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被石崇關在崇绮樓,從青陽高照到日暮西斜,中途從門下的狗洞送進來三次飯菜,我都沒有理會。心灰意冷到睡意昏沉,開始斷續想着自己的事。

從我有記憶開始,村子裏的人就說我是個野種,除了舅爺與姥姥說我是仙女,其他人都說我是個野種。我便是生父不詳,心裏也早承認了這樣一個說法,可我偏不想要這樣的事實,我固執地堅信着,姥姥與舅爺的說法,令我自己得到一個歡暢開心的童年,可長大後,卻仍舊不想要轉變過來,我堅信自己是個仙女,堅信着這不切實際的一切,并為這不切實際的一切,盲目愚蠢地努力着,這不是‘自我欺騙’又是什麽呢?

但我便是喜歡這樣的自我欺騙啊!就這樣自我欺騙着,一生一世下去我也甘願。可為何石崇要出現,為何他又要來騙我,讓我用騙了自己一生的謊言,繼續被騙?難道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嗎?我不該自我欺騙嗎?

可如若不騙着自己的話,我如今又會是什麽樣子呢?我會郁郁寡歡,心中時常難過着,自己的父親為何不要自己,自己的出生,又為何會害死娘親?從我一出生,便做錯了如此多的事,如果我不騙着自己,恐怕我早就難過死了不是?

所以我是該死的嗎?我因為一個執着的謊言,堅持開心地活到了現在,如今得到了懲罰,便是石崇給我的囚禁。

我不知道,自己這番是否算想清楚了,只忽然間,對曾堅信自己是個仙女這件事,而不想再提。我第一次正視了現實,卻又矛盾仇恨着,将這一切于我眼前攤開的石崇。

石崇,我恨你,我恨你!

抱着這般濃稠強大的恨,我緩慢睜開眼睛,已然累得分不清自己剛是醒着還是睡着,只低頭間,見自己抱着桌邊座椅,渾身冷得打顫。

月光之下,一切忽明了起來,我開始感覺到餓,可這夜裏,再沒有人給我送飯來了。我只得獨自爬上床,窩在錦被之下,努力睡去,想是睡了過去,便不會感覺到餓。

但只覺沒睡多久,我便又被吵醒,眼前斑駁着幾縷躁動,襯着窗格處透進來的點點白光,我望見兩個華衣身影站在我身前。

一時我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揉了揉眼睛便掉頭繼續睡去。彼一時,一碗涼水卻猛地灑在我臉上,驚得我睡意驟散,起身時,分辨着摸了摸額頭上的水澤,擡眼望見襲春與流香,揚着一雙詭異笑容于我眼前。

我愣了愣,因實在餓得無力,聲音也憤怒不起來:“你們怎麽在這?”

率先開口的是襲春,與之前在經轉樓和芳華樓見到的可人兒不同,此下眼前,這個襲春的語調聲音令人出奇地厭煩:“還以為綠珠姑娘能博得老爺多少日的喜歡,沒想到,自己作死,這麽快就失寵了!如今我和流香,是來這裏,幫老爺管教綠珠姑娘一二的。”

我沒聽明白,只看襲春這副德行,便自然不爽:“管教我?憑什麽管教我?”

流香挨在襲春身邊,盈盈一笑道:“老爺已經發話了,如今你是金谷園的下等侍妾,日後呢!不必再伺候老爺,要伺候那些來金谷園做客的人。”

我心驟然一亮,冰刀一般劃過胸前:“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襲春道:“金谷園的下等侍妾,都是要這般的。且老爺向來要面子,你要去伺候那些來做客的人,對你的要求便更高。你個從村子裏來的臭丫頭,想必什麽都不懂,我和流香,這番便是來教你規矩的,從今日起,你便要與我和流香一起學習歌舞,侍奉陪酒的各種規矩。”

我本能抗拒着,一時對石崇越發恨起來,別過頭去,生硬着道:“我不學!”

襲春與流香互望一眼,忽沖上前,将我狠狠地拽下床來,揪着我的頭發道:“不學?不學你就等死好了!老爺命人侍酒都是有規矩的,你若是不能讓人喝下酒,便會直接斬了你!你現在已經得不到老爺的寵幸了,還在這裏得意些什麽?”

我本想說,那便斬了我好了,總歸我現在沒有什麽盼頭了,還不如死了。但轉念,卻又覺得不值,便算是死,我也不要死在這金谷園,成了石崇的刀下亡魂,還是堅持着,想辦法逃出去再說。

我忽乖巧起來,襲春卻越加猖狂,将我從地上拉起,指了指桌前飯菜道:“把飯吃了,然後就開始跟我們學習跳舞,今天讓你跳一天,看你還敢嚣張!”

我狠狠瞪了眼襲春,卻也無從選擇着走到桌前,看了眼面前的半碗米飯,一塊腐乳,一小碟青菜,對石崇這家夥的恨,終歸燃到極點。

但因餓了許久的緣故,我還是将飯菜狼吞虎咽地吃光。随即被襲春與流香抓到樓下大廳處,開始學習跳舞。

我自清楚,這襲春與流香不過曲意逢迎,見我如今不受寵,便變着法子折磨我。一個別別扭扭的動作讓我定在那裏好半天,她們兩個則在大廳中随意轉悠,說盡了風涼話:“真是今時不同往日啊,看這崇绮樓,你一個人住,便比我們芳華樓還要大一倍,可惜了!說不定過陣子,就要把你從這趕出去,也不知,下一回兒,老爺又從哪裏找來一個小妖精,哎!可惜了這些畫,還有那院子裏的雪蓮,聽說都是從綠羅村挪來的!”

