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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謝

(一)蘇敏郡主

不分白晝和黑夜,牢中的光線越發地陰暗了起來,空氣凝滞潮濕,悶得很。不知過了多久,幾個兵士前來帶秦暄明和雲槿走。

“父親——”秦暄明眼睛已經濕了,雲槿跟着他跪下,秦彥扶起兩人,含淚道:“好孩子,記住我的話。”

“他們要帶我們去哪?”雲槿小聲地問了一句,秦暄明只是緊緊地摟着她道:“別怕!”他回頭時,秦彥仍是很溫和地看着他。

他感到有白光射過來,刺得眼睛生疼,一閉眼,淚就下來了,他知道他永遠見不到父親了。猶記得母親逝世時,他怎麽幫她搓手,她的手都沒了溫度,逐漸冰涼。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含義,失去至親,錐心之痛。

雲槿和秦暄明被帶到一間小屋子裏,雲槿隐約感到了什麽,手有些涼。他将披風給她系好,對她笑笑。雲槿沒有再說話,只是輕抱着他的胳膊依靠着他。

死并不可怕,只是死之前的感覺太過難捱,像是被時間一刻一刻地淩遲一般。

很快,一個副将打扮的人進來,端過兩碗水,不耐煩道:“快快喝了,跟我走!”

兩只黑色的圓瓷碗,裏面各有半碗清水。秦暄明奪過那只推到雲槿面前的水碗一飲而盡,又伸手喝了另一碗。

“你——”

“暄明——”

沒關系,她已決定不獨活,他生他死,她陪着他就是了。

牢外的空地上,火把照得四方亮白如晝,兩隊人馬互相警惕窺看着。

“郡主,人你可以帶走,但要遵守我們之間的協定。”顧玄松心裏不由得暗暗佩服這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小小年經,如此膽大妄為,這份氣魄不輸趙鳴飛。

聽說她是北戎王最寵愛的小侄女,在北戎身份尊貴無比。趙千霖雖已入主京城,但此時各地還未定下來。若不是忌憚北戎趁亂反動,耽誤了大事,絕對由不得這個小姑娘掐尖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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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自然!”她看到裏面有人走出來,是秦暄明。他只着白色的衣衫,面容蒼白了許多,但依舊是那樣溫和的眼神和好看的臉。

秦暄明知道,除非是蘇敏郡主來了,否則何以今天的大殺戮,獨留他和雲槿。

“郡主,別來無恙。”他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終于沒有笑出來。

“秦暄明,你.....”蘇敏郡主見他眼睛紅紅的,沒有了昔日的意氣,着實讓人心疼。她頗有擔當地說道:“我說過你若有難,刀山火海我也必來相救。你們東齊自己人鬥來鬥去的,太無趣了,我帶你回北戎去。”

蘇敏郡主打量了一下雲槿,問道:“這個就是雲槿公主?”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确很美,但神色是那樣的柔弱,仿佛一口氣就能把她吹到似的。

眼前的女子,容顏甚好,光彩照人,她衣着鮮豔不像是東齊女子,腰間還有一串特別漂亮的彩鏈,雲槿識得那是音石。她應該就是秦暄明提過的北戎小郡主,今日一見,果然是神采奕奕,那份氣度直欲壓倒須眉。

顧玄松道:“秦暄明,蘇敏郡主聲稱你與她早有婚約,既是如此,看在郡主的面上就饒你一命。但是,從此不得再踏足東齊一步,否則——”

秦暄明冷笑了一聲,看到趙鳴飛果然趕來了,他肩上裹着傷,臉色鐵青道:“秦暄明你真是該死,你許了別人,還來招惹雲兒!”

蘇敏郡主叫道:“飛将軍是還想打架嗎?”趙鳴飛見她頗為惱怒,冷哼一聲道:“若不是你偷襲我,我怎會被你這個黃毛丫頭射中?”

