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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全身淡綠色長袍的男子眯着醉醺醺的眼,兩邊臉頰因為酒精顯得紅撲撲。他打了個嗝,輕浮一笑:“別提了,石姑娘最近閉門不接客,搞得我只好尋蘇姑娘,沒想到蘇姑娘房門門檻太高,不小心給摔了一跤。晦氣。”

“徐兄,你這每天都喝花酒,小心身子扛不住啊。”

“我家有祖傳秘方,保證夜夜笙歌不消停,一柱擎天暗銷魂。”徐子軒發出一串淫邪的笑聲。

其他人聽到秘方二字,一笑置之,并沒有太當一回事,只當這徐子軒愛誇口。

徐子軒見他人不信,一下急了:“我說的是真的,前日在花魁樓石姑娘那過夜,可是一夜奮戰……”

柳缇萦聽到這裏,只覺一陣陣惡心,這徐子軒正是那日她在石姑娘處碰見的徐公子,沒想到居然是如此低俗的人,她瞬間對那個石姑娘也沒什麽好感。

真不懂東家那種看起來月朗風清的人,怎麽會看上這種女子。

柳缇萦低着頭,快步遠離這是非之地。

她得罪過徐子軒,看那徐子軒的為人也知道是個小人,寧可得罪暴徒也勿得罪小人。柳缇萦本是少一事是一事的道理,下意識只想遠離徐子軒。

幸好走上約百米,就來到萬福酒坊,正好洪老板就在店內,柳缇萦把信交給他,他當面打開信一目十行看完後,又讓柳缇萦稍等片刻,提筆回了一封信讓柳缇萦捎給季木賢。

“這是店內百年陳釀,給你東家嘗嘗。”

洪老板拿出一小瓶精致的酒樽,柳缇萦接到懷裏,轉身走出門,擡眼見天已大變。清早還晴空萬裏,如今烏雲遮頂,越壓越沉,眼看過不久就會下起雨,她忙加快腳步往回走。

還未走出西集,雨點啪嗒啪嗒已經砸下來,打濕了道路。行人紛紛四處避雨,柳缇萦也不例外,她尋找有屋檐的店鋪,跑上兩步發現信不小心掉到地上,忙蹲下地撿起來。

手剛碰到信封,一只腳從天而降,啪地踩到信封上,死死壓住那信。

“真是狹路相逢。”頭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柳缇萦心裏咒罵句晦氣,心念急轉,擠出笑臉擡起頭,“這位公子,我們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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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裝蒜!那日就是你潑爺一身濕,搞得爺在石姑娘面前失了顏面!”徐子軒憤怒地碾幾下信封,見柳缇萦緊張的模樣,心情瞬間愉悅,俯身拾起信,“這可是你家公子的信件,待爺審閱一番,看又是哪家姑娘瞎了眼,暗投芳心。”

二十、委屈

柳缇萦慌亂之下,飛身撲上前去搶那封信,奈何個子太小,壓根就夠不着,徐子軒覺得甚是好玩,他斜眼瞅身後撐傘的奴仆,使個眼色,那奴仆明了,接過徐子軒手裏的信,塞到自個衣兜裏。

柳缇萦這下可真的急了。

完了,這信裏說不好有什麽商業機密之類的信息,要是洩露出去,她真的會被東家炒鱿魚!好不容易找到這麽一份輕松事少的工作,她怎麽也得保住!

這麽一想,柳缇萦猛地跪下來抱住徐子軒的大腿,雨越下越大,她的新衣服慢慢濕透,束起來的發髻已經散落幾绺青絲,顯得她狼狽不堪。

“你這臭小子,髒兮兮的,快撒開你的髒手!”

徐子軒嫌惡地想擺脫柳缇萦,柳缇萦死死抱住他,任憑他揮起拳頭用力砸到她背上,也不肯松開手。

“你不把信還給我,我就纏着你,到死也纏着你!”

這時,店鋪門口站滿圍觀的人群,大家對他們兩人指指點點,不明實情的人,單憑眼前所看到的,都會以為是衣着富貴的徐子軒正在欺壓一個小厮。

徐子軒這麽愛面子的人聽到那些竊竊私語,登時惱羞成怒,他本來只是想戲弄一下這個小厮,好解了在石姑娘面前丢臉的氣,沒想到這個小厮這麽難搞,還沒完沒了了。

他沖身後兩名奴仆吼道:“還瞎站着做什麽?還不把他踹開!”

