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三節課的時候,門口站着兩個姍姍來遲的女生

到,真的過了這麽久,之前的一切仿佛歷歷在目,“我們十六歲認識,現在我已經三十了。”

“我也快了。”季舟白一聽不是什麽立即要分開的話,放松警惕。

“我們正經相處,也只有半年。其餘的時間,只有電話裏說過幾次話,然後就是在療養院的時候,一年見一面。”

季舟白點頭。

林牧雙手搭在桌面,擺出談判的架式:“這麽多年的時間,你就沒碰見個,喜歡的?”

搖頭。

“我不信。”林牧說。

季舟白眨巴着眼想了一會兒:“人喜歡我,但我不喜歡他們。但凡有個能湊合的,我都能應付過家裏。可我說實話,就算是湊合,也沒有。我家裏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言外之意很明顯,她就要和林牧過日子,和別人連湊合都懶得搭理。

她表露直白,心裏心虛,怕說得過火,讓林牧退縮。

林牧繼續敲桌子,敲了一會兒:“我變了。”

“我也變了。”季舟白大致猜出林牧要說什麽了。她比林牧多出十年人情世故的經驗,先天再愚鈍也彌補過來,這時就有些想笑,看林牧,覺得她謹慎過了頭。

只是林牧謹慎才像林牧,她也認真對待,深思熟慮了一陣:“我們可以試着相處一段時間。”

林牧笑:“重新認識?”

季舟白:“就是,複習。”

林牧略微颔首:“一段時間是多久?我怎麽保證這段時間我不假裝?”

季舟白還是拘謹,她确信林牧喜歡她,是因為季遠山都已經拿李小川的發際線言之鑿鑿地保證過了。并不是自己看出來的,她對感情的感覺很愚鈍,不像林牧一樣能感受到很多細枝末節。

她有點兒怕林牧變得不喜歡她了,她也在質問自己,如果試着相處,這段時間自己會不會假裝得讨人喜歡一點?實際上真正的自己一點兒都不值得被喜歡。

回答林牧之前的問題,她遇見許多人,許多很好的人,但是他們不是林牧,他們追求她,她就格外想念林牧。

曾經遇到一個女孩子很像林牧,她靠近了接觸,意識到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她還是喜歡林牧,而不是林牧一個影子。

過了十多年,她反而愈發清楚地意識到,她的喜歡經得起沉澱,而且她認為是對的,只是來得太早。

于是沉默下來,不知所措的時候,試着探過桌面去抓林牧的手。

林牧任由她攥着,輕聲問:“我這麽問可能不好聽,你覺不覺得,我們找到對方,就像是找過去的影子,沒有向前看——”

“往哪裏是向前?”季舟白拿她的手摸自己的臉,輕輕蹭了蹭,“總不能像狗熊掰玉米,看見一個愛一個,只知新人好,不見舊人——”她頓住了,看見林牧在笑。

林牧為什麽在笑?她茫然地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腦子轉了好幾圈等着改正,偏林牧卻低聲嗯了一下,把戒指推過去:“我沒有給你買戒指。”

“我就想送你。”季舟白還是像高中時一樣,把喜歡诠釋得很幼稚,“我們不是等價交換。”

“晚一點再給我吧。”林牧給戒指下了判決。于是季舟白只好乖乖把戒指裝起來,“婚禮的事情也不要急,說說之後的打算。”

“之後,就在市裏上班,我爸爸想讓我接手公司,但是我自己開了家公司。”

“不回英國?”

“嗯,不回。”

“所以,你是騙我的?”林牧想到電話裏季舟白說得煞有介事,真以為從此之後就見不到了。

季舟白把頭一歪,立即把季遠山賣了:“季遠山讓我這麽說,他說我要是這麽說你肯定就來了。”

林牧沒忍住笑,往廚房裏忙碌的那位三月份穿大褲衩的青年看去,季遠山還不知道自己被賣了,正手腳麻利地擦燃氣竈。

“我要去見你的父母麽?”林牧問。

季舟白暗自讀取到其中蘊藏的信息。

見家長!

她眉飛色舞起來:“你想見的話——他們都等着見你,你要不想見,我就給攔回去。不過,不過阿姨快回來了,你應該想見見她。”

林牧想起自己的媽媽來,早知有這麽一環,微微點頭:“她是去外地做活動了是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林牧又問了問季舟白之後的打算,籌措語言:“我要和你住在一起麽?”

