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 4.

達西是個十分安靜的人，甚至可以稱為寡言少語。威克漢姆也是。剩下的路途中，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威克漢姆和達西就在這種迷霧般的沉默中，沿着青石板的小路和漸漸降臨的夜色慢慢走回了莊園。

回到莊園，威克漢姆發現客廳似乎多了幾個陌生人。他認出這些人是來參加威克漢姆夫人葬禮的舊友，看起來，他們與老達西和老威克漢姆應該是老朋友了。

已到了用餐的時間，無數燭火映照下的客廳美輪美奂，壁爐中跳躍着溫暖的火舌，大家都對威克漢姆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威克漢姆也向大家回以微笑，但只向他認識的幾人打了招呼。然後，便找了一個比較空曠的角落，默默的坐下了，不再多言。

在場的客人們全都用一種怪異的看着威克漢姆，驚訝中帶着些責備，大概是由于威克漢姆反常的失禮。從前的威克漢姆是個非常長袖善舞的人，所以，如今的冷淡顯得尤其突兀。

達西非常禮貌的跟大家打了招呼，而且，在看到賓客中的某個少年的時，萬年冰山的僵屍臉上難得的出現了一絲溫暖的微笑。

“賓利叔叔和阿姨、賓利小姐，以及查爾斯，很高興你們最終選擇了留下來。”

威克漢姆猜測，讓達西變得如此愉快的真正原因想必就是查爾斯-賓利了。

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是非常親密的摯友。威克漢姆心想。

威克漢姆再一次想起了他前世的兄弟們，為了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他，而犧牲了自己的人。只是，死去的人可曾明白，被迫留下的人，才是真正的痛苦呢？

——只能帶着無盡的悔恨和自責，在漫長的歲月中苦苦掙紮，回味着當時的絕望和悲哀。

威克漢姆獨自陷入了那些已經模糊的往事中：

機槍連續不斷的轟鳴聲，被鮮血浸透的黑色外套，榴彈爆炸後産生的沖擊波打在臉上，無論如何也要把自己死死護在身下的決絕的面容，緊緊攥在手心的銀色十字架，在臉上肆虐的炙熱液體早已分不清是血還是淚……

來到這個世界後，威克漢姆似乎總是會莫名其妙的記起一些他以為自己早已淡忘了回憶，并且愈發清晰。

威克漢姆不喜歡這種感覺。對于前世的他來說，豐富的情感往往是致命的缺陷。一個雇傭兵、一個殺手——如果還想活下去，就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冷靜，或者說、一顆殘忍的心。

将威克漢姆從記憶的漩渦中拉出來的是達西。達西在耐心的為他壹壹介紹了來賓。

達西看向威克漢姆時，眼神暗藏的複雜和隐晦，仿佛是在說：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威克漢姆，所以不認識在座的各位。我作為一個紳士，替你慷慨解憂，你也不必再否認你不是威克漢姆這件事了。

達西婉轉的暗示威克漢姆，說：“威克漢姆，雖然這并不是你第一次見到賓利夫婦，但考慮到你們已經10年沒見了，所以請允許我‘再‘一次正式的向你介紹他們。他們和我們的父親是世交……”

其實威克漢姆很想反駁：既然十年沒見，你為什麽能這麽快認出了他們呢？

——特別是那個查爾斯。

當然威克漢姆不可能真的去質問達西。

但威克漢姆轉念一想：我十年沒見他們，不代表他也跟我一樣。瞧瞧，那個小女孩——卡洛琳-賓利看達西的眼神。她迷戀達西！而他看我的那是什麽眼神，輕蔑、鄙夷、嫌棄？

你做的太明顯了，小姑娘！威克漢姆心想，戲虐的口哨聲差點脫口而出。

而卡洛琳-賓利看不上威克漢姆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仆人的兒子，還有威克漢姆本尊那種裝腔作勢的性格，以及臭名遠揚的下流名聲。

卡洛琳直白到惡意的态度，威克漢姆只覺得好笑。出于基本禮貌，威克漢姆簡明的向他們一一打了招呼後，就再一次沉默的座回了不起眼的角落。

查爾斯-賓利——和菲茲威廉-達西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相貌清秀俊美，性格謙遜有禮、溫潤如玉，就算是對待威克漢姆這個管家的兒子，也表現的非常和藹、友善。

