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一睡至了日上三竿,我揉着惺忪睡眼從床上爬起,望見石崇站在窗格前,迎着融融日光,仔細系着腕處袖扣。些許泛灰的長發披散而下,将那張本應落括冷峻的臉龐襯着柔軟很多,煞是好看。

須臾,他眉眼扯向我,與我一笑:“醒了?”

我随手拽來一旁衣裳,一邊穿着時,與他道:“你什麽時候起來的?我都沒有感覺。”

他穿好衣裳,款步走到我身邊,順手接下我手中束帶,為我悉心綁着:“天亮後沒再睡下,此刻都快午時了,後來你睡去,我便起來了。”

我點點頭,待石崇幫我将衣裳穿好,淨了手面後,複坐在梳妝臺前自顧打扮起來。他于房中盤旋片刻,許是無聊,又蹲在我身邊,接過我手中眉筆,擱在舌尖一舔時,瞥過一絲嫌棄意味,擡眼時,卻與我興致勃勃道:“我幫你畫?”

我雖昨夜已與他肌膚相親過,但因總将這一切歸咎給渡劫之說,自從未将他真正當做夫君,如今他想要與我畫眉,我只是搖搖頭:“不用了吧?”

“來吧!”他說着,将我一張臉扭到眼前,似習慣性将眉筆擱在手心點了點,複擡筆于我眉間打量。

我只得一動不動,定定望見他手握眉筆,朝我眉毛上瞄來瞄去,一雙諾大眼眸于認真處流轉,令我心悅。

片刻,他緩出一抹微笑,捏住我下巴,将我送到銅鏡前:“畫好了。”

我于銅鏡中望着自己拉長模糊的臉,左右端詳半晌,由衷道:“還不錯嘛!”

話及此,我下意識擡眼,望向他那雙濃密且不甚規整的眉毛,随意問道:“你第一次畫眉就這樣好了?”

他輕柔一笑,不再與我言語。我只當他故弄玄虛,将一切收拾妥當後,便準備與其離開綠羅村。

與石崇大婚的這兩三日,事情過于繁雜,讓我一時都忘了,自己還要離開綠羅村這檔子事。如今突如其來,心裏甚不自在。總是想着,我作為梁家唯一的子嗣,就這樣離開了舅爺與姥姥,他二人一定會非常傷心的,到時若舅爺情緒太激動又開始發瘋可怎麽辦?又或者,姥姥一時難過太甚,暈了過去呢……

這樣想着時,我已被舅爺與姥姥送至河口。站在渡船甲板前,想着該面對的早晚要面對,便刻意逞強木着臉色。誰知一望向舅爺與姥姥,卻見二人風平浪靜,絲毫悲傷态度都沒有。

我愣了愣,擡腳走上前,與姥姥舅爺欠身道:“送到這裏吧,綠珠這就要走了。”

舅爺點點頭,與姥姥對望一眼,平靜道:“好。”

我胸口驟堵,眯了下眼,與舅爺和姥姥刻意強調道:“綠珠這便要離開綠羅村了。”

舅爺微微一笑,與我緩慢點頭道:“一路平安。”

我斜眼瞧了瞧一旁石崇,但見對方亦是面色舒緩,毫無別扭之感。我不免又開始自我懷疑起來,莫非是我太過于感性。可我跟着石崇這番離開綠羅村,沒個三年五載哪裏還回得來啊?難道就不要與我好好道別一下嗎?連個眼淚都不流,真的好嗎?

思及此,我複與姥姥凄怨起語調:“姥姥,綠珠這就要走了,以後你與舅爺,要好好互相照顧,綠珠會想你們的。”

姥姥點頭,與我擺手道:“知道了!你放心,姥姥與你舅爺在這綠羅村這麽多年了,不是都好好的?你放心走吧,實話說哦!綠珠你就算是留在這裏,也沒怎麽照顧我與你舅爺啊!”

我只覺自己瞬間石化,心頭仿有一口老血湧出,囫囵卡在喉嚨處,任是如何都吐不出來:“姥姥你何故這樣說啊?我如今都要走了,你怎麽看來如此不在乎啊?”

姥姥了然一笑,與我中氣十足道:“是啊!就是因為你要走了,所以姥姥和你舅爺昨夜裏想了好久,覺得你走了真好啊!以後再也沒人說我們梁家出了一個瘋丫頭了,且少了你一個人家裏還省了不少米,少了好多麻煩不是!”