她也輕哼一聲,啧啧道:“傳說中的飛将軍不過如此,打不過還說別人偷襲。我從正面射的你,你看得明明白白,我怎麽是偷襲了?”

衆人皆驚,趙鳴飛竟栽在了這個小姑娘手裏。

趙鳴飛說不過她,欲上前為難秦暄明。蘇敏郡主伸手擋在了秦暄明前面,叫道:“本郡主的人,你休得碰!”

“不害臊!”

她翻了個白眼,回身拉着秦暄明,又對雲槿道:“還有你,雲槿公主,秦暄明早與我定下婚約,所以你們的婚約就此作廢,現在我要帶他回北戎去!”

“暄明他不會丢下我的。”她看着他,卻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她有些心慌,輕聲喚他,他附耳道:“我若不死,必回來找你,若我不回來,你也要好好活着,還有我們的孩子。”

雲槿咬唇抓緊了他的手,他是她的一切了,他說什麽她都信,只是不想他丢下她。他為了救北戎的小郡主,要撇下她,那小郡主還口口聲聲說他們有婚姻之約。

趙鳴飛道:“雲兒,你看到了,秦暄明他一直在騙你!”

“暄明,我們走!”蘇敏郡主拉過神色複雜的秦暄明,他遲疑了一下,松開了雲槿的手。雲槿全身一震,手懸在半空,她凝視着他,不哭也不說話。

趙鳴飛上前抱過她道:“雲兒,你別怕!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別碰我!”她冷言冷語,目光只跟着秦暄明,片刻也不看他。

顧玄松見趙鳴飛一心只在雲槿,那雲槿的眉眼很像那個女子,都是一副禍國殃民的臉,心生鄙夷道:“紅顏禍水!”

秦暄明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雲槿,她孤零零地站在涼風裏,夜的顏色灰蒙蒙地籠着她,風中血的味道淡了又濃。他翻身上馬,似乎聽到她又喚了他一聲,他微一合眼,眼淚就掉了下來。

蘇敏郡主只帶了一隊騎兵,一小半還是她的侍女,幾十個人的馬蹄聲卻吵得很。烏雲遮了半邊天,風吹着梧桐葉飒飒作響。

“暄明,你還好吧?”秦暄明嘴角有血跡,顯然已是形容枯槁,羸弱不堪,只是強忍着沒有作聲而已。

“郡主,請讓大家先停下來。”

“你還好吧?”她示意馬隊停了下來,一行人退到一株大樹下。

“郡主,我們必須徒步出城,馬聲太大,這樣別人随時都能找到我們。何況現在城門已閉,我們是出不了城的。”

“他們答應我,互不相犯,讓我帶你回北戎!”蘇敏郡主握緊了手中的鞭子,說道:“他們若膽敢耍花招,本郡主不會放過他們的!你放心,我還有人呢,我那幾個哥哥很快就會趕來接應我們!”

“眼下趙千霖并未完全掌握大局,自然不會對明目張膽地對郡主不利,只是郡主多留這裏一刻,就多一重危險。我熟知京城地形,可帶郡主出去。”

“你要跟我一起走!”她叫道:“你那個雲槿公主是很漂亮,但本郡主不輸她!”

蘇敏郡主的侍女也異口同聲地附和,都是玩性很大的年輕姑娘,有人已經嬉笑起來。

秦暄明只得道:“郡主,不妨告訴你,我活不過三天了,我帶郡主平安離開,就會回來找我妻子。事情緊急,還請郡主以大局為重!”

他豈會不知那碗水有異樣,趙千霖肯放他離開,他就知道他絕對已經活不成了。

“你中毒了?”蘇敏郡主看出了他臉色的不适,愠道:“你們中原人怎麽這樣,答應了別人,卻又背後捅刀子?沒事,我自有辦法救你的,只要你跟我走!”