季舟白立即點頭,才點了頭,就想到了些別的,臉上飛過一絲紅霞:“我們單獨住,我爸媽在外地,不常來的!”

她簡直像個偷情成功的采花賊,每說半句話眉毛就要挑起來,顯得一雙眼又大又亮。

熟悉的狡黠的眼神,林牧看見這雙眼,又想起十六歲的季舟白。大學應該會将人改變許多,她并不怎麽樂觀她和季舟白之後的發展。只是如果不來,她會後悔,可真來了,又不抱太多期望。

“這裏的書放到市裏吧,舊的沒用的東西賣掉吧,留着也是安全隐患。”林牧起身,掃過家裏的角落,又看看季舟白,見她沒有異議,就跟了句煞風景的話,“我們試一段時間吧,大概半年,四個月到六個月之間,如果你提前感覺不适,随時可以中止,在那之前,戒指和婚禮都不要想。”

季舟白默默點點頭,又覺得林牧可能有點兒格外冷情,支棱着兩只手湊近了她:“你喜歡我嗎?”

林牧被這撲面而來的直率逼退幾步,略一思索:“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才問诶,你這人——”季舟白下意識地就想說道說道,但話出口,趕忙吞回去,“我不知道嘛。”

“那季舟白,你喜歡我嗎?”林牧雙手籠在身前給自己別袖子,等露出兩手的纖細手腕,擡起手來重新紮了紮頭發,仿佛有點兒都不在意季舟白的回答。

“不行麽?喜歡你還有錯了?你這個,這個表情搞得我像犯錯了似的,我早就想說了,我就喜歡,我就!我就喜歡!你也攔不住。”季舟白話裏威風,語氣卻是委屈,邊說邊擡頭看林牧的反應,林牧還是靜靜地望着她,惹得她心裏慌亂。

“你喜歡十六歲的我呢,還是現在三十歲的我呢?”林牧再進一步。

季舟白才要回答,卻見廚房門邊探出兩顆看熱鬧的腦袋來,登時漲紅了臉:“你怎麽還咄咄逼人的,一百歲的你難道就不是你了?”

林牧背對廚房,自然沒看見那兩雙帶着促狹笑意的眼睛,繼續追問:“要是我和十六歲不一樣,你怎麽辦呢?”

季舟白已經快被那兩雙笑眼臊得兩頰通紅,只好鼓起勇氣直視林牧,她比林牧高,俯視下來自有一番氣勢:“哼!那又怎麽樣!你三十歲和十六歲都是小矮子,都是愛哭鬼,都只會惹我生氣!你就是四十歲了也是小矮子,也惹我生氣,也還是愛哭鬼,一百歲了也——”

腦袋上被林牧敲了一記:“誰是小矮子?”

那兩個人笑得忍不住,從廚房滾出來。

林牧一下子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季舟白勇敢地擋在她面前,指着那兩個偷聽的家夥:“兩個大男人了聽人牆根嗯?笑什麽笑!哎呀你結婚的時候我可看視頻了哈,李小川啊李小川,你結婚我給你留三分薄面,今天就想讓我給你公布公布黑歷史了?還有你嗯,季遠山,三月天穿個大褲衩,哎呀看看那腿毛,我說呢咋不冷呢……”

把兩個人都支走後,季舟白回過頭,林牧已經好了些。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林牧剛剛都快被窘得掉下眼淚了,此時右手撲棱着扇風給臉降溫,別過腦袋怕季舟白看見自己的窘态。

偏季舟白長得像是心思細膩的姐姐,實際上卻是個粗神經,此時此地,她緊緊盯着林牧通紅的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麽:“我知道你喜歡我了。”

林牧眼神一擡,背過身子去,這一擡眼一轉身,就有些嗔怪的意思。

季舟白心裏就像打雷似的踏起歡快的安塞腰鼓。

雙手小心地搭上林牧的腰,把下巴放進肩窩去,側過身就能看見紅蘋果林牧。

身高并不差太多,她這樣抱着,林牧就要稍微屈膝。

偏林牧寧折不屈膝,險些給她來個過肩摔。

季舟白覺得林牧真是過分,有心指責,沒膽開口。

肯定是林牧還沒适應,以後要讓她多适應适應。

還在這樣想的時候,林牧轉過身子,正面埋進了她懷裏。

雲從藍天升起,飄飄悠悠,浮在蔚藍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 禦坂猹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9-04-02 22:26:57

一顆糖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9-04-02 22:44:59

啾啾啾!