晚餐結束，大家習慣性的聚在一起聊天。

威克漢姆依舊安靜的獨自呆在角落，他一邊欣賞卡洛琳和安娜的鋼琴表演，一邊在心裏快速的分析着面前這些人的性格和特點。他習慣于揣測人心、預判麻煩，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應對自如。這是一種職業習慣。

而靜下來之後，威克漢姆赫然發現了一個令他無比震驚的事情。

——在座的這些人，好像都是一本小說中的角色，包括他自己！都他媽是《傲慢與偏見》中杜撰出來的人物……

威克漢姆終于愣住了，驚恐的仿佛置身火海。不過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

他把自己緊緊縮在角落，将失态的表情隐藏在黑暗中，并奮力去壓抑因為驚恐，即将脫口而出的尖叫，以及想要奮力蹿出喉嚨的心跳。

過了好久，威克漢姆才慢慢的平靜下來，他有些自嘲的想：

威克漢姆，這本小說中唯一的反派。一個禽獸和敗類，而我變成了他？

也許我連他都不如吧。他至少能維持看起來的體面。

——就當做身臨其境的看一場好戲也不錯。

無論多麽悲慘的人生，都是相對的吧。

而活着、本身就是一種折磨。

當那些青春洋溢的少年們在莊園中肆意玩耍、游歷、欣賞美景的時候，威克漢姆再一次将自己關在了巨大的藏書室中，讓自己沉浸在那些杜撰出的書中世界，最可笑的是，他其實早已身在其中。

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面對同樣無能為力。也許，他只是喜歡這種不問世事的超脫感覺。

對威克漢姆來說，現在的生活其實非常惬意。

沒有任何需要操心的事情。

每天，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醒來，透過柔軟輕薄的窗紗看見外面油畫般起伏連綿的山脈，綠油油的草地以及泛着鑽石般光澤的清澈湖水，在潔淨、柔軟的草地上進行晨練，不用自己動手就可以吃到豐盛的美味，所有的時間都可以肆意揮霍。

——這幾乎是他原本夢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全部。

威克漢姆将自己上鎖，與外面的世界隔絕，拒絕承認活在了一本小說裏面，并且自己是這本書裏唯壹一個沒有好下場的人。

威克漢姆不知道，換做別人，會如何看待這荒誕的件事情。他只想笑，這無比可笑的穿越，就是上天對他前世所犯罪孽的懲罰嗎？

在一次威克漢姆累得精疲力竭的晨練之後，他把自己狠狠丢在湖邊茂盛柔軟的草坪上，仰望着200年後看不到的蔚藍天幕，在迷失中揣度：現在的生活，到底是恩賜還是懲罰？

然而，一個溫潤清俊的面孔突然的出現，遮住了他上方的方寸晴空。威克漢姆本能的翻身，滾到了一邊，迅速一躍而起。動作一氣呵成，直到擺好了戒備狀态，方才反應過來，他已不是原來那個随時可能陷入困鬥的雇傭兵了。

威克漢姆為自己這種過激反應暗自搖頭。挑了挑眉，看清來人，是賓利小少爺和主角達西。

“你們好。”威克漢姆冷淡卻得體的向他的“主人”打招呼。“請問，有什麽我可以幫您的嗎？”

“威克漢姆，很抱歉打擾到了您的沉思。”賓利對威克漢姆十分友善的微笑着說。

“我們今天打算去打獵，請問您願意加入我們嗎？你知道的，女孩子不适合參加這樣的活動，而如果只有我和威廉的話，這場狩獵就未免太無趣了。”

賓利的教養很好，坦誠又謙遜，沒有高人一等的門戶之見，和他的妹妹截然不同。威克漢姆并不排斥和這樣的人一起出行。

不過，他還是看了賓利身邊的達西一眼。看到達西似乎也不反對，威克漢姆才答應。

“我的榮幸，賓利少爺。”并十分禮貌得體的鞠了一躬。

“威克漢姆，您簡直太見外了！在我看來，您才是這座莊園的另一個主人。”賓利真誠的微笑着說。

威克漢姆沉默的笑了一下，伸手拍去衣服上沾到的草屑。

這種客氣話，他如果當真了，只怕最後真的會像原著中那般、萬劫不複。

威克漢姆“反常”的一舉一動，達西全都看的分明，他在心中再一次确定：

這個人、絕對不是威克漢姆！可他到底是什麽人呢？

就剛才，我和查爾斯來找他的時候。他的本能反應說明：這一定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并且受過訓練。