“郡主,跟我來——”

趙鳴飛帶了雲槿回了毓秀宮,宮內陳設一如往昔。

雲槿不講話,他送來吃食,她拿筷子就吃。她一點情緒都沒有,既不責罵,也不害怕,天地都變色了,她一副風輕雲淡。

他說了半天,眼看要發火了,雲槿才淡淡道:“你們把玉娴和玉宜怎麽樣了?”

“我只當雲兒只在乎秦暄明一個!”趙鳴飛怒道:“我把天下打下來給你,你還不開心!你到底想要什麽?雲兒,這是我最後一次縱着你!”他撂下這句話就走了,很快,玉娴和玉宜被推進了毓秀宮。

突逢大變,三姐妹抱在一起大哭。

雲槿問道:“玉娴,你.....你有沒有受傷?”玉娴搖頭,說道:“我和宜兒躲在了禦花園後面的那個大洞裏,我們以為那個地方只有我們三個知道,沒想到趙鳴飛将我們拉了出來,我沒有事,只是吓着宜兒了。”雲槿道:“是我害了你們!”

玉娴會意,說道:“二姐,不怪你,誰也不知道他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了,況且我們躲了這麽久也無人相救,宜兒餓得直哭。”

玉宜嚎啕大哭,哭着要母妃。雲槿抱了她,扶了玉娴進了寝殿。三姐妹彼此相伴,才稍稍安心。夜裏,玉娴驚叫道:“二姐,不好了,宜兒身上滾燙!”

雲槿大驚,玉宜邊哭邊喊着母妃。她小小年紀,遇此大變,驚吓過度,已然病了。

“得想辦法找大夫,給玉宜吃藥。”雲槿穿鞋下床,玉娴跟着起了身,擔憂道:“可我們已成了階下囚,哪裏去找大夫?”

趙鳴飛将玉宜和玉娴扔進毓秀宮後,就不再露面了。宮門外有人把守,任雲槿和玉娴如何說,沒有人放她們出去,只是按時供應飯食衣物。

諾大的毓秀宮華麗冰涼,雲槿和玉娴用後殿的井水給玉宜降溫,哄着她吃東西,可過了兩日,高熱不退,眼看小人兒呼吸越來越滞重,兩人急得直掉眼淚。

又過了一日,外面的嘈雜聲和殺戮聲歇了,傍晚時分,雲霞滿天,趙鳴飛負手立在宮門口。

玉娴性子最要強,但為了玉宜不得不向叛臣低頭道:“趙大哥,孩子是無辜的,求你救救宜兒。”

趙鳴飛冷着臉并不答話,雲槿問道:“你想怎樣?”

“你不知道嗎?”

雲槿慘然一笑,說道:“鳴飛,我錯了,求你救救宜兒。她追着你玩鬧過,叫過你大哥哥,求你救救她。”

趙鳴飛說:“好。”

他就是要她低頭,見她眉尖舒展似有喜色,他又道:“但是一命換一命!”

(二)碎玉滿地

a “雲兒,我說過不會再縱着你,你莫怨恨我,一命換一命這很公平。”

雲槿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但有了趙鳴飛授意,很快有大夫來給玉宜診治。雲槿瞧着玉宜喝上了藥,心裏舒緩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也不知睡了多久才恢複了意識,醒來的那一瞬,心裏冰涼涼的。

玉娴扶她起來,喂她喝藥,說道:“二姐,大夫說你有了身孕,這是安胎藥。”

玉娴衣不解帶,夜不能寐地守着二人,雲槿心疼道:“玉娴,辛苦你了。”玉娴道:“二姐,你一定要堅強,宜兒也要好好的,這是我唯一所求的了……”雲槿覺得她話裏頗有輕生的念頭,問道:“他跟你說什麽了?”玉娴搖頭,說趙鳴飛并未再來。

雲槿喝了藥,反而心神不寧,更加不适。玉娴和玉宜都睡着了,雲槿聽到外面似有貓叫聲。

月色溶溶,滿宮景色依稀可見。她借着月色,循聲找去,在後殿的雜草堆裏發現了她的小雪球。它受傷了,叫聲虛弱嗚咽,身上血污不堪。小雪球認得主人,有氣無力舔舐着她的手指。