☆、現代篇03

這夜,睡在冷被窩中,暖氣斷掉的三月和春寒一塊兒來,林牧腳踝作痛,睡不着,欠起身子擰幾下再睡,毫無睡意,只能勉強合眼。

夜半,悉悉嗦嗦,好像耗子在地板上溜達。

接着,被窩欠起一條縫來,帶進一身的冷氣。

林牧佯作不聞,繼續合眼,嗅到一股糖桂花的味道。

誰說兩人睡就暖和?季舟白瘦弱,還是冰疙瘩一塊兒,擠進來,叫林牧恍惚做了好幾個在雪地赤腳苦行的夢。

驚醒後,她回身,糖桂花的味道愈發濃烈了,她嗅了嗅,季舟白嘴角一片甜。

偷吃甜食,鑽人被窩,季舟白這行徑鬼鬼祟祟,上不得臺面,像個小丫頭片子幽會情人,林牧想到偷情這樣的字眼,就忍不住想起她自以為無望的,猶豫而自怨自艾的單戀。

季舟白真可恨。

不知她睡下沒有,林牧眼神逡巡過這張睡得平和的臉,再好看的臉睡糊塗了,壓扁就變得像蠟筆小新。

上次她注視季舟白睡下,是在療養院,季舟白非要枕着她的胳膊睡,當然她也不慣着這毛病,等她呼吸均勻,就扔到枕頭上,再凝神注視,季舟白睡着時,她看着,心裏升起棉花糖一樣的滿足。

此時此刻,這個人屬于她。

注視了一陣,但實在太冷,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預備下床去找電暖器。

才抖了抖,手腕就被人捉住了,季舟白把她攥進懷裏,麻着膽子拿那張充滿糖桂花的甜甜的嘴巴吻她。

這大概算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了。

林牧又嘗到糖桂花的味道,等季舟白一臉快樂地回味這個吻時,她掰開了那張嘴,仔細看了看:“沒刷牙。”

“我特意吃了糖來的。”季舟白反身從一邊摸來一個玻璃罐子,打開蓋子,是很甜的罐頭,“刷了牙才吃的糖。”

早有預謀的一個吻,林牧暗忖。

季舟白怎麽像個小狐貍一樣……不,還是偷情。

只是別人接吻前吃口香糖,她吃罐頭?林牧想笑,表情卻很繃得住,靜靜看她,黑暗中,眼神尤其明亮。

那厮又拿勺子舀了一大口放在嘴裏,囫囵咽了:“再親我一下我再刷牙。”

嘴裏的甜膩更盛,像撲面而來的糖罐子。

林牧還是招架不住這才一見面就自然而然膩歪的樣子,于她而言,重逢後,需要時間和契機才能讓她适應新的變化,她就像過去一切苦難陰魂不散的影子。

但季舟白無縫銜接高中,還有一雙靈活的巧手,把空白的日子都剪掉棄用。

但她還是答應了。

被季舟白惹得嘴裏甜,半夜起來一起刷牙。

從衛生間窗口往外看,林牧瞧見了星星,有些稀奇。

“哦,化工廠關掉好幾年了,現在縣裏空氣好了。”季舟白嘟囔不清地解釋,吐掉牙膏沫,“現在供給側改革麽,現在整個省都要轉型,這個産能低下,就關了,賣了,現在要蓋公園。”

林牧注視她,她呼嚕呼嚕漱口,似乎知道林牧的問題,解釋道:“我賣的,但是化工廠裏面分錢分得不愉快,拿了一筆給以前的老工人,政府把地低價買了。”

自然而然,林牧想起媽媽來,她也是盧化化工的老工人。

“查檔案的時候發現阿姨以前在化工廠,那會兒工廠看着轟轟烈烈,實際上開出工資都費勁了,沒給賠,也有幾個老阿姨也有這情況,補了一下,最後相當于沒掙。我也是把錢給阿姨的時候,發現她不是那麽讨厭我,才——嗯……你放心,沒事的,阿姨真的很好。”

提及化工廠,不恨是不可能的,她無法将工廠這樣的鋼鐵怪物與季舟白聯想到一處。情感上彼此分割,如今迫不得已融合一起,舊事浮上心頭,林牧還是說:“謝謝。”

