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三節課的時候,門口站着兩個姍姍來遲的女生
林牧瞥他一眼:“快回家吧,阿姨要擔心了,整理一下衣服。”
冷靜自持的語調,心慌壓得深深,林牧知道自己不能怯。
偏劉文斌不想在喜歡的女生面前丢了面子,挺胸擡頭地護在林牧眼前:“你別來我們班鬧事……我們,我們十班不同往日了……”
“讓開。死肥豬。”周子銳拉開男生,手指戳着林牧眉心,“把她叫出來,不然我——”
“不然你怎樣?”教室裏傳出季舟白的聲音,“林牧——開門……開,哎呀!開門!”
林牧死拽着前門,盡量平心靜氣:“今天天色不早,你要打架鬧事,明天再來。”
“這他媽關你什麽事兒啊?”周子銳拽起她的衣領子要提溜到一邊去。
劉文斌像口炮-彈一樣橫沖過來,把周子銳撲倒在地:“林牧——快跑!”
周子銳翻身而起,他個高腿長,體型魁梧,拽起劉文斌來狠狠磕到地上,擡起身子,他的匡威鞋踩在劉文斌的臉上:“又他媽關你什麽事兒,死肥豬——”
圓滾滾的身子滾在地上,像一團狼藉中被人任意揉成團的紙,林牧心中不忍,撒開手要去看劉文斌,身子卻猛地往後一趔趄,季舟白把她拽進教室:“沒事。”
季舟白高挑纖細,抱胸站到走廊:“喂,什麽事?”
周子銳回過臉:“我問你個事兒。”
縣城的小青年打架以前,都會故作老練地問“我有個事兒”,狀若不經意,其實背後已然怒火熊熊。
季舟白如何聽不懂,她冷笑,靠在牆邊:“行。”
“你跟盧文傑好了沒?”
“沒。”
“你是不是早就跟他勾搭上了,我越想越不對勁,他平白無故打我,嗯?你——”周子銳仿佛被氣得想不出措辭,來回踱步,指着季舟白鼻梁要繼續。
然而拿食指戳人實在不禮貌,季舟白不是林牧,林牧能忍能讓,她受不得羞辱,擡手打開這只手。
對方的表情登時變得扭曲:“賤人——你真他媽的——”
橫空飛來一個黑板擦,越過季舟白肩頭,準确砸到周子銳腦袋上。
啪——泛起一陣霧蒙蒙的飛灰。
季遠山正摘下耳機,把mp3遞給林牧,自己擺出架勢,後面李小川也氣勢洶洶,兩人果然是季舟白的左右護法,各自站好,擺出架勢。
周子銳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我——你,你完了!你他媽的綠我!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千人騎——”
李小川過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季遠山也加入了隊伍,兩個男生又高又壯又有力,還帶着憤怒打過去,打退周子銳,林牧扶起劉文斌。
劉文斌別過眼:“我真沒用。”
“謝謝你保護我。”林牧說。
于是小胖子就噼裏啪啦地掉眼淚,李小川嘀咕:“哭什麽,一點兒都不爺們兒。”
“爺們兒就不能哭麽?”林牧回一句,拍拍劉文斌肩膀,溫和地拍拍他身上的灰,柔聲細語地将他勸回去了。
只剩這四個人的小團體站在教室門口,季舟白搓搓手:“哎呀,真是麻煩。”
誰能想到麻煩事卻在後面。
十班氣象不同往常,從早讀到晚自習,出勤率都變得高了些,班主任不在,科任老師對十班的評價也都高了起來。十班傳來的聲音讓隔壁班好奇,都來打探情況,也都聽說了十班和年級主任的賭約。
學生講題倒是稀奇,但是縣城孩子大多腼腆,一時半會兒無法複刻林牧的案例,又正是這周六日要第三次月考,因此誰也沒上臺試試,反倒有些期待十班的成績。
這天林牧在做考前突擊,講了些自己積累的考試技巧,又請教了二班的周萌萌,整理了一些諸如“如果前面選c超過五個,就千萬別再選了”“閱讀理解看不懂,就找關鍵詞”“咱們的題不嚴謹,政治大題不會編,就到前面選擇題找相應關鍵詞,別交白卷”這樣的技巧,和“三長一短選一短”這種口訣不大一樣,聽得十班衆人被唬住了,三份忐忑七分期待地上考場去。
考過語文的休息時間,林牧捂着季舟白的熱水袋趴在桌邊睡着。
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議論的聲音。
“跟男的開房?哇,那男的怎麽會要她啊?”