雲槿心疼地将它抱在懷裏,柔聲道:“小乖乖,你很疼嗎?”小雪球受傷不輕,它蹭了雲槿幾下,就沒了動靜。

雲槿和昔日一樣,用手指輕輕地攏着它。這貓還是趙鳴飛送她的,如今它也死在這場禍亂裏。雲槿感到全身都很疼,腹間的疼痛尤甚,她起不了身了,驚呼玉娴。

疼得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想她明白了趙鳴飛所說的“一命換一命”了。她很久都沒有再夢到過趙鳴飛了,偶爾有他,也是夢裏灰色的影子,而這次她清晰地夢到了他。

那是十四歲的趙鳴飛,他從刺客的刀下救出了她,他右手背上的傷也是那次落下的。

“雲兒,你再哭我可走了。”他是個急脾氣的,說走就要起身。雲槿伸手抱住他的胳膊,深吸幾口氣才說出話來:“我疼,才哭的。”

“你不是被吓哭的嗎?你又沒有受傷,哪裏疼?”

“可是你受傷了啊!我心疼,心疼......”她哭得眼睛紅紅的,楚楚可憐。他不過是手背上留了一道傷,流了點兒血而已,她大驚小怪地給他包紮了一圈又一圈,還一個勁兒地哭。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愛哭鬼!我根本不覺得疼,陛下還封了我做将軍呢,還有一套盔甲,穿上可神氣了!”

他救了皇上,又救了公主,龍顏大悅,破格封他做将軍。他告訴雲槿,本就是去救雲槿的,順便救了一下皇上而已,皇上真傻,還把他誇得忠勇無雙。

兩個人坐在毓秀宮的樓頂上聊天,直到日已西斜,紅雲滿天。夕陽的光輝裏她臉龐白皙如玉,眉眼溫婉如畫,他忍不住湊近了看她,那種年少的悸動讓他不安起來,他握住她的手說:“雲兒……你……你親我一下,我就帶你下去。”

她紅了臉,抽回手時腕上的白玉镯子褪落在他手心裏。他起身道:“那我下去了,明日也不來找你玩了。”

她起了身,認真道:“那你明日早點兒來找我玩。”他還沒答話,她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像羽毛拂過,他的心跟着變輕了,蝴蝶一般撲閃撲閃地飛起來了。

她瞧他愣住了,以為他被吓到了,咯咯地笑。

他手裏的玉镯子脫手,碎玉迸濺,在瓦片上跌散成一串樂符,清悅動聽。

他說:“雲兒,你笑得真好看。”

她眨了眨眼睛,滿天的紅雲不見了,少年的臉也消失了,只有頭頂上月白色的帳子,往事蒼白如素。

雲槿聽到玉娴和大夫的對話,她擡手撫在小腹上,并沒有什麽傷痕,可是她已經失去了她的孩子。

那是她和暄明的孩子,他若平安長大,可能是小暄明或者是小雲槿,會說會笑會叫她娘親。

大夫剛走沒多久,毓秀宮的大門就開了,來了七八個婢女,還擡了兩箱子藥物和補品。

“太子殿下吩咐,照顧好三位姑娘。”不久前,她們還是公主,現在成了“姑娘”了。

玉娴冷笑道:“殺人兇手還要獻殷勤?”

“姑娘莫要為難我們,太子殿下說照顧不好三位姑娘,就要殺了我們。”

“還有呢?”

