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衛知拙既然人已經到了,趙好也就裝傻不提昨天的事了。開開心心地過完早,趙好便拉着不是很情願的衛知拙去點卯。

原打算點完卯再去接案子,沒想到正巧就遇上了周捕頭。

西平縣處蔡州,這地方不南不北,多數人的身量都不算高,這也是趙好能女扮男裝蒙混其中的緣由之一。這會兒吏房聚集了不少人,衛知拙擠在其中,鶴立雞群。

周捕頭行色匆匆地趕來,一打眼就看見對方的大高個,兩個不大的眼睛瞬間瞪得像燈籠:“衛知拙?!”

趙好聽見了周捕頭的大嗓門,匆匆簽下自己和衛知拙的名字,又拉着後者擠出人群,跑去和周捕頭打招呼。

周捕頭都沒工夫去看趙好,直瞪着衛知拙道:“你來了衙門點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衛知拙懶得說話,趙好哭笑不得道:“周叔你這是什麽反應?昨兒忘了跟你說了,衛知拙就住我隔壁,咱倆是鄰居呢,是我硬敲門拉着他來的。”

周捕頭才知道還有這麽一出,看看衛知拙又看看趙好,一下子笑得見牙不見眼,說道:“好好好,還是你小子有本事有面子,換了我跟小衛當鄰居,這家夥指定第二天就搬走了,別提來衙門了!好!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捕頭一直盼着有一天衛知拙能重新振作起來,眼下對方和趙好這個他看好的少年人成了朋友,有了重回衙門的苗頭,對他而言簡直是個值得喝頓酒慶祝一下的好消息了。

周捕頭正沾沾自喜地想着這兩兄弟結緣也算他牽了一條線,就見趙好朝他一伸手。

周捕頭愣住,下意識道:“什麽?紅包?禮物?”

“當然是那樁失蹤案!您不給我批條子,我們倆怎麽去查?”

趙好被周捕頭逗得笑出一顆小虎牙:“當然啦,我最近手頭是有點緊,您給我發個紅包我也接着,記得包大點兒!”

“去你小子的!”周捕頭一打她的手,被趙好眼疾手快地躲過,笑道,“還要什麽條子,你們自去查案宗,只管說是我叫你們去的。不過這案子也不止一起呢,還有許多衙門裏的捕快白役在尋人……”

說到這裏,周捕頭臉上的笑意也沒了,嘆道:“唉,人是越派越多,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找到線索。”他看了看兩人,說道,“也靠你們多努力了。”

趙好自然點頭,告別周捕頭後和衛知拙一起去刑房查看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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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知拙先前已經來看過一次,便只在旁邊等着趙好。

因為沒有找到太多線索,記錄也簡潔,幾起案子趙好沒花多久就過了一遍。看完之後,她倒是能夠理解周捕頭的推斷了。

失蹤者全是年紀相仿的二八少女,又都家境貧寒,沒什麽依靠,走失路段也大多在無人的小徑或是山路,案件的相似度極高,案發也密集。這幾起案子的确應該是同一個兇手作案。

但她卻不是很明白衛知拙當初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對方為什麽說這案子不久就會無人問津了?按理來說,這樣的失蹤案不算小了,而且從第一起到現在,衙門也已經查了一個多月了,憑什麽斷定接下來不會再查?

或許在她看來平平無奇的文字,在衛知拙眼裏其實有另一番解釋。

趙好擡頭去看衛知拙,後者也正好在看她。

這類卷宗都存放在暗室裏,不過衛知拙旁邊的窗戶紙破了個小口,正好漏進一線陽光。趙好順着那線陽光,發現原來衛知拙的眼睛也并非全然那麽黑,那深處仍有一片琥珀般的暖色。

趙好想了想,問道:“你看過這些了,有什麽想法嗎?”