奴仆見主子生氣了,忙上前用力掰開柳缇萦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掰開來。

徐子軒不解氣道:“打,給我狠狠打死這小子!敢一而再再而三惹小爺!讓你知道下場!”

奴仆露出猶豫的神色,輕聲提醒:“少爺,前幾日你打死一個趕車的,老爺才警戒你在外面不能玩出人命。這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怕是……”

“怕什麽!我爹這麽寵我,怎麽舍得罰我!”

兩位奴仆相視苦笑,是,老爺不舍得罰少爺,所以肯定會把氣撒到他們這些下人身上。

柳缇萦可算是找到一線機會挽救自己,她大叫道:“別打我別打我,你們要是打我了,他爹肯定會打死你們的!”

徐子軒見自己的奴仆還真被柳缇萦吓着了,怒道:“狗娘的,你們是徐家的下人,不聽主子的話,難道聽個外人的話?今日要是不把這臭嘴小子撕個稀巴爛,回去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徐子軒此話一出,奴仆臉色瞬間鐵青,想必是徐子軒平日虐待下人的手段狠厲得很。

柳缇萦見那奴仆轉而朝自己撲來,知道再無回旋機會,只好認命地閉上眼睛,等待他們的拳腳伺候。

“小六,怎麽耽誤這麽久?”

一個柳缇萦從未想過會在此時出現的聲音清清冷冷地響起,聲音不大,卻讓在場的人動作為之一滞。

柳缇萦心一松,又驚又喜地朝那聲音處看去,同時語帶委屈地喚了一聲:“東家!”

雨勢漸漸轉弱,柳缇萦早已全身濕透,雨水滲入她雙眼,刺痛刺痛的,她眯着眼看向季木賢,他修長的身影在雨幕中漸漸清晰,撐着一把紙傘,朝她緩緩走來,頗有從一幅油墨雨景圖裏走出來的感覺。

季木賢冷冷地掃視徐子軒一行人,視線最後落在柳缇萦瘦小的身子上,他沖她伸出手,“過來。”

柳缇萦本來還沒覺得什麽,此時看到季木賢穩穩當當地出現在她面前,給了她猶如一座大山般的安全感,鼻尖突然一酸,濃濃的委屈感湧上來。她站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蹭蹭蹭跑到季木賢身後,季木賢身形一擋,把柳缇萦整個人嚴嚴實實地擋在他身後。

他站得筆直,就像一棵松柏樹,他眉眼俊秀,但此刻卻頗有威勢地看着徐子軒,“你就是徐公子?”

那日在他眼皮下掐了他小厮脖子的男子。

徐子軒卻以為季木賢反問他,是因為石姑娘的緣故,畢竟前日石姑娘就為了季木賢拒了自己。

徐子軒被季木賢看得內心直發顫,卻不願認輸:“我就是徐子軒。你是誰?有種報上名來,別總是躲在石姑娘背後不敢露個面!”

“你這種人,不配知道我姓名。”

徐子軒被季木賢惡劣的話噎得一愣,“你、你、你居然敢這樣對本少爺說話!你可知道我爹是誰!”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季木賢不想再跟徐子軒多廢話,低聲問身後的柳缇萦:“身上可有大礙?”

柳缇萦搖搖頭,突然想起那封信,忙道:“信,你的信被他搶去了!”

季木賢卻不以為意,轉過身,大大的紙傘替她遮出一片安全地。

“信不要也罷,回去吧。”

說着就往回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徐子軒大眼瞪小眼,怎麽就這樣走了?不是要跟他幹上一架嗎?還有,他的信也還在他這裏——

對!他手頭上還有他的信件!說不定裏面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到時候告訴石姑娘,讓石姑娘對他徹底死心!

徐子軒想到這裏忍不住笑出聲,急急讓下人把信拿給自己,快手拆開來,見裏面果然有幾張信紙,不由一喜。

看你還能得意風流到什麽時候!

徐子軒展開信紙,一看卻傻眼了,只見那幾張信紙只是空白數張紙,上面連一個筆畫都沒有。

季木賢和柳缇萦回到和豐酒樓,換了一身幹淨衣服的柳缇萦不懂為何季木賢被人搶了信還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東家,你的私人信件被那殺千刀的徐公子搶了去,你不怕他偷窺?不,他肯定會偷窺的!”