“早就聽說她私生活,啧啧,挺那什麽的。”
“聽說人家初中就和男生那個了。”
“怪不得周子銳要分了呢。”
林牧豎起耳朵,把臉蒙在臂彎,眼睛瞪大,捕捉四下議論季舟白的聲音。
“季舟白跟盧文傑,那名聲你不知道?我媽都知道,初中時候就不讓我跟這種人來往。”
聽聲音,是坐在旁邊的幾個好學生。
第一考場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十班的學生,因此風言風語也沒人反駁。
興許大家看季舟白風騷的模樣,看她化妝上課,看她和男生混在一起,看她校服拉鏈拉開露出裏面漂亮的不重樣的衣裳,早早地臆想了瓢潑大雨的髒水,只等有個推波助瀾的,就往人身上潑。
偏見和謠言比真相快得多。就連林牧也曾經對藝術生充滿偏見,說過一些不好的話。林牧隐約從話中猜到,那風言風語的源頭該是來鬧事的周子銳,但沒有證據,風言風語無根可循,因此傳播謠言成本低,誰也能幹。
捂在肚子上的熱水袋有些涼似的,她慢慢爬起身子。
議論着的是幾個女生,議論着題後就開始編排季舟白的轶事。
她起來,便有好事者問:“哎哎,你知道你們班那個,季舟白麽?”
“怎麽了?”她裝作第一次聽見。
“哎我聽說她跟男孩,就,就在教室裏,那個诶……特別晚都不回去。”
“沒有,我每天走得很晚,季舟白最近在和我一起出黑板報,之前她走得很早,沒有這樣的事情。”她盡力讓語氣平緩,但又忍不住生氣。
她們兩片嘴唇吧嗒吧嗒,不知道要釀成什麽後果。
“哎呀,就知道你不關心最新八卦,我聽說诶……”
女生們把風言風語都灌到林牧耳朵裏,林牧才想起身,下一門考試的鈴聲已經響了。
煎熬過又一門考試,她匆匆趕回教室,熱水袋攥在手裏,冰涼冰涼。
季舟白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把頭埋進臂彎睡覺。
“吃飯麽?”她不好直接問,迂回了一下,不清楚季舟白是否聽到了最近的風聲。
“食堂麽?不想去,題好難啊。”季舟白擡臉,“你快去吃吧,食堂飯都要涼了。”
把別的話吞回去,林牧搬過凳子坐在她旁邊:“哪道題不會?”
季舟白豁然起身,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什麽,憋回去,又頹然坐下:“你是不是聽到什麽消息了?”
林牧只好點頭:“我不信謠言。”
“問題是,我就是——”
林牧愣住了。
“作的,我也不知道以前,就做了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沒和人上過床,但勾搭勾搭這個,聊騷聊騷那個的事兒沒少幹,不是空穴來風……”
季舟白說話大喘氣,但接續的話又不像她,只表白表白自己似的:“我初中麽,非主流,傻逼不懂事,我——我都改了,高中我就沒,沒——算了,我名聲挺壞了,不差在二中壞點兒,自作自受呗。”
好像自暴自棄,自我陳述過,她把林牧一推:“我就是爛人,你還是走吧,快去吃飯吧。”
“別鬧。”林牧被推到教室門口,才掙紮着拽了季舟白,“走吧,吃飯。誰說大家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來着?”
季舟白把門一關:“我不想叫人那麽說我,背地裏說就好了,你聽見了,再跟我沾染到一塊兒去,連你也要被傳謠言了。”
林牧還要再勸季舟白兩句,卻見走廊那邊周子銳吹着泡泡糖,笑着往這邊看過來。
最好不是你。
林牧撒開竭力推教室門的手,往周子銳處走去。
拐過彎,周子銳停在年級主任辦公室門口,雙手插兜:“找我聊?”