“不過化工廠也不全是我的,以前也不全是爺爺的,有些體制問題,我——沒辦法。”

季舟白很少承認自己無能為力,但是年紀愈發成熟,也能體察別人幽微的情緒,人最難得共情的品質,将心比心。她想林牧一定不會高興想起那個工廠,她自己也并不喜歡。說話時,特意偏過臉,和林牧打了個照面,林牧眼睛亮亮的,朝着外頭的星星看。

外頭的星星很亮,疏星三兩顆,等看久了,許多星星就浮出夜幕。

遙遠的星辰綻放着古老的光輝,一旦想到人這樣渺小,心裏就容易釋懷許多事情。

林牧吐掉漱口水,擦過臉後,摸摸冰冷的暖氣。

屋子裏還是冷,冷到要将血液都凍踏實了。

抱了電暖器,拿着插頭尋找插座,勉強靠在沙發上取暖。季舟白聲音細碎,不知道去幹什麽了,回來時,拿了一床毯子裹緊她,又探手摸摸那熱源,紅彤彤的。

林牧拉開毯子,季舟白乖覺地擠進去,裹着一條毯子取暖,漸漸手腳不那麽冰涼。

“你這裏疼麽?”季舟白按着她的腳踝問,林牧唔一聲,就感受到手指輕按在腳踝上,一個來回一個來回轉着圈揉着。

不遠處突然亮了一抹光,在黑暗中格外明顯,是季舟白的手機。

“不去看看?”林牧問。

季舟白搖搖頭:“都是沒有用的消息。”

手指漸漸溜上膝頭,繞着膝蓋揉,溫柔有力,林牧覺得季舟白還是很自由。

她知道一些智能手機的事情,知道不多,只知道大家都喜歡,被俘獲,時刻端起來看,仿佛忙得眼睛不能落在別處如同腳不沾地。

游戲,視頻,文字,圖片,充滿信息。她沒能最開始接觸智能手機,後來見了,也并不能理解這份依賴。

作為旁觀者,反而看得很明白,那些信息都經過智能選擇,精挑細選出最投其所好的內容,大同小異地刺激着人的神經。

看久了,就枯燥乏味,手機只是工具,而不是主人。

盡管她仍舊為自己沒能跟上時代飛速的變化而感到悵然若失,但落伍的自己總是能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不是非要追趕潮流——她可以像學五筆打字一樣學習新的工具。

但舊的,不變的東西還是讓她感動。

全身都熱起來,季舟白摸過手機,看了看時間,貼耳告訴她,電熱毯應該熱了。

電熱毯老了,上頭睡人容易出危險,因此季舟白将枕頭壓上去,等暖了被窩,就将電熱毯抽走。她一開始沒想到突然降溫,這樣冷,冷得像冬天了。

再蜷進被子,就像被暖暖的風吹拂,被陽光包裹在內,通體舒暢。季舟白刷了牙,嘴巴還是甜甜的,湊在她耳根悄悄說話,困意漸漸襲來,她才睡下,季舟白就吻她,她把那厮嘴巴捏住再睡。

醒來天光大亮,季舟白靠在她懷裏睡得安詳,林牧睡眠不深,向來睜了眼就睡不着,按亮了季舟白的手機,看看時間,已經是八點半。

起得晚了。

突然,鎖屏界面彈出一條新消息:

李大頭大頭下雨不愁川:聯系到了,有個朋友說,喜歡那個風格,說可以出版,你問問林牧。

轉瞬又被一個陌生的公司群聊一條接一條的蓋了過去。

林牧把手機翻過去,忽略了季舟白給李小川那神奇的備注,又意識到,季舟白在幫她聯系出版社?

睡夢中的季舟白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地感動了林牧,只翻了個身,感覺身邊空落落的,陡然驚醒,發覺林牧在床邊看她。

松一口氣,林牧沒跑。

身子扔進床去,季舟白困得睜不開眼,頭朝下,埋進枕頭裏。

林牧後來說,她睡得像只小豬。

當時她沒說,只默默掀開窗簾看了看外頭,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洗漱罷,開窗通風,收拾了昨夜留下的雜物,等鍋裏蒸汽頂得鍋蓋當啷當啷響,她掀開,劃拉了一鍋小小的貓耳朵進去,過涼水撈出來,燙了個蚝油生菜,正在切西紅柿給貓耳朵做湯時,季舟白搖搖晃晃起來,聲音很輕。

