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終章

終章·一

魔王已經三天沒跟勇士說話了。

只在短暫的封印自行解除當天，小王子再度蘇醒于水晶棺，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問了一句“戴納索呢”。

勇士回來那日的場面太慘烈，即使最終魔王在封印中沉睡，前來古堡尋找谛蒙的将士也沒有蘇醒——惑心本就是在喚醒心底最深的欲望，又談何蘇醒。

為了別人的私欲，葬身于自己的私欲，無一幸免。

無力改變現狀，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些人沉溺在自己執着的幻想中，奮力砍殺，然後竭力而亡。最後一個人倒下時，望着一片血海，勇士好像突然能夠明白為什麽小王子會說“人間最有意思”。

昔日在藏書樓內，書中有一詞倒是異曲同工，曰“向死而生”。

經歷過最空洞的光明和最絕望的黑暗，看透了極致，不夠純粹就有了意義。

“授勳儀式就在明天，你要來看嗎？”

慘烈的犧牲換來的是戴納索的一戰成名，巨龍的狂暴引起了國王的重視，而昔日揭榜的勇士與之并排而立的場景狠狠觸動了這位國王的神經，竟以為巨龍就是傳說中能安天下的寶物谛蒙。

不過戴納索的震懾力驚人，倒是的确能保一方安穩。

勇士沒承認亦不否認，任由這個誤會流傳開來，也就有了後面勇士和巨龍一同被請入王城內部授勳的事情。

對此，谛蒙本人只是微了蹙眉，輕諷：“騙子授勳，戴納索當吉祥物，愚蠢的凡人。”

勇士長嘆口氣，想着總該讓他的小王子從兩百年前的夢魇中醒來。

“我知道，你不喜歡戰争。”

魔王身子一僵，手中的畫冊再沒翻頁。

“這次下山我查了很多東西，也了解到一些事，關于你，關于普瑞斯，還有，這裏。”

勇士牽着小王子的手，帶他走到藏書樓門前，一起仰頭環顧這座古堡。

古堡總是比尋常人家要恢宏壯麗的，但是如果對比過普瑞斯其人的雄心壯志和他後來的一貫作風，就會覺得這裏頂多稱得上雅致，雅致得甚至有些樸素。

“這裏是他剛即位的時候繼承的城堡，你們在這裏待了七年，重整旗鼓，養精蓄銳。”勇士沖着西北方向一指，“而我們現在的王都，是他攻略的第一座城池。”

在那之後，普瑞斯帝國的擴張大業一發而不可收。

伴随勇士的低語，魔王似是陷入令人恐懼的回憶，不禁打了個寒顫，然後就感覺到與自己交握的溫熱手掌緊了一緊，好像要通過這種方式向自己傳遞力量。

“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看到小王子已是蒼白如紙的臉色，勇士又重複了一遍，宣誓般的鄭重：“不是你的錯。”

魔王沒說話，眼睑輕阖，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輕薄易碎的蛱蝶羽翼，美而脆弱。

“我一直很奇怪，如果谛蒙指的就是二百年前的你，古籍為什麽會記載一個暴君的伥僚，卻說他能安天下——更何況，在普瑞斯的那本自傳裏，他恨不得把有關你的字眼全部抹去，怎麽會讓別人知道谛蒙的存在。直至我想起，初次見面時，你說你叫威茲多姆，谛蒙的守護者。”勇士笑起來，笑得明媚又坦然，“威茲多姆，發明鋼鐵荊棘圈羊群，制造風水聯動踏車澆灌田園，培育菌種制作奶酪和甜酒……上到城池的防禦工事，下到孩童玩耍的木馬，你為這片土地做了什麽，總會有人記得。”

終章·二

魔王喜歡人間，是真的。

起初來到人間，魔王偏愛帶有溫度的故事，稀奇古怪，或囊容廣博。所以最吸引他的是普瑞斯的藏書樓，兩個人常常一有空就窩在裏面。

可是後來，王國的治理卓有成效，外出就有趣起來。

他開始喜歡清風送來的麥香，所以稻田中的隊伍總能看到一抹金發；他開始喜歡牛羊犬鵝的歡騰，所以家畜育種的任務成了他和孩子們的課堂；他開始喜歡人類溫柔的笑臉，所以民間的盛會他總會拖着普瑞斯出場……

