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翌日清晨,我從床榻上爬起,睜眼時,望見石崇坐在我床邊,金蘭錦緞,白玉固發,襯着沉默容色,慎重至極。
我一時未有反應,大咧咧拽着他衣袖起身,才看見,他懷中捧着一個包袱,便是我昨夜收拾的那一個無疑。可怎麽會在他懷中呢?記得昨夜我沒有逃走,可是遇見了潘岳與他…難道都是一場夢嗎?到底怎麽回事?
石崇這時轉過眼,與我問道:“珠兒,你昨夜去了哪裏?”
他這一問,我更加懵了,揉了揉太陽穴的功夫,與之道:“昨夜我不是遇見了你與潘先生,難道是我做夢?”
石崇默然,将手中包袱随手扔到地上,定定問我道:“那你為何要提着這些東西去散步呢?”
我心頭一震,腦中片刻空白後,與石崇道:“什麽?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東西?這不是我的啊!”
石崇眼盯盯望着我,諾大深邃的眼眸下寒氣逼人:“這不是你的東西?你真以為我不在乎這些東西嗎?凡是賞給你的,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谙熟于心,你真以為,我認不出來嗎?且這東西,當初剛好就挂在你翻下來的牆頭上!”
他語氣忽嚴肅起來,吓得我渾身一抖,想來瞞也瞞不住了,那麽我還不如坦蕩蕩地說出來。思及此,我從床上下去,站在石崇面前,理直氣壯道:“對啊!我是想要離開金谷園來着,怎麽了?”
石崇跟着起身,神情變換間,閃過一絲委屈情愫:“為什麽?珠兒你為何要離開我?”
我冷哼一聲,令自己态度堅決:“你還敢問我?在金谷園的這些日子裏,我才算是真正認清了你石崇不是?翾風是你的舊人,你因為對方年老色衰便棄之不顧,而又寵幸起芳華樓的姑娘們,我如今也不過就是芳華樓的那些姑娘,翾風的曾經不是?你早晚有一天也會把我棄之不顧的,我又何苦要死守在你這裏?”
石崇站在原地,像是木頭般一動不動。我勻了口氣,繼續道:“而且昨日裏,你與潘先生的話,一字一句,我可都聽見了。原來你從來沒把我當成一個仙女,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相信過我的話。你不過就是想要把我騙來你身邊而已,石崇你這個人真是自私的可以,但是我可以不追究了,你現在放我離開這裏,我已經決定了,我要離開你。你曾經也說過,會事事以我為先的不是?那就放我走吧,我不想要待在這裏了。”
我話說完,石崇長久沒有回應。我心頭原本建立起來的冷漠堅定,被石崇這沉默一點點敲擊瓦解,表面上,卻仍努力保持着原本神态,不露一絲風水。
頃刻,石崇往我身邊走了一步,令我敏銳斜過眉眼,聽他與我問道:“所以…這些話,便是你這些日子以來,與我堆積的怨恨不是?”
我已然将心裏話說盡,沒再多餘的可以用來反抗,只一心想要離開這裏,而努力堅定着點了點頭。
他卻冷笑起來,聲色寒的滲人:“珠兒,你別想了,我不會放你走的。”
我擡眼望向他,複而皺起眉頭,與之苦大仇深着吼道:“憑什麽?你憑什麽不放我走?大不了你的東西我全都不要,你把我放走不好嗎?石崇你別忘了,騙我的是你,對不起我的也是你,你現在有什麽理由,不放我離開?”
石崇被我的話激起,目光中已然灌滿氣愠:“我有什麽理由放你離開?珠兒,我說過事事以你為先,但那是在你願意留在我身邊的前提下,你若是想要離開我?我是一萬個不同意的。既然你已然将話說到這一步,那麽我想我也就不用客氣了!”
石崇頓了頓,轉身走到窗口處,背對着我,語氣越發張狂起來:“我是騙了你,我就是喜歡你,想要娶你,而既然你覺得自己是個仙女,那麽我便順着你,這不是很輕易便得到了你?你如今便算是生氣,我也不會放過你,且你也要清楚不是,你如今已然是我的人了,你便這樣離開,去哪裏?回到綠羅村嗎?看看還有哪個男人會要你?”