我一時哽住,張口時剛要說話,舅爺卻又上前補刀:“而且綠珠你也該開心不是?你這一番是去渡劫的,沒成仙可千萬別回來了,到時羽化成仙了,千萬托夢給舅爺和你姥姥,我們二人一定會更加開心的!”

“更…更加開心……”我聲音越發虛軟,至了尾處,甚至消了聲息。後來還是石崇将我拉至身後,替我與姥姥舅爺禮貌作別後,令小草扶我上了船。

我未想到,自己準備好的一腔熱淚,活生生被舅爺與姥姥逼成了一頭冷汗。船帆搖起時,不免掉頭去看了看岸邊的舅爺與姥姥,卻見這二人,竟已然離去。

我心灰意冷,想不到自己離開綠羅村,于姥姥舅爺而言,竟是這樣的好事一樁,心下翻滾起委屈無數。回眸間,望見石崇站在我身後:“想來他們是不想讓你覺得更加難過,才會如此裝作毫不在意的,莫要傷心了。”

我自猜測過會是這般,可他二人戲演的實在太真,讓我一時失了自信:“真是這樣嗎?”

石崇與我堅定地點了下頭,擡手間,摩挲着我鬓角間綠珠釵:“他們自然不想要你将別離看得太重,畢竟你這一遭與我去了,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越是舍不得你,便越是想要你放下心罷了。”

我不知何時,已然被他摟入懷中,可堪那懷抱溫暖有力,寵溺着我不想離去:“可我們還是會回來的吧?便算是離開了這裏,你也不會一輩子都不帶我回來的吧?”

石崇道:“自然不會,只要日後我得了空,珠兒你想要回來,我便帶你回來。我說過事事以你為先的,我石季倫說到做到。”

我嘻嘻一笑,半張臉緊貼在他胸膛之上,嗅着他身上散發出的陣陣檀木香澤,眼前一晃昨夜溫存。彼一時,方絲絲體會到那‘快活似神仙’的韻味,便将身子複往石崇懷中貼了帖:“石郎,你真好,助我渡劫修仙,又事事以我為先,我現在越發覺得,自己嫁給你,是沒有錯的了。”

他沉沉一笑,語色中盡是寵溺:“原來你還曾後悔過要嫁我的事嗎?不過好在,你現在幡然醒悟,說不定也算是你渡了一個劫,要感謝我才是。”

我自覺他說的有理,點頭道:“謝謝你,石郎。”

擡眼間,我與他四目相對,但見他那雙落括眉眼中,似有星河光芒閃爍,迷離地令人心裏不由發顫,害我開口時不自覺失了底氣:“你對我這樣好,那麽我跟你保證,在我成仙之前,一定好好做你的夫人。”

我隐約捕捉到,當我說最後一句時,他眼中閃爍出的些許光影。但我只當他是開心,複聽他與我打趣道:“原來之前,你并沒誠心想要做我的夫人?”

他這一句,令我将那情緒放走,一時深信,面前這俊朗非凡的老男人,是真心喜歡着我,一心一意對我的,我自也要從今日起努力,做好嫁給他之後該做的一切,縱是成仙之前,真可能深深愛上他,也不足為過。

且這一路往河陽去,他的表現也甚是令我滿意。渡船劃得夠穩,我與他便夜夜嘗試着‘快活似神仙’,每及清晨,他又會貼心地為我穿好衣裳,綁好束腰。一頭墨發,早已讓他上下梳了百來回。

若是哪一日,我未戴他送給我的綠珠釵,他又會像個小孩子似的生氣。一生便是半個多時辰,要我哄着才可以。且他很喜歡為我畫眉,好在他畫的眉毛也是好,即便渡船偶爾颠簸,他也手不抖心不慌。

便是這樣與他的日夜相處,讓我很快忘懷了作別綠羅村的別離之悲。我開始耽于沉溺在他那柔情似水的目光中,一時忘卻,他不過是我用來渡劫的人,且他比我大了二十多歲,于我而言,是個和舅爺一般的角色。我只看得見此時此刻,每一次喚他‘石郎’,都不免發自身心。

偶爾一個罪孽念頭逃閃,我竟覺得,若能與石崇一起,便是這輩子不成仙,也沒那麽多所謂了。我雖無法羽化成仙,但卻有一個對我比神仙還好的人,他事事以我為先,将我當成一個寶貝似的珍重。我綠珠必是修了幾世的福分,才能遇上石崇這樣好的一個人。雖然他年紀大了點,但看起來卻仍舊俊朗非凡,我該學會知足。

只可惜,這樣的念頭并沒在我心中持續多久,我們很快到達了河陽金谷園,我也算正式入了他的家門,明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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