貓耳朵做了酸甜的湯,林牧舀着嘗了一口,雞蛋打得過散,不過還是嫩,西紅柿應該是超市買來,品質不好,煮爛了還是硬塊,不像小時候那樣生吃也綿軟鮮甜。

季舟白晃悠進來,要給她打下手,她照舊把人攆出去。

飯桌上提及出版的事情,林牧同意了,但是她說在療養院畫的都還沒帶來。

“等事情弄完了,我們回去一趟,把東西都帶回來。”季舟白如此決定,也沒問林牧是否同意,想了一會兒,“等一下,我有個朋友在那邊,我讓他拿了寄過來。”

“別——”

她還沒來得及抗争,一個電話就打過去了。

她們下午收拾屋子裏的東西時,快遞已經在路上了。

賣掉了磁帶,錄音機,一大包不再用的高考教輔資料,不好拿的白板和白板筆,零碎的擺件,舊電腦和舊電視,DVD機。

但光盤來之不易,季舟白留下了,但林牧挑挑揀揀,把她的私藏抽走賣掉了。

戴着白線手套忙碌的季舟白瞥見了,也沒說什麽,暗道林牧不曉得如今資訊發達,有心找,林牧攔不住。

收廢品的三輪車突突突噴着黑色的屁離開小區,家裏已經又打掃了一輪。

第二輪是打包運到市裏去的。

之後,縣城裏是住不得了,林愛玲不住縣城,季舟白工作在市裏,因此這裏也需要搬走,只留幾件大件。

角落裏的細碎東西不少,多是季老爺子留下的茶具,書本,酒杯,一些老友送的擺件,一些民間藝術品,挂毯和小鼓,都收拾給搬家公司整理好了,到時候和她們一道到市裏去。

家裏驟然空了,變得更凄冷,忙碌一整天,中午兩人在樓下吃了面,晚上林牧熬了粥。

季舟白晚上才開始噼裏啪啦盯着手機回複消息,手指快得有殘影,林牧拿了一本書低頭看。

噼啪噼啪聲停止了,林牧翻過一頁,突然,一只手壓了壓:“我還沒看完,等一下。”

季舟白像個老太太似的貓在她身後,慢條斯理地戴起眼鏡,目光掃過這頁的文字,又看林牧:“好啦,可以翻頁了。”

“忙完了?”林牧挪開位置給季舟白,季舟白放着那麽大地方不坐,一定要窩在她懷裏,從雙臂之間探出腦袋,輕輕靠着她,翻過一頁。

林牧想說她壓到自己腿了,但是季舟白似乎自己意識到了,悄悄挪開屁股,假裝無事發生,目光專注釘上書本。

唔。

她真的在看書嗎?

林牧打量季舟白,漸漸發現她耳朵變紅,呼吸也不大自在。

這麽久了,一頁也沒有翻。

眼鏡都要滑落到鼻尖了,眼神不自在地凝着。

摘掉那副裝飾文雅的眼鏡,林牧略一掃,确實有點兒度數,折疊眼鏡架,擱在一邊。為裝模作樣的季舟白別了一下頭發,合上書,略沉悶的砰一聲。

季舟白像個小孩子似的喜歡貼近她,黏着她,這不是好習慣。

但林牧喜歡被黏着,感到自己被需要。

季舟白有手機那段千千萬萬好友綴連成網,而自己孑然一身,正在慢慢尋回。

自己是她哪裏的需要?又被需要多久?是否不可替代?是否幫得上忙?

現在她只是個落魄的人,季舟白卻意氣風發,和高中大不相同了。

季舟白變得強大優雅又獨立,比之前快樂自由更進一步,林牧高興且喜歡,但總是難免審視自己,怕被施舍,怕被同情,很能繃得住,以免在感情中落入被動。

她精打細算地衡量自己這份拉扯了十多年的感情。

但摘了人家的眼鏡,又毫無阻礙地瞧見那雙似乎算準她會親過來而計謀得逞的狡黠的眼。

她的算盤又算錯了好幾步。

林牧心裏蠢蠢欲動地冒芽。

像春雨潤無聲。

重新打開書,林牧慢慢為她念詩:“我一再努力,我把生命像一件稀有器官一樣縫入體內,像稀罕之物一樣小心翼翼地走路。我努力不去想太多,我努力放松,試着像其他女孩一樣在愛中變盲目……”