“殿下說三日後接雲姑娘去太子府,其間她若有任何差池,咱們都得陪葬。”

玉娴笑笑,“知道了,去忙吧。”回話的婢女擡頭看到玉娴,吓得一哆嗦。她從來沒見過那麽美的女子,她笑得那麽美,美得教人心裏悚然。

玉娴坐在床邊,守着雲槿和玉宜。雲槿伸手握住她的手,神色柔和。

“二姐,我知道你難受,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她是哭不出來了,短短時間內,喪母、亡國、失子,哪一樣不痛徹心扉?她很想随自己的孩子,或許還有她的夫君一起而去。可如今的處境,她還得護兩個妹妹周全,即使護不了,也不想連累她們。趙鳴飛知道她的不忍,偏拿別人的性命要挾她,讓她不能死。

他是要徹底毀了她才罷休。

“那日暄明為救他人而棄我,我心裏怪他,現在明白了,換做是我,我也會那樣做。玉娴,若你和宜兒能逃走,我死也安心了。”玉娴神色凄然道:“二姐,你不必管我,我已生無牽挂。只是宜兒還小她得活着,你……或許他還活着,你可千萬要等他。”

她只怕等不到他了。

不知趙鳴飛從哪找的大夫,雲槿三日便能下床走動了,而玉宜喝了好多天的藥了,時好時壞。

雲槿抱着玉宜默默流淚,玉宜伸出小手給雲槿擦淚,說道:“二姐,我聽到你和三姐的談話了,你為了救我失去了肚子裏的小寶寶對不對?二姐,你別傷心,小寶寶一定是去天上了,我也要去了,我想我母妃了,還有策哥哥,他答應要娶我做九王妃,把西川最好吃最好玩的都給我,我去天上找他…..”

雲槿聽到玉宜天真的話語,哭出了聲。

幾個婢女催促道:“雲姑娘,該走了,太子殿下……”雲槿抱起玉宜,叫了幾聲玉娴,道:“別煎藥了,那是黑心毒藥。”玉娴接過玉宜抱在懷裏,宮人阻攔道:“太子殿下只說接雲姑娘,這兩位姑娘自有去處?”

雲槿冷冷道:“什麽去處?要麽我們三姐妹一起,要麽,我們即刻死在這裏。”

三人出宮後,仍然同住。短短時間,自然無法再建一座太子府邸出來,雲槿知道這個地方是霈園,二皇兄的心血在此,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趙鳴飛主動帶了大夫來,雲槿冷冷道:“你幹脆開一副毒藥,毒死我們,何必如此周折?”

趙鳴飛道:“我說了救這個小丫頭,給她的自然都是好藥。”

大夫察看了一番,說了一大段晦澀話,意思就是玉宜沒救了,無力回天了。

趙鳴飛看着二女皆沉默不語,說道:“聽到了,人各有命,我已經盡力了。”

玉宜醒來時已是黃昏了,初冬的光照進來很亮,映得她的小臉紅紅的。她的眼睛已失了光彩,呼吸也漸無。“二姐,三姐,你們別哭了,宜兒要去找母妃了,母妃想宜兒,宜兒也想她,好想……”

雲槿和玉娴将玉宜抱在懷裏,給她哼着小曲,懷裏的小人兒沉沉睡去。

孤月高懸,冰涼地照着三人。

幾天後的晚上,趙鳴飛回到府裏就砸了杯盞,下人們都不敢上前詢問。過了一會兒,有琴聲從內院傳來。趙鳴飛踱步到後院看到月下那人,白衣飄然,纖手撫琴,宛若天人。

白日裏見了那千嬌百媚的司馬家大小姐,他已感嘆上蒼造人時對女子格外垂憐了,而看着此刻撫琴的玉娴,才知這世上還有如此出塵似仙的女子。

琴聲涼緩,他不由得駐足聽到曲終。

只見雲槿安坐在琴案旁,若有所思,他見到她時,心裏又疼又軟,別人再好他何曾多看一眼,可她卻如此絕情。從青城到京都,這天下改姓趙,他成了太子,以後天下都是他的,可她卻不是。

對她,他下不了殺手。

他想到自己的娘親,想到昔日的雲槿,心裏很軟。他可以負了天下人,她可以負他,可他還愛着她。

他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雲兒還會變回來的,只是需要時間。可每次看到她決然的神色,他很絕望,她不會再愛他了。

次日,撫琴人變成了雲槿,她的琴聲由悲落變緩和。趙鳴飛進了院中,她擡頭看他,曲子便彈錯了。

她問:“你還想怎麽樣?”

