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上路（2）

月飛見狀，心中奇怪，忙順着她目光所指的方位看去，這一看，她也着實吓了一大跳，趕忙回過頭來緊張地看了看葉渎。

清晨的濃霧還未消散，站得遠些，就看不清對面那些人的面容相貌，剛才被月飛催促着往前走了幾步，葉渎猛然發現——從最後一輛人力車上走下來的，竟是一個日本商旅，三十來歲，嘴唇上蓄着一字胡須，板着個冬瓜臉，穿着東洋鬼子的服飾，腰間左邊還斜挎着“太刀”和“肋差”這兩把一長一短的武士佩刀，站在那裏，一副妄自尊大的悶騷架勢，偏偏個子矮如冬瓜，渾似個小大人假正經，叫人瞧着就覺好笑。

葉渎和月飛都對此人不陌生，前幾日在外灘碼頭那座涼茶棚子裏，雙方就打過照面，正是兩個日本商旅中，腳背未受槍傷的那一個。想必受傷的同伴今日無法出門遠行，才令此人落了單。

月飛一見此人，就極其緊張，生怕這日本人認出那日出現在涼茶棚子裏、惡整過他與同伴的“程咬金”來，但她轉念一想：今日葉渎是女裝打扮而至，日本人即便走到她跟前來，也認不出她就是當日戲弄過他的那位“教書先生”！

多虧了這易容術！月飛暗自慶幸，緊繃的心弦松弛下來，見葉渎站着不肯走，猶如吞了只蒼蠅一般，臉色也不大好看，她複又解釋道：

“這個東洋商旅，也不在受邀名單上，想必是剛巧搭了同一車次……湊巧也是乘坐在專屬貴賓車廂座……你、你知道的，坐前面的車廂，那煤炭燒的煙氣‘沖’得慌，所、所以身份體面些的人，都會選訂車尾那幾個車廂座兒……”

言辭閃爍了一下，都不知自個兒這番不大實在的話，能不能搪塞過去，月飛心裏頭也瘮得慌，幸好這趟車是人貨兩運，日本商旅此刻正指揮着幾個賣苦力的腳夫，将幾袋貨物搬運上車，那場面，果然像是湊巧撞上的！月飛稍稍松了口氣，悄悄觀察葉渎的臉色變化，卻見這位葉佛爺既沒有表露不悅之色，也沒有贊同之意，倒叫人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

葉渎此刻是将信将疑，心裏頭雖不大痛快，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怕阿笙見了她神色異常會心生不安，于是表情淡定、不緊不慢地從那個東洋鬼子面前經過。她暗自拿定了主意：如若上了車，鬼子膽敢作祟，她手底下必不含糊，定叫鬼子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一想，她腳下更是從容不迫，偕同阿笙，跟着月飛徑直走向停站候客的那列火車。

蒸汽機車牽引的幾節車廂大敞着門徑通道，往其中一處通道落足、三人正準備率先登上尾端那節鐵皮車廂時，忽聽後方一陣騷動，傳來嘈雜聲浪，回首一看：喝！又來了一撥人馬！這回可真個熱鬧似趕集兒了！

“這些人……又是何來路？”

葉渎以手加額，頭疼得很。

“巡捕房的人！”

月飛看到那撥人遠遠的奔了來，個個頭戴尖頂兒圓鬥笠似的差役帽，上衣長褲、腰間系皮帶，倒提刺槍，整齊列隊奔來，這清一色的行頭裝備，明眼人一看即知：正是巡捕房的标記！看到領頭的那位巡捕，她也吃了一驚，沖口說了句：“法租界巡捕房的黃包探怎的也來了？”話落，生怕自己看錯，又揉了揉眼，仔細一看——沒錯，是他！

帶隊而來的黃包探，穿着便衣，職任“包打聽”。

法租界當班的華人巡捕，多為洋人效命，這個黃包探卻不同常人，雖出身低微家道貧寒，又不愛讀書，看似五大三粗的粗人一個，腦子卻相當活絡，一面巴結洋人來平步青雲，一面勾結癟三混混結了幫派，在當地混得風生水起，自導自演左手偷竊右手破案，自擡身價，由此名聲大噪，被稱“交關靈光”，但凡油水可撈、貴人可攀之處，必有這位黃金榮黃包探的行蹤出沒！

此時的黃金榮，在上海灘是混出些名頭了，尤其青幫內部，更是活躍得緊，但在葉渎耳中，卻聞所未聞，她見月飛駭然動容之色，才對此人稍加留意，暗中觀察：

“黃包探”頂禿肉厚、即使笑起來眼睛裏也帶了兇光，一派流氓氣，卻擺着大亨似的闊排場，領着一撥手下兄弟、大闊步趕了來，吆三喝六般指揮手下，協助道臺大人的那批差役，上前盤查那些個普通乘客，與官爺一同犯下這擾民之舉。他自個兒則走到道臺大人面前，拱手客套了幾句。

葉渎隐約聽得他與蔡乃煌攀談中露了個苗頭：“袁大人那邊，萬望蔡兄幫小弟多多美言幾句……”

一聽這話，葉渎微蹙眉頭，轉開了視線，目光不由落在了那撥巡捕房的人群裏。

她這一看不打緊，竟從黃金榮帶來的那撥巡捕當中，又瞄見幾個頗為眼熟的身影——長短不均、圓扁不一，正是前兒晚上在法租界公董局總董官邸外、那片田埂上不打不相識的幾個癟三小混混！

好嘛，這下黑的白的，全都到齊了！葷的素的，一道開鍋煮個沸騰！趕廟會似的，可勁兒熱鬧了！

“梅二姑娘真是好大手筆！”

葉渎不鹹不淡的随口一說，倒叫月飛一時琢磨不透：她言下之意是褒是貶？愣了一愣，月飛才回過味來，趕忙辯解道：“葉佛爺又誤會了，這撥人真不是我家二姑娘請來的！”青幫的人，照例是會關注董氏産業繼承人，但人未到境，他們怎會如此心急、不按常理出牌？倒叫她這個“吃通”也吃不準對方意圖了！

“哦？是麽？”

葉渎又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心知這個“吃通”半吞半吐的，多半話裏有所保留，也不知何故，對個委托來護駕的人，她們也并不十分放心！

“佛爺面前，我怎敢有半句欺瞞！”

從站臺彼端，到蒸氣機車後面牽引的那幾節車廂這頭，也就數百步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