“你真卑鄙——”
“哎,你說清楚。”周子銳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進去吧。”
身子一輕,林牧像個破口袋一樣被甩進年級主任辦公室,男生掏出鑰匙:“你可別想着喊,這個門隔音的。”
鑰匙被鎖孔吞入,扭轉兩圈,吞沒了林牧所有的聲音。
下午第一門考試,林牧缺考。
第二門考試,林牧缺考。
空空的座位上散着發下的空白卷子,監考老師在卷子上題好林牧二字。
晚上的自習,季舟白撐臉看,林牧沒回教室。
她驀地不安起來,但一時沒想到別處。
她突然想到了什麽,踢了李小川一腳:“林牧呢?”
“不知道啊,一下午都沒見到人。”
季舟白沖去辦公室,臨時幫十班班主任看管班級的九班班主任說,林牧并沒有來請假。
在辦公室時,七班班主任也說,林牧下午缺考。
等消息彙總,幾人問:“怎麽了?林牧怎麽了?”
“……”她猶豫着,不知是否該向老師們說林牧失蹤了這事。
如果說了,能找到林牧,但林牧不喜歡別人為她興師動衆,而且,如果有誤會,反而會讓老師們對林牧心生不滿。
如果不說,她自己,怎麽可能找到林牧。
“林牧,我一下午沒見……不知道在哪兒。”她還是遲疑着說了。
幾個老師立即領了學生滿校園地找林牧。
“林牧——林牧——”
二樓,林牧打開窗戶,站在窗邊。
說高也不高,但說矮也不矮。她被囚禁一下午,喊破了喉嚨沒有人搭理她,偏年級主任這個辦公室又身處拐角,少有學生過來,更是因為一天月考,沒人在下面玩耍,竟然誰也沒能聽見這裏有個活人。
門突然開了,周子銳站在門口:“知道教訓了麽?”
“你打算教訓我什麽?”林牧被關一下午,激起血液中的獸性來,竟然和周子銳對峙,神情憤怒。
“不該管的別他媽瞎管。”周子銳側身,“趕緊滾,人們都找你呢。”
“你關我一下午——”
“咱們二樓的監控早就壞了,沒有證據。”周子銳早有準備,胸有成竹。
林牧無言,只凝神看,氣不過,壓不下這口氣,又不能發作,一時像被囚禁的麻雀,胸口劇烈起落,怒氣燒紅了眼:“你個男生像個碎嘴婆子一樣傳什麽謠言?你壞了一個姑娘家的名節——”
“我說錯了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告訴你,季舟白初中多放-蕩嗯?你不知道吧?你怎麽就能相信,她前面還跟你好,後面不會轉過臉和男生親嘴麽?你怎麽就知道她當着你的面為班級争光為集體怎麽怎麽,背地裏指不定怎麽編排你呢!”
周子銳咬定季舟白道德敗壞,林牧出離憤怒,沖上前推他一把:“你閉嘴!胡說!你道歉!”
“我跟你沒仇,不想打你,給你點兒顏色看看,你別以為我怕你——”周子銳又指着她眉心戳,她憤然打開那只手。
兩人對峙,然而她始終沒有周子銳力氣大,一路被逼到窗邊。
把心一橫,林牧站上窗臺,推開窗戶:“道歉。”
“你急什麽,你跳啊,你跳了你們班更贏不了了,你這次沒考試,平均分肯定就下去了,想贏朱主任?別做夢了。”
原來不單是教訓她多管閑事,還要替他那年級主任的叔叔出口惡氣呢。
周子銳也見她蠻橫,有些怕了,往後縮了縮:“季舟白不值,你下來。你下來我就道歉。”
“你先道歉,還要去找季舟白道歉。”
“你下來。”
“你道歉!”林牧有些歇斯底裏,她恬靜柔和的皮囊下,蘊藏着她父親那樣瘋狂的靈魂,她什麽都做得出來。
“好好好,對不起,我不罵季舟白了,我收回,我一會兒就去找季舟白道歉,再說明是我誤會了,你別沖動。”
敵強我弱,周子銳深谙其道。
他知道,林牧現在狠絕超過自己,不敢逼緊,只好告饒。
于是林牧慢慢挪下窗臺。
但命運就稍微撥弄了一番指針。
冬日起了風,掀起窗簾。
踩到窗簾,一腳滑倒——
好像布娃娃從窗口跌落。
“有人跳樓了——操!”周子銳抓也沒能抓到她,只好沖出去吼。
在一片找尋林牧的燈光中,林牧從二樓跌下來,摔進雨棚中,砸碎三塊塑料板。
掉下來的時間太短,短得來不及思考。
但痛得昏過去之前,林牧默默想,她太沖動了。
媽媽會對她感到失望。
醫藥費怎麽辦呀。
周子銳真會道歉麽?
