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入夜,我獨坐于窗格之前,杵着下巴,呆呆望着眼前明月,心中胡亂想了一會兒,終于将思緒理清。

首先,我是個仙女,嫁給他石崇是為了渡劫。我不該喜歡他,更加沒有必要在乎他對我是否鐘情。如若我因為這個生氣,便是我的不對。

但我心中不爽,擔憂他會對我厭棄,像他對翾風一般。如果到了那一日,我還沒有羽化成仙,那時受到傷害的人便必定是我,我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可我要如何杜絕這樣的事發生呢?難道我也要像芳華樓那些姑娘們,為了取悅他,吃的少一些,從沉香屑上面飄過去嗎?我才不要!我本來就不該喜歡他,又怎能為了得到他的喜歡來如此為難自己呢?

如今來看,我若不對他好,他便會很快對我失去興趣,我本無心取悅他,卻不免承受寄人籬下的悲哀。唯一能打破眼前屏障的一個選擇,便是逃了。

對!我可以離開這裏,只要偷偷離開這裏,便不必再去哀嘆這些事了。管他日後會否厭棄我,只要我離開了,這一切便都不足為想了。反正我也不該喜歡石崇,離開了他,相信我很快便會不再對他挂念,他對我來說,才是一個過客!

我本就是被他騙來的,如今受不過這金谷園的生活,憑什麽不可以走?

思及此,我便下定了決心離開,起身偷偷收拾起包裹,将衣物錢財收到一處,才發現,手中的一切都是石崇給的,可我又能如何呢?難道不帶一文錢離開嗎?雖然這樣才坦坦蕩蕩,可沒有一個銅板,我估摸着,走不出河陽,我便會被餓死。

錢還是要拿一些,但我有什麽理由拿着錢離開呢?如果我拿了錢離開,石崇到時會不會報官抓我呢?等一下!他憑什麽抓我啊!我嫁給了他,做了他如此久的寵妾,如今走了,他理應給我些遣散費的,再者,我拿的這些錢,于他而言,不過九牛一毛罷了!

我故自點點頭,繼續将一些零碎的珍珠碎銀放到一處,正準備從衣櫃處拿幾件輕便衣物時,遠處又傳來了阿水的喊聲:“老爺來了!”

我急忙将包袱丢到床後,好奇這石崇白日裏剛來過,如今又來是為何。只心虛要隐瞞偷偷離開的事,待對方一走近,便忙花枝爛顫地笑起來。

石崇見我在笑,也跟着笑起來,一臉柔情笑意,倒令我心慌:“心情好了?”

我愣了愣:“心晴?”

石崇收了下身,與我無奈搖了搖頭,掀起下擺與我坐到一處:“你最近怎麽魂不守舍的,情緒一會兒好一會兒壞,讓我好生擔憂。”

我僵硬笑着,一只手不自然挨在臉龐,只覺心上熾熱燃到了天靈蓋,深怕石崇看出我心思:“我可能,還是不能習慣金谷園的生活。”

石崇手搖折扇,與我道:“都半個多月了,還是不能習慣嗎?不然,我日後抽時間,多陪陪你?”

我都沒有算過,原來與石崇來到金谷園,已然半個多月了?好歹未滿一月,我回到綠羅村時,便說石崇被半路冒出的強盜捅死好了!

石崇見我不語,複将手關切着撫上我額頭:“你總是魂不守舍的,我總覺得你生病了。”

我搖頭:“我一向如此,都還好了。”

石崇望着我,良久,将我緊緊攬入懷中,溫軟膩人的語調,湊在我耳邊呢喃:“珠兒,你心中若有什麽事,可要告訴我,我不希望你不開心的。”

我點點頭,語氣中難掩敷衍:“我知道了。”

他将目光垂下,唇便輕柔扣在我額間:“你可是嫌棄我老了?記得第一次遇見你時,你喚我叔叔的。”

我看得出,他因我的忽冷忽熱而惆悵糾結,聽着那些許委屈的問話,我竟為他心疼:“沒有,既然嫁給了你,又怎麽會嫌棄你。”

他努了努嘴,像個小孩似的:“你這話可是真心?最近你總是與我生氣,我心中很是擔憂,你會否未将心裏話與我說,你若是真嫌棄我老,可要與我說,我最近得到了幾盒江南送來的桃花泥,聽說敷在臉上,可以養顏的。”

我擡眼望了望他,心下着實疲累:“說了沒有嫌棄你老啊。”

他點點頭,卻與我反問道:“那改日叫阿水給你送過來,你敷一敷啊?”

我從他懷中抽身而出,冷冷問道:“怎麽?我不嫌棄你,你還嫌棄我老嗎?”

他與我一笑:“開玩笑嗎,我怎麽會嫌棄珠兒你呢?”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心緒忽起,與之問道:“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哪一日真的老了,你會不會嫌棄我啊?”

石崇仍笑:“珠兒再老,還能老過我嗎?”