季木賢像以往一樣,并未正面回答她,反而指着她一直護在懷裏的酒樽:“酒給我。”

都這個時候,他還惦記着酒。柳缇萦無語地把酒樽拿給季木賢。

只見季木賢打開木塞,把酒樽裏的酒傾數倒入自己的白玉酒壺裏,一滴都不剩。

真看不出東家還是個愛酒的。

柳缇萦心裏嘀咕,幸好保住這瓶酒,東家明顯更緊張這壺酒。

季木賢倒完酒,突然将酒樽往地上砸去,哐當一下,精美的酒樽碎成幾塊。

“東、東家?”

被吓到的柳缇萦傻了眼,不懂季木賢玩的是哪出。

季木賢慢悠悠地從碎片裏找出一張小紙條,細眼瞅柳缇萦一眼,眼神裏盡是“這才是我要的”。

柳缇萦許久才回過神,接着有些憤怒,擦,原來他真正的目的是這壺酒,早說嘛!她就犯不着跟徐子軒起沖突!

二十一、制衣

今日是柳缇萦領月錢的日子。

一大早醒來,柳缇萦洗了把臉,見柳修元正坐在院子裏端端正正地提筆寫字。

上次柳缇萦把季木賢丢掉的廢紙帶回家後,柳修元開心得不行,馬上就找來一支用到快禿毛的毛筆,有模有樣地練起字來。

“小元,這麽早就起來用功呀。”

柳修元擡臉笑道:“姐姐,今日也要去酒樓那邊嗎?”

對于柳缇萦在酒樓打工這回事,剛開始他們嘴裏雖然不說,但心裏還是別扭的。考慮到家中情況确實拮據,加上柳缇萦每天回到家都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他們就不好多說什麽。時日久了,他們也慢慢能從心裏頭接受柳缇萦在酒樓做事這件事了,三天兩頭還會有免費的糕點和菜拿回家。

“今日姐姐領月錢,到時候給你買禮物。”

“真的嗎?”柳修元眼睛一亮,有些別扭道:“但你的月錢應該不是很多,要不你還是存給自己用。”

“錢就是用來花的,而且我之前不是偷了你的錢嘛,就當還你的,好不好?”

柳修元這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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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缇萦看着手中的三貫錢,眼都瞪大了。

“祝掌櫃,我的月錢不是兩貫嗎?”莫非做了小厮,薪水也跟着漲了?

“東家說,多出來這一貫是給你買新衣服的。”

原來是這樣。

柳缇萦心安理得地接下來,“謝謝祝掌櫃的!”

“要謝就謝東家。”祝掌櫃掃一眼她身上打了幾個補丁的布衫,沒忍住道:“你看你,身為東家的小厮,衣着如此随意!有損東家的顏面!”

“這不窮嘛,以後祝掌櫃每個月多發點錢,我就能換一身衣服了。”

祝掌櫃一聽到柳缇萦要漲錢,悶哼一聲,不再說話。

柳缇萦揣着三貫錢,飛奔出門,歡呼道:“我的第一筆錢,我自己賺的第一桶金!”

二牛哥暗笑,小六真是夠純真,才幾貫錢就開心成這樣。

柳缇萦跑到西集,東看看西瞧瞧,看有什麽實惠又新鮮的玩意可以買回家,逛了一圈,她給柳修元買了一支新毛筆和零嘴,給安嬸買了針線包,給安伯買了一雙新布鞋。買完之後見到有一家制衣店,走進去一問價格,一套普通的麻料布衫将近250文,她有些心疼錢,摸了很久都沒下定決心買。

店老板不耐煩了,揮手趕柳缇萦:“沒錢買就出去,別擋在門口影響我做生意。”

柳缇萦這人最受不得激,馬上一拍荷包,大聲道:“這兩套我都要了!”