十班考試怎麽辦啊。
年級主任會怎麽壓下這件事?
思維活躍,想了許多。
昏過去以先的最後一瞬,她後悔自己太沖動。
她會死麽?
為什麽突然起了風,窗簾随着風搖曳着,描摹風的輪廓,突出大開的窗戶,像蝙蝠展開翅膀。
林牧最後一刻看見的景象就是自己的意外。
作者有話要說: 根本不是被打斷好不好!你們想太複雜了!
這件事是初中時,隔壁初中一個男生被欺負得受不了,從三樓跳下去死了,據說欺負他的人是縣教育局局長的兒子(這是說法一),說法二是男生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了。所以我把兩者結合了一下。
我經常從二樓往下看,因為大掃除時要騎在窗框上擦玻璃,經常想,我掉下去時會不會死,再不濟也會摔斷腿。
林牧經常很果決,而且被關了一下午她有些,怎麽說呢,歇斯底裏。
☆、起開
有些人惡,明目張膽,譬如周子銳。
但沒有善惡,也沒有好壞。
周子銳也并不是想讓林牧跳下去,他站在醫院外頭,林牧并沒有說什麽,沒人知道他是當事人之一。
林牧掉下去,學校都轟動得像炸了個什麽武器似的,各種猜測甚嚣塵上。
學校禁止學生議論此事。
林愛玲,林牧的媽媽這時展露出驚人的智慧,她并沒有急着去學校讨回公道,或者在學校門口燒紙以示自己憤懑的內心。
只是第一時間表示,把人救回來就好。
有兩筆數額不小的款項悄無聲息地進了林家的賬戶,因此醫療費用算是勉強補上,林愛玲知道一部分內情,但林牧不知道。
有遮雨棚的緩沖,她只是摔傷了腿,并不大嚴重,但是耽擱太久,她的腿走動起來并不像從前,膝蓋旁邊有一處軟軟的凹陷,但傷口愈合之後,摸那處,并沒有感覺疼痛,林牧之後走起路來,微微瘸着,一瘸一拐,像個小鴨子一樣晃悠。
林愛玲依舊工作,超市和飯店兩忙碌,晚上熬夜照顧林牧,沒有責罵,只是耳聽八方地打聽到她這次月考考得稀爛,又聽說她藝高人膽大,把自個兒當老師使,統統遏止,叫她顧好自己的事情。
學校的說法是,林牧學習壓力太大,有些心理問題,出于人道主義,派來心理老師咨詢,裝模作樣地問了好大一陣,縣電視臺的記者也來了一遭,學校老師來慰問了一遭,連年級主任也來了,暗地裏表示,只要她不作妖,她随意講課都行,不必再為違紀行為交不菲的保證金。
王強來看她,他已經大好了,立在她床邊,雙手背後,像被老師提上講臺考背誦的小學生,規規矩矩地背了一番三個代表重要思想。
他背誦,聲音像風中的歌,斷斷續續,卡殼的時候就艱難地環顧四周,好像往旁邊斜幾眼,記憶就争氣些似的。
還在不斷嗯……嗯……地想着的時候,病房門被推開一條小縫。
林牧還捧着書,撂下一瞧,見門縫又緩緩合上了。
周子銳?
王強還在艱難地反刍這幾個知識點。
林牧微微颔首,将腦袋露出來,提醒了幾個字,又給他講了具體的意思,說了些話,王強離開。
她掐算日子,還有三天就可離開醫院,這些日子來的人很多,連周楊柳也來看她,問了很多問題,她推說不舒服,敷衍過去,媽媽更辛苦一些,但媽媽習慣沉默,衆人來來去去,連周子銳也透過門縫看她。
唯獨季舟白沒來。
季舟白來,她反而不知怎麽說,不來也好,就像季舟白自己說,斷開聯系,兩人清淨,只是——來來往往的人多了,她還不覺得,一旦人走了,只剩自己,隔壁床剛出院,她就感覺寂寞。
很陌生的寂寞二字,她習慣獨處,但如今,卻不習慣獨處了。
喜歡人,大概就是有來無往的推杯換盞,又是渴求回報的無私奉獻。
矛盾得經不起琢磨又需要仔細琢磨,她反複體會寂寞孤獨的含義。
周子銳在外頭,最終還是進來了。
穿着匡威,個子很高,少年跋扈慣了,一下子收斂渾身的刺,和她面面相觑,她擡起眼:“你道歉了麽?”