首先，這個人思維敏捷、動作矯健、身手不凡。眼底在某一刻甚至泛起了一絲冰冷的殺意。

威克漢姆絕對做不到這樣，一直和威克漢姆生活在一起的達西太了解他了。威克漢姆的生活糜爛堕落、酒色早就掏幹了他本來就不怎麽健壯的身體。

其次，貪婪虛榮、好高骛遠的威克漢姆更不可能用那麽謙卑的語氣和查爾斯說話。

最後，威克漢姆近來的生活狀況，過于節制和規律了，連我都做不到，幾乎能媲美一個清教士。

——同一個人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有可能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嗎？

“請問，什麽時候出發？”威克漢姆将自己整理妥當之後問另外兩人，打斷了達西的分析。

“我想，就定在吃完早餐以後吧。”賓利說。

離用早餐還有一會兒，剛好可以趁這段時間洗個澡，把這身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換下來。威克漢姆心想。

他晨練的時候為了發洩情緒，歇斯底裏的近乎自虐。早知道要去打獵就不這麽拼命了。

其實，對威克漢姆來說，美妙的殺戮、才是最令他興奮的發洩方式。

這一點從未變過。

吃完早飯換上一套比較寬松的衣服，威克漢姆騎着馬等在了彭伯利莊園的樹林路口，沒多久達西和賓利就來了。

達西扔了一把槍給威克漢姆。

威克漢姆迅捷的擡手，淩空接住了那把槍。

威克漢姆暗嘆：槍，多麽熟悉又陌生的東西啊……

這是一把來福槍，每打出一發子彈就重新要上一次膛。不過，這個年代有這樣的東西已經很不錯了。

威克漢姆拉了一下槍栓，上膛後對着不遠處的一棵樹試了一下。

準頭還行。

在威克漢姆專注的擦拭着帶給他有太多回憶和感慨的□□時，達西的眼神卻再一次變得明暗不定。

達西故意用那種方式将槍抛給威克漢姆，其實是為了試探他。

如果是威克漢姆，絕對不可能這麽輕松又巧妙的、在空中接住這麽沉的東西。

而且，以這個人對槍支的熟悉感，俨然是個常年與軍火打交道的人。

若再聯系到他的身手，達西推斷：這個李代桃僵的威克漢姆，真實身份是個逃兵嗎？

可他未免也太年輕了吧！——據達西所知，未滿十八歲軍隊是拒收的。

當子彈穿過那些動物的身體，飛濺的血液向四周噴湧而出，威克漢姆覺得自己再一次被那種久違的滿足感所充實了。

血腥的氣味充斥在他周圍的空氣，威克漢姆這才有了一種還活着的真實感。

威克漢姆向最後那只倒地不起的麋鹿又補開了好幾槍，久違的暴力美感令他血液沸騰。

威克漢姆頓悟：

何必要糾結現在置身何時、何地？自己又是否真的只是一本小說中被杜撰出來，供人娛樂恥笑的醜角。

他就是他，一直是。

因為，活着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令人瑰嘆。

然而，當威克漢姆失去理智般射擊那只第一次中彈就已經死去的麋鹿時，達西微不可查的再次皺起了眉頭。

看着那只倒在血泊中的小動物，絕望的眼神，在掃射中不停抽搐的四肢，即使那只是只鹿，但它已經死了……

他對待獵物的瘋狂神态，就算是久戰沙場的軍人也不會這麽的殘忍和嗜血。

雖然不想承認，以前的威克漢姆雖然貪圖富貴享樂、好酒賭博、堕落惡心，但本質上卻還是善良的人，而這個人竟然如此漠視生命，冷酷、瘋狂又殘忍。

此時的威克漢姆，詭異的神态，仿佛一只地獄中爬出來的來的惡鬼，瘋狂的眼神充滿嗜殺的邪惡光芒。

達西騎着馬，沉默的跟在賓利和威克漢姆身後。心中百轉千回：

久違的狩獵，賓利似乎也玩的很盡興。

男人，全都是有掠奪性和征服欲的生物。

當然，賓利是因為能獲取獵物而高興，而這個威克漢姆，似乎純粹就是為了殺戮。

對了，就是殺戮。

這個人高傲、冷漠、心機深沉，卻難得的誠實坦蕩。

嗜血殘忍、冷血無情，卻能做到節制理性。

這個眼神冷漠卻清澈，讓人感到高深莫測的人。

——真的還是威克漢姆嗎？

不，他絕對不是。

這個惡魔附身一樣的人，絕對不是達西從小認識的喬治-威克漢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