流香跟在襲春身邊,緊接着道:“那可不是啊!想當初翾風不也是一個人占着一個碧幽樓,如今不受寵,還是一個人待在那,我估摸着,待老爺日後忘了她,也不在乎這個崇绮樓了,倒是讓她撿了個大便宜!”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想若是真到了那時,我哪裏還由得你們這樣折磨,早翻牆逃離金谷園了。可悲的應是那翾風,明明都已被石崇抛棄,傷心到了半瘋的地步,還死守着那一個碧幽樓,有什麽用啊?

襲春這時卻又走到我面前,将我手腳換了個更加別扭的位置道:“這叫‘鳳凰于飛’,好好練着,再待上兩三個時辰,給你換個動作。”

我忍不住抱怨道:“兩三個時辰?我餓了!”

流香又是嘻嘻一笑,讨厭地像只小老鼠:“餓了?你以為你還是什麽主兒啊?一天給你早上那一頓飯已經不錯了,好好練着吧!”

我氣急敗壞,腹中又實在饑餓,放松了手腳,徹底不樂意起來:“那我不幹了!這樣下去,就算是不被一刀砍了,也活活餓死!怎麽都是死,我幹嘛還要聽你們的!”

襲春和流香見狀,又要上前來抓我。我毫無預警地一偏身,使着蠻力将流香與襲春狠狠一推,便将其雙雙推到了地上。往外跑去時,正好迎上小草,求助似的躲在對方身後:“小草!她們欺負我!”

小草一臉難為,端着果馔的手一放松,白桃便掉了滿地,轉身時,将我護在一旁,低聲道:“姑娘,奴婢也幫不了你了,這二位姑娘是老爺派來的,奴婢也得聽她們的話。”

我氣呼呼道:“那就任由她們把我折磨死嗎?我不管了!要是怎麽着都是死,我現在還不如直接跑了!”

話畢,我轉身便往門口跑去。守門的家丁見我這樣風風火火地跑出來,一時沒攔住,我便從中鑽了空子,跑出了崇绮樓。随即,我又往前跑了好遠,踏上一條石板橋時,總覺得要臨近門口了,可往前複跑幾步,又不認起方向。

身後家丁的喊聲越來越近,我吓得魂不守舍,腳下沒注意,一個絆子便摔在了地上,未擡眼時,一雙雲繡錦鞋步入眼簾,我随之仰頭一望,見是石崇。

從地上爬起時,我偷瞟了瞟石崇那張臉,嚴肅冷漠,真是絕情地可以。索性我如今恨着他,也倒不在乎了,撲着身上灰塵的功夫,望見石崇身邊站着心晴,莫名一股火氣上來,指着他鼻子喊道:“你想要我死你就直說嗎!幹什麽找兩個人來欺負我?與其這般,你還不如直接一刀砍了我!”

他眉眼一斜,收回時流光一轉,繃着一張臉道:“我不想你死,不過就是想要你乖乖的罷了。”

我冷哼一聲:“乖乖的?對你來說!乖乖的就是讓我去學什麽跳舞啊!侍酒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我告訴你,我不會學的!”

他定睛望向我,語氣越發生冷,一字一句,都吓得我渾身發顫:“你不學?那我就真的殺了你!不過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那麽容易就死掉的,我殺人的方法有一千幾百種,我可以讓你死,把你活活折磨死,抽筋扒皮的感覺沒體會過吧?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讓你嘗個遍!”

我步子後退時,差點又跌在地上,剛要反嘴,便見心晴上前,一只手捂在石崇胸口,寵溺着勸道:“老爺不要這樣吓她了,你看她年紀這般小,不過就是想要她聽話嗎,要不讓心晴來教?”

石崇轉眼望向他,神情仍舊是沒有回轉的冷漠:“你?”

心晴點頭,溫聲笑道:“讓我來教吧,老爺又不是不知,芳華樓的姑娘們,哪一個跳舞有我好?”

石崇似是不很情願,望了心晴不多時,又瞪向我:“無所謂!總歸她現在是個下等侍妾,只要不讓她跑了,随便你們怎麽處理!”

話畢,石崇一甩蓮袖,轉身往橋下走去。心晴走到我身前,将我好好扶住:“綠珠你沒事吧?”

我因襲春與流香的态度轉變,不免對心晴也心生芥蒂:“你也要欺負我?”

心晴卻與我一笑:“大家都是好姐妹,我怎麽會想要欺負你,說了是要教你跳舞的嗎?雖然你如今失寵了,但你乖乖的,老爺不會難為你的,放心吧。”

我無辜地望向遠處崇绮樓:“可流香和襲春她們……”

心晴擡手阻住我的口,一陣清雅芙蕖的香味徘徊于我鼻息之間:“她們兩個便是如此了,只要能讨得老爺喜歡,做什麽都無所謂的,整日裏跟在我身邊,也不過是想要得到老爺的垂憐,如今見你失寵,自然是想要好好教訓你的。”

我委屈巴巴地抹着眼淚,見心晴對我仍如此好,當即覺得,心晴真真是個好人,拽着對方衣角問道:“那我現在可怎麽辦?”

心晴為我拂去鬓間碎發道:“你是逃不出去的,聽我的,好好學習一二,才好在這金谷園中,更好的生存不是嗎?且我看得出,老爺還是喜歡着你的,你也不要太固執了,畢竟好好活着,才是不錯的。”

我這人向來吃軟不吃硬,聽心晴如此說,心也漸漸穩下來,之後幾日,便跟着心晴,乖乖學起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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