“唔。”周子銳含糊其辭。
“什麽意思?”她将被子拉過,拽在身前,潔白的床單深深淺淺有陰影,她低頭凝視着,等周子銳回答。
“她,說了些話。”
“唔。”輪到林牧不知說什麽了,只好心平氣和地指指凳子,“坐會兒吧。”
“我不是有意要你跳下去的。這會兒我說什麽你肯定也不信,我挺羨慕季舟白的,你那麽捍衛她,她有你這麽好的朋友。”周子銳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然後才輕輕落在凳子上,好像氣球落地,他規規矩矩雙手撐在膝蓋上,“你的醫藥費是我家和我叔叔各出了一部分,你也不要怪我叔叔,他也有壓力,學校現在正在學習軍事化管理,你那樣,太自由了。”
“封口費嗎?”
尖銳的林牧。
“不算,唉我們別說這個,那是大人的事兒。”
“因為學校軍事化管理,還沒開始,就要借着這個勢頭——”林牧說到一半,把憤怒壓下,又心平氣和地笑,低頭扯着床單,“你說得對。學校打算怎麽處理我?”
“他們想讓你退學,但是你們班主任說,這樣二中就更落人口實,把你保下來了,不過那個期末考還是算數,你還是得跟上進度,到年級前十,不然就要留級,再念一次高二。”
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但比起生氣,林牧更憤怒自己那時的沖動。
如同野獸蟄伏體內,時刻預備占據身體,咆哮如雷,失去理智與體面,惹來傷心與麻煩。
林愛玲不說,她什麽都知道。林愛玲的眼睛像燈塔一樣明亮,瞧得出許多端倪,譬如晚上回來,給林牧打飯,等她吃過,才慢條斯理地說:“你學得像你沒出息的爸爸,情緒化,動不動尋死覓活,不顧他人死活。”
一句話平靜無波,卻把她和父親都數落過了。
數落背後卻也帶着血淚的無奈,一個單身女人撫養孩子,辛苦打工,柴米油鹽斤斤計較,而家裏兩個,全是理想充滿了腦袋就擅自行動的混蛋。
林牧只恨自己。
母女對坐,她們缺乏溝通,極少交流,親密得陌生,彼此相互關心,又無法言說,林牧只默默說:“對不起,媽媽。”
“誰要你對不起?只要你出息,媽媽就放心了。”
“我覺得給人講題能帶來好處。”
“什麽好處?誰又記得你的好?管好你自己,考上大學後愛做什麽做什麽,想當老師,以後有師範學校,家裏也不是沒有錢,上什麽師範,該去什麽清華北大就去,不要亂想。”
默默無言,班上也少有人來看望她,除了季遠山和李小川結伴來了,絕口不提季舟白。劉文斌也來過一次,羞赧得說不出話,剩下的人,誰又記得她的好?誰又懂得來看她?
心本就涼了一半,聽了媽媽說,又涼得入骨,絕了給人講課的心思。
留級一年?留一年就留一年,十六歲的林牧早已想好了退路,于是在醫院也不算煎熬。
打印機刷刷地吐着價格低劣的紙,等咔嚓聲結束,燈滅了,季舟白抱起印好的卷子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又拿起另一手的文件夾,翻開,裏面是幾頁手寫的紙,列了一些往常看不懂的教學提綱。
幾聲敲門聲過後,李小川和季遠山推門而入,不由得往後挪了挪。
“你這——”
屋子裏白花花一片,茶幾上堆滿了試卷,電視機打開,暫停在一個外國老師眉開眼笑的畫面上,地上淩亂散着些教輔書,自林牧受傷後,沒有用過的白板上,淩亂的字跡寫着:
1月,每周一套卷子。
第三次月考排名,班級:4,年級,88.
