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越發對石崇這個人好奇,想自來到金谷園後,他展現在我面前的形象便千變萬化起來。

從原本那個善良溫厚的如意郎君,變成了一個坐擁百號姬妾的河陽首富。此刻于我眼前,石崇真像是個被鋪展開來的斑斓蝴蝶,迷惑着我,讓我分不清,他究竟還是不是我當初嫁與的石郎。

後平日裏,待在崇绮樓無趣,我又不能總是往經轉樓去。閑來無事,便有意無意地問小草一些事,自然主要,還是關于石崇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只可惜,小草雖服侍石崇多年,可對我想要知道的那一部分,卻仍舊一知半解。

從小草口中,我只知,石崇這家夥年少時便性格豪勇,甚至做過打家劫舍的勾當,亦正亦邪,趁着魏晉朝代更疊時,以自己從小習得的些許文采修識得了官做。以外人話來,便是說石崇這人極其圓滑,一方面勾結權貴,一方面貪贓枉法,早前來綠羅村前,歷任荊州刺史,便趁職務之便,偷偷劫持過客錢財,以此才囤積成今日的金谷園。

我聽過後,不禁單純認為,石崇這家夥不僅是個騙子,還是個極其過分的強盜。我好端端一個仙女,竟然不小心嫁給了這樣一個人嗎?當初娶我的那個,溫厚恭簡的石郎,究竟哪裏去了?

再後來,越是聽到石崇的一些事,我便越是難過,久而久之,也便不欲再問小草任何關于石崇的事。

一日天氣剛好,我無趣将自己擱在石橋上放風,手搖蒲扇,無趣觀賞着水下游魚,碰巧身後傳來一柔軟敲打。

我下意識以為是石崇,轉身時,卻望見心晴。不過半月未見,她的腰身湊近看時,竟也越發纖細起來,細的令人生駭:“綠珠?”

我愣了愣,随即起身,與心晴問道:“你怎麽在這?”

心晴半掩手中蒲扇,一雙鎏金眸子忽閃,看來靈動美妙:“我與幾個姐妹剛在院中放紙鳶,一個姑娘指甲太尖,将線弄斷了。這番來找,誰知找不見了。”

我點點頭,幫着心晴四下望了望道:“我沒在這附近望見紙鳶,許是掉在別的地方了。”

心晴将蒲扇扣在鼻尖處,思索甚細的模樣:“想來也是找不見了,過後換一個便好了。不過綠珠你在做什麽?”

我望了眼水下游魚,聳了聳肩膀道:“沒做些什麽,無聊賞魚罷了。”

心晴盈盈一笑道:“那綠珠要不要與我們姐妹幾個一起玩耍啊?”

“我……”我猶豫着,因自覺與心晴她們不很相熟,再者身份別扭,更沒與之親近的想法。可思索間,心晴卻已然拉起我的手,帶我往她與其他姬妾所居的芳華樓去。

一眼望去,這芳華樓與我的崇绮樓倒也沒多少區別,只是相比較而言,崇绮樓的植株種類要更為多些,看這芳華樓庭院中大片大片盡是牡丹花,雖豔麗卻也不免單調。

心晴挽着我的手,于我眼前介紹了十多個姑娘,自然都是石崇的姬妾,我糊裏糊塗地應着,根本也沒記得住她們名字。只聽其中一個年紀看來比我還要小的,開口怯生生問我道:“綠珠這些日子都一個人待在崇绮樓中嗎?不會很無聊嗎?”

我點點頭,誠懇答道:“是很無聊啊,只有小草陪着我。”

心晴挨在我身邊,附和道:“那麽綠珠日後可以經常來芳華樓走動走動,我們這些姐妹們都很喜歡玩的。”

她這樣熱情,讓我很不好意思,聊表心意,我便也道:“好啊,你們也可以來崇绮樓找我,反正崇绮樓就我一個人住。”

眼前的姑娘們歡快拍着手,正聽一個姑娘又要放起紙鳶時,另外一個卻從中插話道:“你們是不是傻了?這都什麽時辰了,該回去候着老爺了!”

心晴方“哎呀”一聲,敲了敲自己腦袋與我道:“我都給忘了,平日這時候,老爺會來這裏的。”

我神經粗條着問道:“老爺來這裏做什麽?”

心晴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旁的流香忙探出腦袋插嘴道:“往常這時辰,老爺從潘先生那邊做客回來,都會來芳華樓休息休息,看看誰最近瘦了些,能飄過沉香屑,便賞給那人百顆珍珠。”

我一時沒聽懂,微微蹙眉道:“飄過沉香屑,怎麽飄?”

流香繼續道:“便是将沉香屑灑在象牙床上,誰能踩過去後,不留下腳印,便算是飄了過去。老爺會給珍珠做獎勵的,可惜我們都沒得過這個福分,整個芳華樓,便只有心晴姐姐可以這般。”

我下意識望向心晴腰身,知她身段确實苗條纖細無疑,但沉香屑不就是一層灰嗎?任是一只小兔子,估摸着都不會不留腳印的,一個活生生的人又怎麽能啊?再者,石崇這樣要求自己的姬妾,又有什麽意義?