一個脆滴滴的聲音響起:“老板,我來取貨了。”

一名穿着碎花如意月裙的女子随之步入店裏,店老板臉色一緩,馬上換了個表情,“如玉姑娘,怎勞你親自上門取貨,你說一聲,我讓人送過去就是了。”

“我家夫人不放心,要過來親自看看成品。畢竟這可是要在老婦人壽辰宴上要穿的新衣。”

店老板疊聲稱是,早就把柳缇萦忘在腦後,柳缇萦不得不出聲增加存在感:“老板,我要的衣服……”

店老板一抹不耐煩之色閃過,“知道了知道了,不就兩套布衣。”随即就讓個學徒取衣給柳缇萦。

“如玉,怎麽取個衣服這麽久?”一位年紀約莫三十幾的夫人打扮模樣的女子走進屋,淡掃蛾眉粉敷面,儀态大方,一雙丹鳳眼瞧人的時候自帶風采。

“夫人。”如玉作了個輯,給店老板遞了個眼色,店老板忙端來一張實木椅,給那位夫人坐。

“店家,衣裳做好了吧,拿出來給我瞧瞧。”夫人并沒有坐下來,反而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店老板擺着笑臉,“正在拿來。”說完就回頭大聲催促那取衣服的學徒。

柳缇萦先拿到自己的衣服,打開在自己身上比劃幾下,覺得合身才滿意地把衣服放好。

此時那位夫人正在查看自己做的衣服,生怕有手藝問題。店老板雖然有些不快,覺得這位夫人既然到自己店裏做衣服,就應該相信自己的手藝,但也沒表露出情緒來,擠着笑湊上前,誇夫人的衣服襯得上她的膚色。

柳缇萦好奇望過去,見到夫人手中拿着一件粉色和大紅色交雜的錦緞長裙,裙擺與領口金絲滾邊,寬袖處有着淡色花紋,裙面上繡着大朵大朵的紅色花,一眼看去煞是好看,只是……

“好美。”夫人忍不住稱贊一聲,如玉趁勢在旁誇幾句衣服美還得人美才襯得起。

夫人笑嗔:“就你會說話。”

“奴婢也只是說實話嘛!”如玉似乎在那位夫人面前很得寵,說起話來少了份拘束。

“徐夫人,這料子可是上好的蘇錦,市面上很難找到貨源。您穿上這裙子,保管在宴席上大放光彩。”店老板見徐夫人喜歡,笑出褶子,不無驕傲地誇贊自己店。

徐夫人也只是微點頭,讓如玉給了錢,兩人飄然而去。

柳缇萦收回視線,店老板已經換了一副臉孔,兇神惡煞地瞪着她,“小子,還不給錢!”

柳缇萦并不介意店老板勢利的态度,把錢付清,拿起衣服,走到門口回頭瞟瞟這店的招牌,有些幸災樂禍地暗笑。

這招牌,也不知道還能挂上幾日。

柳缇萦回到家,平日都晚歸的安伯和柳修元此時早已回到家,柳修元蹲在地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小元,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柳修元托着下巴,“今日縣令大人又找安伯,提到募捐一事。”

募捐?柳缇萦想起之前安伯也提過此事,“可是要做堤壩?”

“姐姐也聽說了此事?”

“安伯是打算捐還是不捐?”

柳修元搖搖頭,“我們哪有錢,所以今日安伯在地裏跟來讨錢的官員起了沖突,官員扣押了牛車,我們沒有牛車幹不了活,這才比較早回來。如今安伯正煩惱着,不知道該怎麽辦。”

“縣令有無說每個人要給多少錢?”

“雖說是募捐,但至少要給五兩以上。”

她沒有聽錯吧?募捐還要求起步價?這縣令是不是也當得太快活了?

二十二、八卦

在大桑國,官府掌管田地的使用權,農民要耕種得向官府租土地,并且定期繳納佃租,佃租可以錢銀形式,也可以用糧來代替。

所以安伯在這種情況下得罪官府是一件非常得不償失而且非常不理智的事。

但形勢逼人,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更別說靠田吃飯的農民。

柳缇萦很能理解安伯的心情。

如今牛車被扣押,等于沒了好幾個勞動力,柳修元年紀還小,安伯腿腳又不利索,兩個人加起來可能還抵不上一個成年男子,而眼看臨近秋收,正是大忙時節,一家的生計重點只盼這次糧收能賣個好價格,這個時候要是出了差錯,那下年全家真就只能靠柳缇萦一個人微薄的收入了。

柳缇萦沒接觸過官府,也不通官場規則,現下的困境她也束手無策。

二牛正在招呼客人,見柳缇萦失魂落魄地從樓上走下來倒茶水,怪道:“出了什麽事?”