“娶你。”

“除非我死。”

“雲兒,我保證你死後,牌位上寫的是趙府夫人,他日史書上,你的名字也是和我在一起的。”她撥弄了幾下琴弦,神色平靜。他殺了她的孩子,沒救活那個小丫頭,他又這樣說了,她還不哭。

她還在跟他較勁兒。她倔起來他都比不過。

她意興闌珊,起身要走,他伸手拉住了她,她手指冰涼,他說:“雲兒,只要你聽話,我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比以前還對你好!”

雲槿腿一軟,向後跌去。他伸手抱她時,感到後面有人。玉娴用簪子刺他,他反應極快,躲閃開了,又擡手拍暈了她,這麽須臾之間,卻又有一把利劍穿胸而來。

他兩指捏住了劍尖,雲槿神色冰冷,那劍已經穿透他的衣服,再往前一寸就得手了。兩個弱女子配合得再默契,也傷不到他分毫。她應該早知道的。

“你真要殺我?”她就這麽想殺了他,她等不及和他虛情假意,騙取他足夠信任之後再殺他了。她只要願意騙他,他願意死在她手裏。

雲槿無情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趙鳴飛大怒,抱了雲槿便走。他将她扔在床上,欺身壓了上去,怒道:“雲兒,你為什麽要這麽逼我?你要怎樣才能聽話?”

雲槿輕笑不言,一臉倔強之色。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緊了又松,終于狠不下手。

(三)情不由衷

燈花瘦,更聲遠。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他将她摟在懷裏,良久,才軟語道:“雲兒,你陪着我,我們以後都這樣,永遠不分開了。我娶你,對,你來做我的太子妃,什麽司馬家的大小姐,她又不是雲兒,我幹甚娶她?”

他将她抱得緊緊的,心裏很軟,這是她才能給他的感覺。那些美好的時光,讓他忘記了許多傷痛,他呢喃道:“雲兒,明兒我求父皇賜婚,我們也是一生一世做夫妻,好不好?”

他神色溫柔,抱着她說了好多,她一字一句地聽着,覺得無比諷刺。

深夜,外面有刀劍打鬥聲,雲槿都聽到了,趙鳴飛閉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他眉目深藏,不知不覺,雲槿想若是此刻她手裏還有把刀,或者用簪子在他頭上一戳,他們的愛恨情仇就結束了。

又過得一會兒,向長青在門外禀道:“殿下,捉到葉陵了!”

趙鳴飛放下雲槿,即刻起身而去。

風霜露重,月色灑然,院子圍滿了人,雲槿瞧見葉陵深陷針網,盤腿坐在地上。他臉上有許多細淺的傷口,是網上的鋼針所劃,玉娴站在他身邊,兄妹二人皆是臨危不懼,神色鎮定。

趙鳴飛笑道:“葉兄果然來了,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葉陵回先太子府取東西,過霈園看到二女行刺趙鳴飛失敗,玉娴被打暈在地上。他見四下無人,此時不帶玉娴走,更待何時?他飛身而下,喚醒玉娴欲走,卻有重重羅網兜頭抛下。他不知趙鳴飛在青城設計秦暄明之事,并未見識過趙鳴飛疏而不漏的算計。一時大意,竟中了他的圈套。

葉陵道:“這是我妹妹,我當然要來救她。我不是你,表兄也下得去殺手。”雲槿聞言知太子是真的死了,前幾日又聽聞太子妃白氏自刎殉情,夫婦兩個溫厚仁善,竟遭此厄運,雲槿心下感傷。她看到下人奉上一包東西給趙鳴飛,想來是從葉陵身上搜去的。