好玩嗎?

正好奇時,遠處已傳來阿水的喊聲:“老爺來了!”

姑娘們随即一哄而散,對着靜水,或者任何能反光的碧玉金縷,将自己緊忙裝扮起來。心晴也從我身邊抽身而出,拉着流香與襲春迎到前面。我遲鈍着轉身,與小草往前走了幾步,便見石崇被阿水攙着,杵着一根千年木杖,傲氣橫生地走進院中。

一開始,石崇滿眼都是迎上去的那些姑娘,壓根沒看見我。我便遠遠望着他,看他一會兒摸摸這個姑娘的琉璃耳環,一會兒又扯扯那個姑娘的流蘇簪子,滿眼的寵溺笑意,剎時沉醉。

我看着心煩,便想拉着小草悄悄離開,誰知不遠處的阿水卻眼尖望見我與小草,不慌忙喊了一聲,石崇也便跟着看了過來。

轉身時,我有意去捕捉心晴目光…可還未及多瞧上一眼,便見石崇走了過來,望向我時,眼中沒有寵溺,而是溫情,潤如玉涼如冰般的溫情:“珠兒,你怎麽在這?”

我想了想,斷然答道:“我來玩啊!”

石崇望着我,良久,眉眼一閃,轉即與身後跟上來的姑娘們問道:“誰帶珠兒來此的?”

心晴身子一搖,欠身走出:“老爺,是賤婢。”

但見石崇目色一沉,快要發火的模樣,我忙上前與石崇道:“我一個人在崇绮樓無聊,都不能來找人玩嗎?”

石崇盯着心晴,見我發話,複轉身與我柔柔一笑道:“當然可以,珠兒你想要玩的話,何時何地都可以,只是我看這天色不早了,讓小草帶你回去休息吧?”

小草應道:“是,老爺。”便要拉着我往一旁走,我卻心中不爽,站住腳步與石崇道:“那我還想要待在這,我要看如何從沉香屑上面飄過去!”

石崇神色一緊,迫人的威懾力讓我微微膽顫,轉即,卻見石崇與我一笑道:“好!珠兒想要看,那麽便看。”

話畢,石崇将手中的千年木杖扔到一旁,背身往芳華樓中走去。姑娘們跟在後面,個個吓得臉色青白。我不知為何石崇在這芳華樓見到我要生氣,心中只想着,他曾與我保證過,事事以我為先,如今騙了我這麽多,又是個強盜的人可是他,我才不要去在乎他的想法呢!我偏偏就是要去看姑娘們從沉香屑上飄過去。

象牙床與沉香屑備至妥當後,石崇走到一旁軟卧之上,身子一癱倒下去,與姑娘們指點道:“一個一個來,我的珠兒要看,你們都給我好好的弄。”

話音一落,姑娘們面面相觑,沒一個敢做領頭羊。我與小草站在一旁,眼看這尴尬開始蔓延,終于還是石崇忍不住吼道:“都怎麽回事?平日裏不是很開心的嗎?今天都怎麽了?死了夫君嗎?”

我一時木然,轉眼望見心晴縮在角落處,與姑娘們一般膽怯。石崇悶了許久,随手指着一旁姑娘道:“你先來!”

那姑娘腰間挂玉清脆,應是平日裏站在尾處的,這方被石崇點名,臉上竟洋溢起一絲慶幸。只可惜這姑娘腰身不甚伶俐,哆嗦着上前,腳步一踏上沉香屑,便踩出一個腳印。石崇搖了搖頭,與其吼道:“你平日裏都吃了些什麽?滾出去!”

姑娘即刻縮回腳步,捂着臉便跑了出去。接下來,石崇将一旁的姑娘們點了個遍,終究沒有一個能在沉香屑上飄過。至了最後,石崇望了眼我,與心晴道:“看來這好戲還是要讓心晴來,不然我的珠兒要失望,你們這芳華樓的賤人,全都得給我死一遍!”

話音一落,姑娘們紛紛往後縮了一小步。心晴從人群中走出,至了沉香屑前,可憐巴巴望了眼石崇,擡腳便從沉香屑上踏了過去。一婉轉間,腳步如同沒沾到地面般,輕飄飄過去,回身時,沉香屑分毫未損。

石崇緩慢拍了拍手掌,語氣僵硬:“好,阿水!賞一百珍珠。”

阿水點頭,将抱在懷中的一盒珍珠遞與心晴,心晴卻當即跪了下去,哀凄道:“老爺莫要生氣了,賤婢只是想要對綠珠好些,且綠珠她自己也說無聊才會……”

“你給我閉嘴!”石崇阻了心晴話語,起身時,掃了一眼四周姑娘,上前将我拉出芳華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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