛亂平息後,秦濬也趕緊安排親信給王府送家書報平安。他患上“時疫”的消息傳回去,還不知母妃與李宛黛會擔心成怎麽樣。可是當時情況特殊,他既不能洩露行蹤,也不能透露病情真相,只能祈禱姜賢妃能安撫好妻子,妻子也能足夠堅強,一日未收到他“亡故”的消息都要沉住氣。

可惜怕什麽來什麽。

收到回信時,秦濬已經離家兩月有餘,李宛黛懷孕将近八個月。秦濬先展開李宛黛的信,通篇是報喜不報憂的言辭,先寫自從收到他患上時疫的消息,她非常擔心,日日為他祈福,願他平安歸來。知道他病愈,阖府都欣喜不已。再寫姜賢妃的慈愛,時常垂問她的身體狀況,還特準勇毅侯夫人進王府照顧她。又言及平郡王在他不在王府期間多番關照。最後寫府裏一切安好,她也一切安好,讓他安心辦差,注意身體。

看了這封信,秦濬本該安心。但他敏銳地在她的字裏行間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果不其然,再打開陳奉偷偷夾上來的信,秦濬立刻皺緊眉頭。

陳奉先向他叩頭問安,然後把自他走後,府內外發生的事言簡意赅地全部列出來。

原來關于秦濬一行人的行蹤,很早就在建邺傳出各種風言風語。及至魯王妃和蔣側妃上門打探,李宛黛胎像不穩,姜賢妃勒令宣王府閉門謝客,秦濬等人南下的消息算是砸實了。

陳奉寫道:王妃洩露王爺行蹤,惶惶不可終日,以致胎像不穩……

秦濬捏緊了信紙,第一次恨上了永佑帝。

這次南下平叛,為了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永佑帝安排了好幾路人馬。而他們這一路故意行事隐秘,為的反而是引人注目。所以消息肯定是永佑帝暗中洩露開去的,但他卻把事情栽到李宛黛身上!她可是懷着身孕!

秦濬都能想象到李宛黛承受的壓力。要是李宛黛和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吃了永佑帝的心都有了!

偏偏李宛黛又做了件蠢事,居然把柳青娘關進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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