我搖搖頭,正身與其道:“那我換一種問法好了,如果此刻四十多歲的人是我,二十多歲的人是你,你當初會不會喜歡我?”

石崇毫不猶豫:“當然不會,你見過哪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會喜歡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

我忍不住指着對方喊道:“哈!所以你根本就是喜歡我的一張臉嗎?膚淺!”

石崇與我皺眉道:“珠兒你怎麽這樣說自己?”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與之反問道:“我沒有說我自己啊!我在說你啊!”

石崇卻道:“你說我只是喜歡你的一張臉,你也不好好想想,我是喜歡一張什麽樣的臉。你的臉與那些女人的臉哪裏一樣?你可是仙女啊!我石崇眼光這樣好,偏偏喜歡上了一張仙女的臉,怎麽能算是膚淺呢?”

我險些又被他繞進圈子中,回身坐在一旁,一只手杵着下巴,賭氣般道:“你也別跟我這賣弄了,明知我說不過你,還要這般。”

他将身挨在我背上,一雙手複将我腰身環住,憨憨笑顏,惹人憐惜:“便是知道珠兒說不過我,我才要說啊……”

我不忍一笑,斜眼瞧向他溫軟側顏,倒真是看不出一絲半點衰态,分明四十多歲的人,仍舊那麽青靓白淨,與那油光大臉的王恺全然不同:“我問你,倘若我羽化成仙,你會如何?”

他望了我一眼,沒正經道:“真到那時,我還能怎麽辦?繼續我自己的生活呗,我還有一個芳華樓的姑娘要養活呢。”

我當然清楚,他這樣說時,心裏不過玩笑。如若真想讓我滿意,他大可以說的感人肺腑,說不定還會說的我開始搖擺,舍不得他。但好在他沒有這樣說,且我也不該舍不得他的,他與我說的話,多數是騙。即便不是,也必定沒多少真心。我只消時刻想着翾風的下場便好了,這石崇,不過是個酒色之徒……

子夜沉沉,他仍沒有離開的想法,我想他今日是想要留在崇绮樓了。多次不經意打量起床尾的包袱,深怕他發覺什麽。不慌時,他将外衣褪下,表情忽變,至了我身邊道“珠兒?”

我心一抖:“怎…怎麽了?”

他柔柔一笑:“我忽想起,我們好久,都沒有‘快活似神仙’了。”

我馬上就要離開他了,哪裏還有什麽心情與他‘快活似神仙’?可如今拒絕似乎也不太好,正當不知如何回答之際,門外忽傳來阿水的呼喚:“老爺?”

石崇神色一僵,轉身與阿水問道:“怎麽了?”

阿水欠身走近,于石崇身前拱手作揖道:“潘安仁先生來訪。”

石崇扭頭往窗外看去,一輪明月光華滿溢:“這麽晚了?什麽事啊?”

阿水道:“奴才也不知,只是潘先生樣子看來有些難過,老爺最好還是去看一看。”

石崇收身,與我望了一眼,輕聲道:“潘岳是我最好的朋友,這麽晚來,估計是有什麽要緊事……”

我忙與他擺手:“你不用與我解釋的,一個男人嗎,快去吧!”

石崇眉眼一轉,似是有些什麽話,堵在嘴邊忽又咽了下去,與我點點頭,起身披上外衣離去。

待他走後,我複急匆匆收拾起包袱來。将衣物放到一處時,小草卻走了進來,見我在收拾東西,傻乎乎問道:“姑娘在找些什麽嗎?小草幫你?”

我将東西堆到一旁,努力裝作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未脫鞋便卧上床,與之道:“沒什麽,我只是無趣,拿這些東西玩耍一二。現在累了,要睡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小草聽我如此說,複笑眯眯道:“那小草幫姑娘淨手面?”

我擺擺手,故作随意将錦被蓋在包袱之上:“不用了,我剛已經洗過了,現在就要睡了,你下去吧。”

小草好奇望了望我,随即也不敢再說些什麽,欠身走開。

待小草徹底走遠,我便将包袱背在身上,經過門口時,瞥了眼玄關銅鏡中的自己,望見發鬓處的綠珠釵。

想這東西價值萬金,可不敢給石崇卷走了。急忙卸下,上下又看了眼自己,覺着沒什麽多餘,才悄摸摸地走出門去。

避過了尋房與守夜的丫鬟,我憑借自己貓一般的矯捷,迅速至了門口。趁着樓前家丁換夜時,直接翻牆出了崇绮樓。

可金谷園如此諾大,我背着包袱,于園中尋不到正路,繞了好幾個圈子,終究沒找到任何出路。往遠去是一片荷花池,往後去又是一望無際的平宅大院,我真是好奇,石崇他自己平日裏,在這園中走着,沒有迷過路嗎?

總歸迷了路,我思索半晌,終于決定再次翻牆。便算我如今是在金谷園中央,那麽只要堅持一條線,一直往外翻,總歸會逃出去的吧?這樣想着,我又開始翻起牆來,也不知是翻到了第幾個,上去時,卻聽到了石崇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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