柳缇萦搖頭,端着茶盤又慢慢走上樓。

聽到門外步步沉重的聲音,低頭作畫的季木賢筆尖微微一頓,一滴墨點自筆端落下,在宣紙上撒開一朵小花來。

柳缇萦把茶杯放到桌上,站到自己的位置,沒吭聲。

今日的柳缇萦有些異樣,平日裏就算不說話,她靈動的雙眼卻掩不住她心內的活力和生氣,而今日,她眼裏的精神氣明顯消減不少。

季木賢不動聲色在那朵小花周圍再點綴幾片花瓣,很快,一幅綻放燦爛栩栩如生的花草圖在筆下慢慢勾勒出來。

柳缇萦嘆道:“真美。”

季木賢勾完最後一筆,方放下筆,在左下方蓋上紅章,紅章上的字體柳缇萦一個都看不懂,也辨認不出是不是季木賢的名字。

“拿去吧。”

“什麽?”

“這畫你拿去。”

柳缇萦差點脫口而出,我要這畫有何用?但見季木賢一副給了人一件相當珍貴的東西的表情,忙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樣:“謝謝東家大恩大德。”

季木賢眉頭微動,他這位小厮平日裏總愛冒出一些奇怪的話語,讓人聽得半懂半不懂。

柳缇萦找個木筒子,把畫小心地卷起來,放入木筒子。

季木賢盤腿坐在榻上,喝上幾口茶,撥弄幾頁書,柳缇萦知道是到他午休的時候了,擺放好圓枕,把被子放到榻上,轉身微掩窗戶,熄滅香爐裏的香,退出門外。

季木賢本身是習慣長期焚香的,連睡覺也不例外,但柳缇萦一再提醒,睡覺時焚香會讓房間裏的空氣渾濁不清,存在安全隐患,而且還會讓人喉舌幹燥。盡管這番話季木賢只聽了六七成懂,不過也沒法阻止她堅持在他睡午覺的時候滅香的行為。就算他睡前沒同意,但睡一覺醒來就會發現香爐裏的香已經被無情地滅了。

柳缇萦溜到一樓,此時正是酒樓最熱鬧的時候,人來人往,飯菜端上一盤又一盤,二牛穿插其中,顯然有些應付不來。柳缇萦撸起袖子就上前幫忙,二牛朝她感激一笑。

“咦?那個好像是縣令大人。”二牛朝門外看去。

柳缇萦一聽到縣令,立刻條件發射地豎起毛來,她跟着看出去,見到一位肚圓臉肥的中年男子正笑呵呵地陪同一名板着嚴肅臉的男子,“哪個是縣令?”

二牛沒留意到柳缇萦語氣中的輕蔑,見柳缇萦對當地的人物一無所知,就一一指給她看,“那個胖的是我們縣的楊湛楊同知,那個看起來有些兇的就是縣令陸純陸大人。”

只見太平酒樓夥計谄笑地把楊湛和陸純兩人迎入屋,回頭朝和豐酒樓這邊給個挑釁的得意眼神。

柳缇萦忍不住啧一聲,“那些官兒都愛到太平酒樓麽?”

“沒法子,誰讓太平酒樓是官辦的呢?”

按柳缇萦的理解,官辦相當于國營,但凡想跟官府打好交道的,多多少少都樂意給這點面子。

二牛四處瞅瞅,低聲道:“據說陸大人特別愛光顧太平酒樓,三天兩頭就能看到他,傳聞太平酒樓的老板娘跟陸大人有一腿。”

柳缇萦揚眉,“原來太平酒樓的老板是個女的?”

“莫娘子在我們這條街遠近聞名。”二牛露出一臉崇拜,“身段好,人笑起來也妩媚,走起路來一陣香味。很多男人為了一睹莫娘子的風采,都跑太平酒樓那去。不過莫娘子很少露面。”

柳缇萦一拍二牛厚實的肩膀,“喂,你是和豐的人還是太平的?胳膊往外拐,我嚴重懷疑你是太平酒樓派來的細作!”