衛知拙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卷宗始終是卷宗,若是要發現什麽,還是應當去調查一番。”

趙好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想法,她也正好想要去實地探查一下。不過同樣的,她心裏也清???楚,衛知拙肯定有什麽知道的事情沒有說。

二人領了調查的令牌,便先去了最近發生的那起案件,也就是昨天周捕頭接手的那個案子。

報案的是一個姓屈的老漢,失蹤者是他的孫女兒。

周捕頭提交的卷宗上記載,屈老漢今年五十有八,膝下兩個兒女都已不在人世,只剩下一個十五歲的孫女兒名喚屈晴和他相依為命,兩人靠賣些竹制的編簍過活。

兩日前,原本應該和孫女兒一起上集的屈老漢因為舊疾腰疼下不了床,只能叫屈晴一個人出去賣貨。往常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時候,屈晴都能獨自來回,誰料這次一去,卻再也沒見到人影。

屈老漢原先還不敢相信自己孫女兒是失蹤了,直到第二天都找不見人,才慌忙報案。

昨天接到案子後,周捕頭一整天都在帶人尋找屈晴的蹤跡,希望這只是一起普通的走失案。然而得到的線索寥寥無幾,這才确定了又是一起失蹤案。

趙好想了想,打算直接去找屈晴的爺爺屈老漢。

屈老漢和屈晴住在西平縣西邊的橋頭村,孤爺寡女,離群索居。趙好和衛知拙還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這間破舊的小屋。

屈晴失蹤後,屈老漢的狀況就不太好,前一天勉強陪着周捕頭去找了人,今天趙好二人上門時,老漢已舊疾複發,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興許是衛知拙的身形太有壓迫感,那屈老漢表現得有些畏懼,為免影響問話,衛知拙借口去給屈老漢找個大夫先行離開了,只留下趙好一人和屈老漢談天。

不得不說衛知拙的安排沒錯,他一走,小屋的氣氛便立即松快下來,加上趙好原本就長得讨長輩歡喜,屈老漢單對着她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也好看了許多。

趙好照舊先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雖然從外看這小屋老舊破爛,但內裏各處其實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除了屈老漢躺着的床,還另有一張小榻,桌椅板凳更是一應俱全,地上被掃得幹淨,只有角落裏放着些沒編完的竹簍。

可見雖然沒了兒女,但有孫女兒陪伴,屈老漢的生活仍是在正軌上的。

趙好的目光轉向現在的屈老漢,後者躺在床上,幹癟瘦小,被子一蓋,幾乎看不見起伏。

屈老漢臉色幹枯蠟黃,只有那雙眼睛裏還帶些光,見趙好看過來,忍不住問道:“官老爺!你們這次來,可是有小晴兒的消息了?”

趙好第一次被這樣充滿期待的目光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她走到屈老漢身邊,想了想,斟酌着說道:“個中細節我不能透露太多,不過這個案子衙門已經加派了人手,你放心,會有進展的。”

屈老漢聽不大懂,只曉得自己孫女兒大約不會馬上回來,惶惶然地點了點頭,說道:“那您這次來是為了?”

趙好想了想,說道:“還有一些線索要确認,怕遺漏些什麽,影響我們尋人。”

屈老漢一聽這話,若不是無法動彈,恨不能立時坐起身來:“您問!我肯定什麽都說,只要能把小晴兒找回來!”

趙好見狀,便把自己準備好的問題一一問了出來,只是屈老漢的回答卻叫她越來越困惑。

屈晴的人際關系十分簡單,她沒有朋友,沒有走得近的異性,也沒有愛玩兒愛去的地方。這個孝順的姑娘大部分時間都圍着自己的爺爺打轉,在案子發生前情緒上也沒有任何異常。

這讓趙好覺得,屈晴的失蹤簡直毫無道理。

趙好撓了撓頭,面露難色,或者她應該再去檢查一下周捕頭尋人的那條線?還是說也許從別的失蹤案入手會更好?

屋子裏一下子陷入沉默,過了許久,是一聲抽泣喚醒了思緒中的趙好,她忙擡頭去看,卻見屈老漢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趙好手忙腳亂地上前去拍了拍屈老漢的被子,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屈……你……”

屈老漢根本聽不見趙好的聲音,他兩眼茫茫地躺在床上,嗫嚅着說道:“小晴兒她生下來時,還不及我的手臂長……”

屈老漢也不知道自己是要說給誰聽,但這些心情壓在胸口太久了,似乎只有說出來,他才能喘上一口氣來。

屈老漢的兒子還在時就總是在外奔波忙碌,兒媳也幫着兒子做生意,難得有時間陪伴女兒,所以屈晴可以說是被屈老漢一手帶大的。

待到屈晴兩三歲的時候,屈老漢的兒子沒了,兒媳改了嫁,屈老漢和屈晴更是只剩下彼此。

從牙牙學語到能滿地亂走,再到現在個頭趕上了逐漸佝偻的爺爺,這個老人在自己孫女兒上付出的心血和情感,豈是短短幾句話能夠說得清的。而弄丢了自己的孫女兒,對屈老漢而言,無異于挖了他的心去,其中的痛楚又有誰人能懂?