作者有話要說: 接着林牧繼續讀:

不在濃密的黑暗中去看另一張臉,

我沒有看,但臉仍在那

還有其他的臉

我留心這些人

他們嫉妒一切非扁平的事物

因為自身的扁平而壓平了整個世界。

——《未來是一只灰色海鷗》

我寫故事太平了,像流水賬。我像個沒接入水庫的水龍頭,擰開自己,嘩啦啦傾瀉管道裏的廢水,等水幹涸,故事就結束了。

還有一些話等完結再說。

【想重筆墨寫林牧媽媽,但是大綱裏是按第一人稱寫的,我實在不擅長第三人稱寫林愛玲,于是就輕輕放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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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倆啦~

☆、現代篇04

林愛玲回縣城,風光得像貴妃省親,從車上下來,摘了墨鏡,把脖子上的花絲巾拿下來,整理铮亮的皮衣,身後還跟着個中年人,兩人手拉手地進門時,林牧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才确信,那個打扮得再逢春的女人就是她土裏土氣從不打扮的媽媽。

她和媽媽也有将近十年沒有見面。

“這是我在上海認識的老吳,阿季啊,把林牧叫過來。”媽媽明明先看見沙發上呆愣着的林牧,卻先慈愛地拍起季舟白的手背。

四人同桌坐定,林牧打量媽媽,比之前富态了些,臉上撲了一層薄薄的粉,嘴巴描過了,但似乎舔掉大半,只剩唇線兩條孤零零地對照,身上打扮比她年輕,闊腿褲和皮衣,挽着年輕時未能挽起的花絲巾,手上還戴着镯子。

“這是你吳叔叔。”林愛玲開場白。

林牧僵硬地喊了一聲,打量男人,個子不高,聽說是上海人,心裏就有些提防,覺得男人的瘦臉上精明世故四個大字特別明顯。男人穿着舊中山裝,外頭套的絨大衣好好地挂了起來,棕色的皮鞋看着中規中矩。

季舟白拉了她一下,笑着:“林牧也才回來沒多久呢,你們敘舊,我去買菜。”

“我也去。”老吳站起來,被林愛玲一拽,立即窩囊地坐下了。

林牧微微擡眼,反省自己随意下定義,但仍舊不太能接受,媽媽就這樣開始新生活了?她自己還在舊生活裏,媽媽一轉頭就奔向前路了?又高興,又悵惘,她默默撐起笑容。

季舟白轉遍屋子,找到手機,匆匆跑到玄關,又想到她也不知道該買什麽菜,湊過來:“家裏還缺些什麽菜?”

林牧拿過紙條,回想冰箱,刷刷刷寫了一列。

林愛玲撐着臉看:“啊呀,阿季,這種事自己做主就好了,她哪裏知道自己吃什麽的,喂她吃什麽都能吃得下的哦。”

林愛玲一個北方人,莫名其妙學了上海的口音,又學得四不像,林牧有些想笑,但又想,嚴肅冷淡的媽媽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了呢?又是好事,又超出理解。

“是我自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想吃什麽都分不清,我上次去看吳叔叔燒菜,把油麥菜說是白菜……哈哈哈。”捏了紙條,季舟白在林牧肩頭一按,轉身蹬蹬蹬下樓去了。

被這一按,按出了一股韌勁兒來,林牧難得堵一口氣地溜出療養院,當初有膽子出櫃,現在反而沒膽子?說不過去,凝神坐定,看看媽媽,想不出問什麽,只好問:“媽這些年怎麽樣?”

“你覺着呢?”林愛玲笑了起來,“沒了你呀,我活得太潇灑了,想想,養了二十年的姑娘傷透了心,索性也不想了,反而活得開明,我是我,你是你,誰還不是第一次活?”

林牧接不上這一半開明一半怨怼的話,只好客客氣氣地說:“您看着氣色好多了。”

“上海水土養人的喲。”

不得不注意這個老吳了,林牧看他。林愛玲說話時,他也一直眼帶笑意地看着,有笑紋的老男人,看五官,年輕時應當俊秀風流,也沒特別審視自己,沒有高人一等的眼神。

但她對媽媽不放心,自覺拿男人當了外人:“和吳叔叔怎麽認識的?”

“上海哦有個,同性戀親友會。”林愛玲換了個姿勢坐,“因為你哦,我很傷心,你呢,出了車禍,我吓死了,去療養院看你,遠遠看着,有個記者來采訪我,就是老吳了。”

“親友會?”