二牛憋紅臉,“別污蔑我,我只是說實話,別說我,就連我們東家都……”二牛突然止住聲音,發現自己說錯話,忙低頭繼續收拾碗碟。

“我們東家怎麽了?難道我們東家也跟莫娘子有一腿?”柳缇萦豎起耳朵,正聽得起興的時候被二牛這麽一斷,心癢難耐,纏着二牛繼續說下去。

二牛擡眼瞅瞅,見四下無人,又壓低聲音繼續道:“你如今是東家的小厮,我要跟你說,你跟東家說了怎麽辦?”

原來是要她做個保證。

這還不容易,女人之間最擅長做這種“你今日跟我說的秘密我保證不告訴別人”的承諾了。

“今日二牛哥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标點符號,我小六保證絕不跟第二個人說,說了就不能人事!”

反正她是女的,本來就不需要人事。

二牛聽到柳缇萦發了這麽一個毒誓,才放下心來,“你千萬別說出去,我曾經見過東家跟莫娘子待在一起。”

柳缇萦失望地切一聲,看二牛哥神秘兮兮好像懷揣珍寶的模樣,還以為是藏了什麽爆炸性新聞,她忽略了古代人的傳統思想,不就是待在一起,又沒做什麽事。人家八卦記者拍個緋聞,怎麽也得拍個牽手親吻才敢說兩個人有一腿。

見柳缇萦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二牛急了,“我們東家的房間可不是随便一個人都能進去的,你也就是他的小厮才能随便進出,連祝掌櫃進去都要看東家的臉色,更別說是個陌生人。當那日莫姑娘卻在東家房裏停留半日,如果不是特殊關系,哪有這種待遇?”

二十三、撞見

柳缇萦本以為牛車被扣已經是對安家的懲罰,沒成想那只是個開始。

官府下了個通知,根據實際情況,來年需調整給每個人的田地分配,名單羅列下來,安伯差點被氣吐血。安家居然有四分之一的田被收了回去。

家裏的氣氛一下沉重起來,安伯嘗試找縣令給個說法,都被打發回來,最後一次,官府不勝其煩,幹脆以妨礙公務的名義把安伯關了三日,安伯被放出來的時候整個人足足瘦了兩圈,走路都要安嬸攙扶着。

柳缇萦知道後氣急敗壞,當下決定找機會尋縣令大人聊聊人生。

柳缇萦趁季木賢午休的時候,蹲在門口等陸純跟楊湛兩人走進太平酒樓後,立馬喬裝一番,偷偷跟在後面。

太平酒樓的人沒認出柳缇萦,她見陸純和楊湛熟門熟路地走進二樓一個雅間,關上門,當下就加快腳步,要上二樓。

“哎,這位小兄弟,你可預訂了樓上的雅間?”一個店小二忙攔住柳缇萦。

柳缇萦眼珠一轉,咧嘴笑,露出她刻意塗黑的兩顆門牙:“我自然沒預訂,但我家大人預訂了,陸大人,需要去通報他一聲麽?”

店小二覺得柳缇萦眼生,怪道:“陸大人來這麽多次,貌似沒見過你。”

“我最近才做了陸大人的随從,上次陸大人就是我跟着來的,難道你沒見過我麽?我那時還看到你給大人端菜咧。”

店小二半信半疑,盯着柳缇萦的臉,只覺得這張笑得傻乎乎的臉依舊面生。但柳缇萦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還有什麽問題嗎?我家大人正在等我回話,有一件很急的事務,不能再耽擱了。你要是不信,就上去問陸大人吧。”

“那、那你上去吧。”店小二不敢輕易打擾縣令談事。

柳缇萦道聲謝,做出焦急的模樣跑上樓,作勢敲門,瞅見那店小二被一桌客人叫走,忙閃身一躲,躲到陸純所在雅間的隔壁房間裏,趴在窗戶縫上偷窺。

陸純和楊湛兩人坐在圓桌上,桌上擺滿菜肴和一壺酒,兩人正低聲說着什麽。柳缇萦屏氣靜息,耳朵貼到門縫上。

一個擔憂的聲音響起,“咱們那份通告一公布,必然會引起民憤,是否有些不妥?”

“楊大人,我們兩個如今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你有事我也有事,你當我有那麽蠢把自己搭進去嗎?”陸純淺酌一口,吃了兩口菜,悠然道,“放心吧,咱們這次對田地的調整對那些大戶人家有絕大的利益,影響的只是一些貧苦人家,那些人不足為懼,只要我們跟那幾戶有說話權人家的利益綁在一起,就算那幾戶窮人想絆倒我們,也得看他們有沒有那個能力!”