期末目标:班級:2,年級,50
這次月考,十班的成績的确得到了不小的提升,但是這次林牧的缺考兩門使得整體平均分并未像預想那樣飛躍,但在許多科任老師看來,的确是進步不小。
許多蜚短流長在校園蔓延,有老師贊賞,有老師不屑,有老師看不慣,有老師嫉妒。
季舟白作為班長,有林牧額外開小竈的加持,一躍飛到全班第四,在十班的水平上看來真是厲害得感天動地,但在年級排名,簡直不能看。
第一名是劉文斌,第二名很意外,是王強,在醫院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飛奔到了全班第二的位置。
第三名是一個平時不起眼的女生,但是在十班排名靠前慣了,也并不意外。
林牧的成績落在季舟白後面,是第五名。
但是林牧只考了兩門,語文和英語。
兩門都是年級第一,季舟白拿了往期成績冊算過了,林牧的薄弱科是數學與政治,但其他并不能算太好。
如果不是意外,林牧這次很有可能就進年級前十了。
她不是被人哄騙的傻子,諸多錯綜複雜的事情勾連起來,在腦中過濾,整合,她知道和年級主任,或者周子銳脫不開關系。但如今爺爺去世,她父母又不會替這種事張羅,因此忍下一口惡氣。
兩個男生進來看她的樣子:“你不去看林老師?”
“收拾一下卷子,喏,那摞抱好,我問了一下數學老師,學校發的學案太難,咱們班跟不上,你們把這個帶去,明天早上發下去。”
“林牧在醫院。”季遠山說。
“哦對了,咱們班學習不能落下,這段時間我能有點兒英語基礎,給班裏講講音标什麽的,順帶自己預習着看,你們也別把功課放下了。”
摸過遙控,電視上的畫面開始動彈。
筆記本擱在腿邊,季舟白大剌剌地往沙發上一靠,邊看電視邊記筆記。
“你不去看她?”李小川愣愣的,“你不是說,林老師是咱們最好的朋友嗎?你怎麽這樣啊?”
音量條不斷變長,外國老師的聲音越來越大,蓋過李小川剩下的聲音。
擱下遙控器,季舟白仿佛沒聽見,屏蔽李小川剩下所有的話,自顧自記筆記學習。
仿佛換了個人,從一個蠻橫無理的校園霸王,變成一個分秒必争的乖學生。
這分秒必争犯得着在這時候麽?李小川發現自己不明白季舟白了,他喜歡的女孩子原來是冷漠無情,笑靥底下冰冷堅硬,漂亮豪氣又天真爛漫的形象毀于一旦,他艱難地想了一會兒:“那我們算不算你朋友呀?”
音量條已經被拖到了盡頭,電視機的聲音震耳欲聾。
季遠山拉拉他,他傷心欲絕,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那麽大一個塊頭,被拽出去,像個布娃娃似的,門關上了,季舟白任由電視聲蓋過兩個男生打架争執的聲音。
等一切平靜,鄰居敲門來罵了,她才将電視關了。
“喂,對,我,季舟白,你們從市裏過來一趟,有個人,你們得撬出來幾句,嗯,我明天等你們。”
放下電話,季舟白拿了自己的小包,反複确認了裏面的內容。
林牧的月考試卷,班級進步的成績冊,黑板報評比一等獎的獎狀,周子銳莫名其妙的道歉信,還有季舟白自己的月考試卷,統統裝好了。
又始終覺得缺憾,她摸起自己很久沒有聽過的mp3,悵然若失地出門去。
一片聒噪聲都說,她該去見見林牧。
她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她去了好幾次,在醫院門口看着,看周子銳進進出出,看周楊柳來來去去。
她恨不能自己跳下去,替林牧瘸那條腿。
大家都說林牧瘸了腿,再也不能來了。她把幾個碎嘴的都收拾了一頓,又因打架鬥毆被處分了兩回。
她恍惚猜測到周子銳扮演的角色,但林牧不言,自己無法空口無憑說什麽,只聽說了學校給了醫藥費,就知道,和周子銳或年級主任一定有關聯。
恨林牧不言,又恨自己不言。
眼下,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得到賠償,得到醫治。唯獨不能要求得到公道。
從前,她不信世界有公道,見了林牧,就想去為她争取争取公道。
争取不存在的東西。
無論是衛生區,還是班級的紀律這樣林牧感受到的。
還是籃球賽的指證這樣給她看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比林牧還想哭。
這個世界不會有公道,否則這些壞事不會一股腦兒地都落在林牧頭上。
憋着一股氣,她有勇氣照舊使用自己最擅長使用的暴力去争取她将去争取的公道。她要去讨個說法,又要考慮不牽扯到林牧。
她相信林牧絕不是主動跳下去的,只是她不知道內情。
只是她沒勇氣踏進林牧的病房。
等她背着包,慢吞吞地杵在林牧病房前,第十次徘徊也沒敢推開門時,她确信,自己是個膽小鬼。
破舊的木門上油漆剝落,斑駁的污漬被季舟白摳得更是一團狼藉。
她在門口遲疑着,還是微微推開一條小縫。
周楊柳坐在床邊,修長的手指熟稔地捏着刀削蘋果皮。
她想退回去,又被眼前這一幕灼得眼睛疼。
林牧沒有看周楊柳,自然也沒看到她。她心裏第一百次敲響了退堂鼓,蹑手蹑腳地縮回去。
誰能想到李小川是一個一貫的大嗓門:“我就知道你來了!”