趙鳴飛打開那紅色布包,裏面是太子印玺。雲槿聽秦暄明講過,那玉印和皇帝玉玺是同一塊玉石所作,天下僅有,獨一無二。

葉陵見印玺旁落,臉色微變。那印玺是太子煜所藏,連太子妃都不知,除了葉陵還真無人找得到。趙鳴飛既得印玺,頗為得意。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有什麽想說的就快說!”趙鳴飛看了看玉娴,笑道:“你若開口求我,我便送你的心上人也去地下陪你。”

“玉娴是我妹妹,你少來毀人清譽。要殺便殺,趙鳴飛,我竟然死在你手上,真是不甘心!”

趙鳴飛挑眉,抽了把刀,欺身上前道:“是嗎?再不甘心,你們也是死在我手裏了,今日到你了!”一直未開口的玉娴突然道:“且慢!”葉陵道:“娴兒,不要求他。”

雲槿早知玉娴絕非等閑女子,她神色漠然,站在刀劍堆裏也不見怯色。她緩緩開口道:“西川軍隊還未撤出東齊,突厥人也在趁機搶掠,你若殺了我表哥,葉家和先太子煜在錦城的十萬兵馬必定即刻為他報仇,司馬家在惠城的人也會有異動,你今日殺他輕而易舉,卻不免落個內外群起而攻之的結局,京都又将易主,你也會被亂刀分屍。”

她纖弱女質,這些話講來風動珠玉,有理有據,人人聽得清楚,趙鳴飛不由得一怔,說道:“被你這個小丫頭胡言幾句,今日還殺不了他了?我偏不信!”

趙鳴飛做事只看心情,從不考慮後果,他已說要殺葉陵,總不能因為這個小丫頭幾句話就改了注意。

“你不怕嗎?”

“怕有何用?”

趙鳴飛道:“有骨氣!那我就送你們這對好兄妹一起去死。”

“且慢!”顧玄松帶人趕到,阻攔道:“太子殿下,葉陵不能殺!“

”父皇這麽快就知道了......“

”殿下這次立功了,陛下明日必會褒獎殿下。”他知趙鳴飛桀骜不馴,但總歸孩子脾氣,在衆人面前誇他一番,哄得他高興了,才有可能把人帶走。

顧玄松看了看玉娴,問道:“這姑娘是…….”

“我們沒來之前,她是公主殿下,葉陵就是來救她的!既是父皇要人,我不管了!”趙鳴飛說話做事毫無顧忌,扔了刀,大踏步上得臺階,攬了雲槿就走。顧玄松見狀,嘆息。

太子的殘部和葉家兵馬退守錦城,不日便聚了更多東齊被打散的将領,錦城地形好,兵馬足,實力不可小觑。現在雙方都在觀望,誰也不敢輕易先動。葉陵是葉家小輩裏最出類拔萃的人物,殺了他,錦城的兵馬即刻會有動作。趙千霖心裏明白,他雖然出其不意,攪亂大局,趁機拿下了京都,各地人心不服,且可眼下還要防備西川、突厥、北戎諸部的異動,實在不宜先和錦城拼個半死。

葉陵既不能殺也不能放,趙千霖反複斟酌,但在牢中見到玉娴時,心生一計。

葉家人丁興旺,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家族只生男兒,葉家四代只有一個女兒,那便是玉娴的母妃葉氏。衆星拱月般長大的葉氏卻是紅顏薄命女,生下玉娴不久便病逝了。葉家對玉娴頗為珍視,這也是先帝寧願得罪大臣也不敢送玉娴去北地和親的原因。

将玉娴許給趙鳴飛做太子妃,這個辦法雖不能真的化幹戈為玉帛,但至少是個緩兵之計。

先讓太子娶妻,扣着葉陵在京,再去安撫錦城的一衆軍士,不管他們受降與否,有葉陵和玉娴在手,葉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動。其他人都是見風使舵的主,成不了什麽氣候。況這樁婚事一定,錦城裏的人必會內讧。等他騰出手來,再收拾這幫人可就容易多了。

這場婚事,對外只說是葉家嫁女,讓西川和突厥看到他們東齊罷兵言和的表象,心中忌憚,自然就退兵了。

趙鳴飛自是不肯,趙千霖罵道:“你若敢胡鬧,老子綁也綁你拜堂成親,還要殺了你那個小妖女!”