“但我聽說前不久有個人三番兩次上衙門想告狀?”

陸純哼聲道:“不就安家那個頑固的老頭,這次的調整對他家影響最大,所以他鬧得最兇。但沒辦法啊,誰讓他不配合呢,知道要建堤壩,乖乖掏錢不就是了,掏不出錢我可以理解,但也別鬧得大家都知道他家沒掏錢哪,這大夥要是知道了,誰還願意捐?”

“此言甚是,只怪那安老頭不識擡舉。”

“別提那糟老頭子。”陸純不耐煩地放下筷子,又降低幾分音量,要不是柳缇萦耳朵一向尖利,恐怕聽不到他所說的話,“募集起來的錢銀可要保管好,到時候咱們獻給知府大人,就不提一官半職,起碼咱們也可以分到一些。”

楊湛裝模作樣推辭一番,末了兩人叮當碰了個響杯,齊齊呵呵笑起來。

那笑聲聽在柳缇萦耳裏格外刺耳,她攥起拳頭,恨不得沖進去給那兩人一人錘兩拳。

“狗官!無恥下流!”她心裏罵兩句解恨。

之後兩人又陸陸續續聊了些雜事,柳缇萦見沒什麽有用的信息,正準備撤退,身後的房門突然咔嚓一聲。

糟,有人進屋!

柳缇萦忙四周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最後貓腰鑽進床底。

确實有人走進來,還不止一個。

柳缇萦趴在床底,透過厚厚的床單往外看去,只看到兩雙鞋在屋裏走動,一雙是當地流行的男式布靴,一雙是女子愛穿的百合草履子。

原來是一男一女,只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猜測應該是情人關系。

呃,他們接下來不會上演一場激情戲吧?

随着房門咔嚓一聲被關上,柳缇萦面色潮紅,幾欲逃去。

“公子,怎麽了?”說話的嗓音具有成熟女性的慵懶魅力。

“沒什麽。”

男聲一出,柳缇萦差點叫出聲來,她捂住嘴,驚恐地睜大眼睛。

居然是東家!

“公子,今日邀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何事?”

女子低笑兩聲,“莫娘子想在京城多開設一家酒樓,正找人合夥呢,不知公子有無意向?”

“為何會找我?我可是你的競争對手。”季木賢語氣輕快,柳缇萦聽出他情緒的愉悅,平日裏東家在她面前不是擺冷臉就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甚少和顏悅色,不由心裏嘀咕,果然是有一腿。

“生意上沒有永遠的對手,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季木賢爽朗笑兩聲,“莫娘子精通商道,季某自愧不如。”

“公子謙虛了。”

柳缇萦整個人蜷縮在床底下,空間很窄,縮久了腿腳感覺有些酸軟,忍不住伸了伸膝蓋,一不小心膝蓋碰到床板,發出沉悶的咚一聲響。

我擦,膝蓋中槍的感覺!

“誰?誰在屋裏?”莫娘子聽到聲響,聲音一變,喝道。

柳缇萦吓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忙定住,一動不敢動。

莫娘子倏地站起身,四處尋找。

眼看那人就要來到床邊緣,柳缇萦咬咬牙,打算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沖出去跳窗得了。

“剛季某不小心撞到桌角,驚擾莫娘子了。”

季木賢緩緩地舉杯喝下酒,淺笑看向莫娘子。

莫娘子怔怔地看着他如玉般的俊顏,心砰砰直跳,轉過身,媚笑道:“哎,女子行走江湖實在不易,不得不警覺一些,讓公子見笑。”

“應該的。”季木賢放下酒杯,直直看向莫娘子:“上回你說撫一首《平沙落雁》給季某聽,今日季某甚有興致,不知莫娘子可有閑趣?”

莫娘子自然歡欣應好,轉身出門就去取琴。

房間裏一下寂靜下來,只剩下季木賢,和縮在床底的柳缇萦二人。

二十四、狗官

柳缇萦想繼續當個鴕鳥,躲到天荒地老。

奈何有人不允。

“出來吧。”

柳缇萦定着不動。

“是不是要我拖你出來?”

柳缇萦這才不情不願慢慢挪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頭上還沾幾塊白,她陪着笑臉,“東家,真巧啊。”

季木賢淡淡掃她一眼,一抹銳利閃過,“你怎麽會在這裏?”