“哎呀你們同性戀也要相親的嘛,沒有男人結婚總要有女人結婚呀,說是同性戀,就自己一個人過?沒有這個道理。結婚哦,天經地義的,一個人沒辦法過日子,有個伴兒也挺好,這是我後來想通了。這個親友會呢,唉你是同性戀你不知道的?你們年輕人自己扛不過社會壓力,就來跟父母說,我們這些老人都是老觀念了,我們能接受,街坊鄰居也接受不了的呀,親友會呢,就是我們這幫可憐人。你們年輕人高高興興出櫃完了回大城市逍遙快活,剩下我們在這小地方,人家唾沫都要淹死人啦。我們互幫互助,也互相結個伴,單單看自己家出這麽一個,也很難過的。”

林愛玲說話直白,堵得林牧語塞,她過了很久,才輕聲辯解:“我當初,沒想——”

“哪裏有後悔藥,嗯?”林愛玲戳着桌子,“行啦,過去了,我沒打算回來,也是阿季打電話來,說你從療養院出來了,你可算要出來了,住了這些年,以前掙的錢也都搭進去了吧?我回來就是見你一面,然後把村裏的房子找人賣了,就去上海住,哎呀我算知道年輕人為啥都喜歡大城市了,大城市真好了,哎呀,娛樂活動,社區還能學舞蹈,你得空了來看我哇。”

說着說着,盧化口音又露出來了,林愛玲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卻也大大咧咧地咳嗽幾聲。

“哦。好。”林牧答應着。

林愛玲變了很多,變得,像她以前期望的媽媽形象那樣。

然而中間的過程,林牧是催化劑,卻不是見證者,她悵然若失,感到在媽媽的成長過程中缺失了自己的一環。

彼此失去了将近十年。

臉上還是微微有了些笑容:“吳叔叔喜歡吃什麽?在這邊吃得慣麽?”

“我呀?”男人對她笑,臉上的皺紋細細幾條,“我退休了以後學做菜,你們北方的菜鹹,我們那邊放糖,你媽媽吃不慣,我就學了一點,我會做鍋包肉,會做黃焖雞,還會炖粉條,那辣的我也會,聽說你腸胃不好,我會揪面片。”

林牧心裏給男人加了分,但仍然不太自在。

她大概能夠理解,晴天霹靂一樣聽見自己出櫃消息的媽媽的感受了。

季舟白這時候拎着菜回來了,一手拎着個大袋子,一手拎了一條活魚。

魚在手裏竭力掙紮,一放到案板上就彈跳得噼裏啪啦。

“怎麽回來這麽早?”林牧抓救命稻草一樣拽季舟白,媽媽給她沖擊太大,而且本就不是能坐在一起話家常的母女,她格外不自在,思來想去,只好拉熟悉的。

“路上碰見李小川了。”

才說着,李小川開了門,手裏拎着一瓶酒一瓶果汁,左手提了一兜子做熟的蝦,還有一大塊醬牛肉,正護着一個大肚子的女人進來。

“嫂子來啦。”季舟白把魚交給林牧,自己迎上去。

林愛玲和李小川認識少,彼此認識了一下,又格外關注李小川那大肚子的妻子,噓寒問暖,幾個人笑成一團。

林牧不會殺魚,又管不住它活蹦亂跳,只好拿了個盆裝水,将它放進去。蹲在盆邊看它,外頭的熱鬧笑語傳進來,她拿手指戳魚腦袋,滑膩膩的。

老吳探頭進來,默默捏了魚,手起刀落,比劃了幾下:“不要怕。”

魚被安排了個明明白白。

林牧和他一起準備做飯。

“你媽她,也不會表達。”一老一少并排,男人先開口,可能因為從前做過記者的緣故,字正腔圓,說話一板一眼,聲線低沉,“你別和她疏遠了。”

“我知道。”

“我有一個兒子,也就比你大一點,去年到荷蘭結婚了,跟一個外國人。”老吳切着洋蔥,“我以前覺得,也沒什麽,挺支持的,但是到我頭上,還是受不了,多虧你媽給我做心理工作。”

林牧默默點頭。

“長輩麽,我們都有局限性,我們活的年代跟你們不一樣,想法不同,但是心是好的,就是嘴也笨,腦子也笨,不知道怎麽和你們相處。你媽她很早就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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