明明也沒提名字,林牧就知道是誰了。
病房門大開,季舟白好像小貓被叼着後頸皮拎着進來似的,惶恐不安地四下擺手,試圖遮住自己辨識度極高的一張臉。
等張牙舞爪也沒遮上臉後,她放棄掙紮,被李小川推到床邊,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見了她,林牧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愛哭鬼林牧哭起來,不知怎麽就撩撥到了心裏哪根弦。
季舟白倉皇地捧住莫名憋紅的臉,結結巴巴地說:“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掏出黑板報評比一等獎的獎狀畢恭畢敬遞出去,周楊柳噗嗤一聲:“你可真行,有你這樣的麽?”
她又不服輸似的,掏出好幾張卷子:“你的語文英語是,年級第一噢。”
果然,提起成績,林牧的淚眼才算彎了彎,接了卷子,輕聲問:“你呢?”
她立即掏出班裏的成績冊,獻寶一般:“我進步了噢。班裏大家都進步了噢。”
“我不會幫大家講課了。”林牧說出這個決定并不輕松,但此時說出來,極為輕盈,好像彩排過一百次。
季舟白愣住了,周楊柳卻撫掌笑:“這真是太好了,不會耽誤你的精力了。”
李小川的反應和季舟白差不多,但他并不敢要求林牧什麽,只是奢求她恩賜自己知識罷了,現在林牧為他建好了知識的地基,自己學習也是可以的。所以也只是愣了一會兒,重重點了點頭。
然而季舟白卻擰起好看的眉毛,一指外頭:“你倆先出去!”
李小川聽慣了她的命令,自覺打開門出去,周楊柳雖然不滿,但林牧已然默許了,也就不滿地出去了。
“你怎麽這麽霸道呢,嗯?”林牧想起歷史老師說季舟白的話來,聲音輕柔,帶着笑。
“我不霸道!”季舟白急着辯駁,“我沒有,我沒欺負你,我想——算了我沒想。”
林牧擡眼看她。
“和年級主任有關系是不是?”季舟白終于想起正題。
林牧搖頭。
“那周子銳什麽情況?”季舟白抛出周子銳的道歉信,“讓我猜猜,是不是他傳謠言,你和他吵起來了,他把你推下去了,現在又息事寧人,想讓我不追究——”
“不是。”林牧把道歉信撕開,“沒什麽。”
一疊兩折,撕成碎末,季舟白眼睜睜看着林牧銷毀證據,扔進垃圾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林牧!”季舟白恨得只想去晃晃林牧腦袋,聽聽是不是有水聲。
但她不敢,只側身往凳子上一歪,急切地攥了林牧的手:“你別怕周子銳啊!我市裏——”
她險些說“我市裏有人”。
林牧搖搖頭:“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季舟白險些哭出來:“誰平白無故掉下來?”
林牧比她先哭,潸然淚下,卻總是不肯說到底如何了。
“我知道了。”她認定和周子銳脫不開關系,她市裏的朋友明天就會順着公路下來,到盧化來,在周日,給林牧讨回公道。
她只能用自己習慣的方式。
“你知道什麽!”林牧忍耐着哭腔斥責她,“不要胡鬧!好好學習就行了!管我做什麽?”
季舟白卻被龐然大物似的委屈籠罩着,她看林牧的腿,又決不肯善罷甘休,只嘴巴上認慫,心裏早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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