谛蒙不能被外人看到真容，威茲多姆卻可以。

那七年大概是他在人間最快樂的時光。

只是，或許是他太過努力守護這片樂土，反倒讓那個看着國度由衰轉盛的年輕的君主有了別的想法。

欲望埋了種，發了芽，破了土，蜿蜒纏繞着不斷攀爬，直至某天，交織成一片縛網，裹挾着那位始終寵溺的魔王，不得不去處理一切後顧之憂。

谛蒙從沒想要去幫普瑞斯開疆擴土，但他制作的城防利器成了侵略前陣，他傳授的充饑幹糧做了軍饷，連他設計的鋼鐵荊棘都從圈羊上升到圈人的高度……

為了彌補硝煙的傷害，谛蒙總是積極進行戰後的恢複與安撫，然而普瑞斯侵略的漫漫長征永無止境，少年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在為下一次起兵征伐縫制戎裝。

時間久了，威茲多姆的化名被民間熟記，谛蒙卻成了歷史的罪人。

“我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少年掙開那只溫暖的手，站在大廳中央的水晶棺前，把過去攤開在空氣中，裸露出不肯結痂的傷口。

他縱容着那個不斷擴張帝國的君王，哪怕兩個人的腳步漸漸踏往不同的方向，魔王還是相信傻小子只是不小心走了條彎路，繞過一圈後，那個純粹的靈魂總會回來的。

直至他在葡萄酒中嘗到血的味道。

——普瑞斯在嘗試封印。

那一刻，魔王終于不得不承認，昔日的傻小子早已在自己無限的信任下變了模樣，醜陋又肮髒。

陷入回憶容易無法自拔，勇士舍不得小王子被絕望淹沒，适時站到他身邊。

從離去到歸來，知道得越多，就越清醒，走過最初的迷茫，醍醐灌頂，然後在魔王落淚的瞬間，越發堅定想要守護什麽。

“我出生在貧民窟，從小就知道，拳頭硬可以護住銅幣，掰手腕能夠贏得烈酒，而不夠強就會被欺負。”

所以我渴望強大，渴望力量。從前我一直這麽想。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覺得你弱爆了，可事實是你很強，超越人類的強。原來評判标準是錯的，你的強大也不僅限于身體對抗。那麽力量究竟是什麽，強大的标準又是什麽？”

掰手腕常勝不敗就是強嗎？拳頭夠硬無人敢欺就是強嗎？戴納索該是很強的，但是面對軍隊的攻擊，它也會累，會受傷，會想要我們安撫。

“我下山尋找答案，可直到封印你之前，我的答案才完整。”

可以冷眼旁觀卻選擇參與，能夠血洗山河卻只要自保……

“我終于明白你那句‘喜歡’的分量，而強大的定義應該是守得住自己，也珍惜衆生。“

魔王默不作聲，許久無話。

勇士感覺四周漸漸亮起，擡頭發現古堡從屋頂開始發生變化。

灰蒙蒙的牆體浮現出多樣彩繪，有春日的原野流水，也有秋天的黃金稻田，壁畫所在之處，一片生機盎然。

階梯換上瑩白新漆，一路向上伸展，回環出同色細絨地毯，配合頭頂蔚藍，仿佛漫步雲端。

二三層樓高的位置，被木板遮掩住的方穴向四周蔓延，融合成幾扇碩大的琉璃窗，以五彩斑斓的色塊組合出圖案，隐隐是戴納索的模樣。

藤蔓消失，窗扉洞開，殘垣恢複高閣，焦土化為花海。

陽光透進來，大喇喇照在水晶棺化形的王座上，反射出一片璀璨。

頹喪兩百餘年的古堡在這一刻煥發新的神采。

驀地，少年的唇角綻了笑意，靈動又溫柔，陰霾盡散。

“我終于知道，戴納索和萊博瑞為什麽認可你了。”

勇者不懼，仁者不憂，如今，你亦不惑。

終章·三

并肩看過這場神跡再臨，勇士轉身，送魔王踏上王座，溫柔又鄭重。

“戴納索能夠震懾他國不來進犯，我願意嘗試讓各國相互牽制避免戰争。你不必躲在古堡自罰，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做人間的威茲多姆。”

青年單膝跪地，執手落下一吻，擡頭仰望他的小王子，眼中滿是虔誠，似有點點星光。

“尊敬的威茲多姆先生，你願意再相信人類一次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一直在思考，魔王為什麽會成為勇士的信仰。

因為他擁有更高位面的力量？

起初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最初的大綱中，這種力量被定義為智慧。

但是寫着寫着，我困惑了。

智慧的體現不該在術，而是在道。

不禁想起《國家寶藏》裏講《孫子兵法》的那期，兵法該是戰争的哲學，在一片如何打勝仗的學問中，發出“不打仗”的呼聲尤為珍貴。

避戰并非因為勢弱，而是出于對生命的敬畏，對這人間愛得深沉。

我想，大概能吸引勇士的，就是這樣的魔王。

而能與魔王并肩同行的，大概也只有這樣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