“雲兒才不是妖女!”趙鳴飛仍是不情願,趙千霖怒道:“鬼迷心竅,要你娶司馬家的你一口回絕,弄得險些翻臉。如今要你顧全大局,你又推脫,朕不信收拾不了你這個倔驢,早晚斷了你那個禍水!不信,你就試試看!”

趙鳴飛覺得和親就很憋屈了,現在他一個大男人還要被逼着娶一個不愛的女人!他又一次深刻體會到,得到天下是一件無趣的事。

天上星點閃爍,月亮躲在烏雲後。雖是太子大婚,卻一點兒也不熱鬧。趙鳴飛冷着臉,誰也不敢笑。

新房內紅燭搖晃,燈燭輝煌。他掀開蓋頭,一張美豔凄清的臉,是和雲槿不一樣的臉,他心裏失落極了,冷聲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是雲兒?”

玉娴擡起頭,對上他的目光,平靜道:“我是玉娴。”

他丢了手裏的紅紗,坐到榻上,喜娘剛端過來合卺酒,他兀自飲下。玉娴端起酒杯,同樣一飲而盡。喜娘不明何意,新人各自飲酒,這可不吉利。

“可以了嗎,可以了都給我滾!”他摔了杯子,吓得喜娘和丫頭們準備好的話都忘了說,忙不疊地退了出去。門外傳來上鎖的聲音,趙千霖派人帶兵把門。房門外刀劍凜冽,房內是楚楚可憐的小美人,他不信趙鳴飛不配合。

早在青城被趙鳴飛砍斷佩劍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為人父的威嚴,如今他是九五之尊,若是連自己兒子都收拾不了,如何管天下。

趙鳴飛自斟自飲了一壺酒,又叫人送酒來,卻無人答應,登時大惱。一把掃落了案上的各色點心,他開始毫無章法地砸東西。很快,新房裏一地狼籍,不忍再看。玉娴輕笑出聲,他停了下來,那種眼神似乎能把人吃了一樣。

“笑什麽?”

“笑有人比我還可憐。”

趙鳴飛最恨別人同情的字眼,他一生驕傲,現要由得這個小丫頭一而再再而三地駁他、笑話他?趙鳴飛冷冷道:“你這個小丫頭給我老實點兒,信不信我有一百種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玉娴仍是輕笑,趙鳴飛意識到自己失言。折磨一個女子,他這種威脅方法既不中用也不好聽。

已經沒什麽東西好砸了,趙鳴飛有些頹喪,玉娴仍舊不失公主的儀态,反顯得他輕浮狂妄了。

玉娴瞧他安靜下來了,便起了身。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風灌了進來,紅色的裙裾舞動着,她回頭對他說道:“門是鎖上了,但你可以從這裏出去,去哪兒都可以。”

他有些意外,此時鮮豔的紅服襯得她的臉色更加細白,目光卻很清冽,像月光一樣,清涼入骨卻不傷人。

玉娴次日去看雲槿,雲槿意外地發現她氣色很好,心情似乎也不錯。玉娴拿了梳子給雲槿梳發,輕聲道:“二姐,你別和他對着來了,他不會殺你,你也殺不了他,客氣一點兒,我們日後再有所圖。”

雲槿驚訝道:“我們已然如此,何談日後所圖?”

“二姐,難道你不等他了嗎?”玉娴有條不紊地把雲槿的頭發梳好,挽成發髻。雲槿看了看四下無人,便問道:“你有他的消息?”

玉娴點頭,低聲道:“表哥說來之前見過他,他身上的毒已經解了。”

雲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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