柳缇萦不知季木賢正懷疑她是不是跟蹤他而來,以為季木賢是問她怎麽會在工作時間跑到其他酒樓這來,解釋說:“這不什麽嘛,看錯招牌了,以為這是和豐酒樓。”

說完柳缇萦哦呵呵先笑起來,覺得自己說了個大笑話一樣。笑聲在季木賢冷冷的目光中越來越小,最後消失。

她像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直視季木賢。

“大不了你扣我半天工錢呗,那麽兇幹嘛。”剛才還跟人家莫娘子有說有笑,換成她就馬上變成包公臉。

季木賢見柳缇萦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皺起眉,但他不是個喜說教的人,而且柳缇萦擺出一副桀骜頑劣的模樣,讓他有些束手無策。

“莫娘子很快就回來了。”季木賢面無表情說了一句。

柳缇萦馬上明了,原來是怕她撞見他們兩個的奸情,所以趕她快點離開。

她也不是個不識好歹的人,她還不想留下來看這兩個人你侬我侬呢!

于是沉下小臉,抿起嘴,一言不發走出門去。

季木賢聽到那一下下好像在抗議的腳步聲,知道柳缇萦在生氣,卻不知道她在氣什麽,只覺得自己這個小厮不但說話奇怪,脾氣也很古怪。

柳缇萦氣呼呼地回到和豐酒樓,見到祝掌櫃連招呼都不打就直直跑上二樓,祝掌櫃奇怪地瞄她一眼,搖搖頭,低頭繼續打自己的算盤。

柳缇萦蹲在地上,拿起季木賢丢在地上的一張紙團,展開來,提筆寫下陸純和楊湛兩個名字。被人算計的怒火在她胸口熊熊燃燒,她是個睚眦必報的人,人都欺負到她頭上了,她能不反擊嗎?自古至今都這樣,社會只會欺負老實人,她寧願做個欺負人的惡人,也不想當個被人欺負的老實人。

她得想個法子,好好懲罰這個狗官!

這個狗官如今如此嚣張,不就依仗有個知府大人?

柳缇萦又寫下知府二字。

對了,差點忘了莫娘子這個人物,聽二牛哥說,陸純跟莫娘子似乎有某種說不清的關系,到底是什麽關系呢?

柳缇萦畫個問號。

柳缇萦蹲在地上看着眼前被她畫得一塌糊塗的紙思索半晌,越想頭越疼。

“哎,這種腦力活真不适合我啊。”

柳缇萦嘆口氣,她是個直腦筋,不擅長這種需要理清楚彎彎道的事,所以苦思了一陣她就選擇放棄。

“你在寫什麽?”

季木賢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到酒樓,正安靜地站在她身後俯身看她地上的紙。

柳缇萦吓一跳,站起身面對季木賢,聞到他身上還殘留着莫娘子的香味,露出一臉暧昧的笑:“東家,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季木賢不回答,掀起衣擺,泰然自若坐到榻上。

“去倒壺茶來。”

柳缇萦應了聲,蹭蹭蹭跑下樓。

季木賢拿起柳缇萦留下來的那張紙,仔細端詳,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這都是些什麽文字和符號?而且一筆一劃之間粗細不一,落墨不均,筆法功力實在是太差。

柳缇萦回到房間,見季木賢已展開宣紙,準備作畫。柳缇萦跟季木賢身邊已經一個月有餘,發現季木賢特別喜歡畫畫,三天兩頭就畫上一幅,但畫好的畫也不見他挂出來擺。

柳缇萦不懂賞畫,看不懂畫的好壞,只覺得季木賢畫出來的山水畫還是不錯的,連她這個粗人都看得出點意境。

“你今日為何出現在太平?”季木賢畫着畫,似閑聊道。

柳缇萦老早就準備被質問,自家那點破事說給季木賢聽也沒什麽不好的影響,就大方坦白道:“那狗官削減小的家田地,小的想找他要個說法,今日跟蹤到那邊,沒想到居然遇到東家和……”柳缇萦忙停住話,拿眼偷瞟季木賢的臉色,見他依然沒事狀地畫畫,放下心來。

“民不與官鬥,聽過沒?”季木賢拿起手邊的濕布擦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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