說到最後,屈老漢已是泣不成聲。

趙好看着屈老漢,也不由覺得酸楚,但在這之後,她閉了閉眼,心中卻是生出一股責任感來。

趙好認真地看向屈老漢,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查出真相,找到屈晴,給你一個結果。所以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要等到屈晴的消息。”

她的聲音很堅定,充滿了力量。

屈老漢聽到屈晴的名字,也回過神來,想到自己不知身在何處的孫女兒,努力道:“是,我會撐着,等到小晴兒的消息……”

屈老漢渾濁的眼睛在趙好臉上掃了又掃,兩片幹枯的嘴唇開合着,最後只道:“謝謝官爺,謝謝官爺,為小老兒費心了。”

趙好聽出來對方是徹底放下了心防,于是又一次問道:“能不能再仔細想想過去一段時間和屈晴有關的細節?哪怕只有一點兒?”

屈老漢聞言,皺着眉閉上眼,使勁兒回憶:“近來确乎沒有發生別的事了,若是再往前……”

屈老漢突然猛地在床上一掙,叫道:“是了,上個月!上個月的集市,我同小晴兒回來的時候,在路邊看到一片野蒿菜,她說了,下回得空,要摘回來炒把我吃!”

趙好精神一振,沒錯,就是這個!

屈老漢又是懊惱又是欣喜:“我真該死!先前為什麽沒有想起來!官爺!您能幫我把孩子找回來是不是!”

趙好見他情緒激動,忙安撫道:“你放心,我那同伴還未曾回來,待他來了,我們定會照着這條線索查下去的。”

屈老漢渾身打抖,抓着趙好的胳膊不肯松開,趙好只得道:“你再多給我說說屈晴,說不定還有遺漏的地方。”

聽了這話,屈老漢才冷靜下來,開始一點點講述自己孫女兒的事情。

待到衛知拙帶着郎中回來的時候,屈老漢已經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趙好打了盆水,正幫屈老漢擦臉。

衛知拙看她一眼,敲了敲敞開的門。

趙好扭頭看他,又把屈老漢喚醒,安撫片刻,将人交給了郎中,自己随着衛知拙一起去了門外。

兩人在屋外站定,衛知拙看了趙好一會兒,覺察出了對方神色上的細微差異,也差不多猜到了自己離開後發生了些什麽。

他頓了頓,問道:“有消息了?”

趙好點點頭,正色道:“屈老漢回憶起了一條信息,屈晴可能是為了摘野菜,回家時走了另一條無人的小路失蹤的。”

趙好想了想,又把和屈老漢的談話挑自己覺得有用的通通複述了一遍,問道:“你還能聽出什麽別的線索來嗎?”

衛知拙幹脆地搖了搖頭,說道:“只能先去他說的那條小路上看看。”

趙好認同道:“我也是這麽想的,若屈晴真的是在那裏失蹤的,說不定能留下什麽痕跡或線索。”

衛知拙看了一眼恨不得立馬出發揪出兇手的趙好,忽然問道:“你是怎麽看的?”

趙好一愣:“什麽?”

“屈家爺女。”

趙好看向衛知拙,後者也在看她,只是那目光并沒有帶着男人慣常的審視,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平靜。

趙好明白了他在問什麽,她想到了屈老漢在睡過去之前忍不住對她吐露的話:“官爺,說來不信,你和小晴兒一男一女,長得沒有半點相似,我看着你,卻好似看着了她哩。”

說實在話,她自打離家,一路女扮男裝,至今無人發現,卻是屈老漢這麽一個一輩子沒出過村頭的老漢,憑着對自己孫女兒的了解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

趙好說:“我想幫他們。”

在她離家之時,滿腦子都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這幾個詞,但現如今真的接觸到了需要她幫助的人,才意識到曾經的那些誓言何等空泛。

只有這句話是最真實的,于是趙好又重複了一遍,愈發堅定:“我要幫他們。”

衛知拙看着她,竟露出一個笑來。

“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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