我被石崇這一句句弄得頭昏,想不到原本堅定了半生的信念,竟被石崇,這個我曾經相信可以渡我成仙,甚至差點愛上的人如此踐踏,一時無力,差點跌在地上。一只手匆忙扶住桌面,剛要與其反嘴,複聽石崇道:“你覺得我騙你,那麽現在,我就給你一句實話,我從來沒有相信你是仙女,從一開始你與我說時,我便覺得你在玩笑,後來甚至懷疑你是個瘋子,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你,珠兒,如果這些都無法動搖你的話,那麽我也無法,我總歸得到了你,這便是我想要的。”
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腦中忽又晃過當初姥姥與我欲言又止的那些話,原來這世上,我在乎的人,都在騙我,一開始騙說我是個仙女,後來又騙我說,相信我是個仙女,全部都在騙我,全部……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所以你就無所謂了是嗎?石崇我告訴你,我一定要走,我現在恨你,恨死你了!”
稀薄日光下,只見他身子不住一晃,轉即,卻仍冰冷着語氣:“我無所謂?我現在才是真的無所謂了?以前為了你開心,我寧願你在我面前說你的那些鬼話,什麽渡劫,羽化成仙,我都努力裝作深信不疑的樣子,我這樣寵着你,你卻還是不知足不是?好!梁綠珠,從今日起,你不會再被我騙了,我就這樣告訴你,你不是個仙女,你在我眼中,只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瘋女人,可是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會放你走,死都不會!”
我心上的執念如今被石崇徹底摧毀,渾身上下,登時被一層層黑霧迷住般,混沌難過地要命,開口時,嗓子像是被抽幹了空氣,半個反抗的字也吐不出。
石崇仍站在窗格處,一動不動,也不知表情如何,只聽那語調,像是剛剛淬火般的鐵般生硬:“我勸你也不要再堅持了,既然你都清楚了,那麽我也不妨礙都告訴你,臨走之前,我與你舅爺和姥姥談過很多,她們親口與我說的是,你爹當初不明原因地離開了,你娘為了生下你難産而死,你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孩子罷了,仙女一說,都是你舅爺編來騙你的,珠兒,你不過是個普通人,想必你自己心裏也該清楚不是,這麽多年的自我欺騙,不累嗎?”
自我欺騙?他騙了我如此多,又瞞了我如此多,如今卻倒打一耙,說我‘自我欺騙’?便算我真是如此,我也不要他來說,他這個騙子,根本沒有資格來如此教訓我!
良久,他将身轉過來。我卻別過頭去,不敢去看他神色。只餘光裏,掃見他朝我走來,氣息翻滾間,卻與我溫聲道:“珠兒,醒醒吧,只要你答應我,留在我身邊,我會對你好的。”
對我好?我心中冷笑,萬分相信,待我成為明日黃花,他便會另覓她人了。我才不要做下一個翾風,更加不會再去原諒一個,剛剛将我多年執念踐踏玷污的騙子!
可邪惡的話于我嘴邊吞咽許久,卻終沒有力氣說出,半晌,我只偏着身,與其冷冷道:“要麽放我走,要麽,你滾!”
我能清晰感應到,他在我話音落下那一刻,鼻息間的滞足,可見我未有反應,石崇也便轉身,憤然擡腳走了出去。
關上門的一刻,我清楚聽見他與小草交代:“多派幾個家丁,在崇绮樓的各個出口守着,如果珠兒逃走,我要整個崇绮樓的人陪葬!”
随即,石崇的身影于門後影綽多時,殁了蹤跡。門被家丁上了鎖,連同周圍的偏門,全數被封了起來。屋子一時間冷冷清清的,除卻窗格處透進來的稀薄日光,再無其他生機。
我知曉,自己這一番是再不能離開了,站在桌前,獨自堅強地支撐了一會兒,終于忍受不住,疲怠地跪到地上。
倏忽間,我腦中不住回想着,剛石崇的一言一詞:“我就這樣告訴你,你不是個仙女,你在我眼中,只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瘋女人,可是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會放你走,死都不會!”
“你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孩子罷了,仙女一說,都是你舅爺編來騙你的,珠兒,你不過是個普通人,想必你自己心裏也該清楚不是,這麽多年的自我欺騙,不累嗎?”
“珠兒,醒醒吧……”
我只覺,自己多年來堅持的一切,全數坍塌了。甚至連此刻呼吸的權利,都像是偷來的。我不是個仙女……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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