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日久,我越覺心晴人好,不像襲春與流香那些女人,變換嘴臉地欺負我。她只待在崇绮樓,悉心教我跳舞,閑時,還會與我說起她的家人。

原來,心晴當初主動進府,是做侍茶丫鬟的,因家中貧窮,姐姐無錢置備嫁妝,才将心晴送到了金谷園。本說好了做滿兩年便可以回家,可誰知,被石崇看上成了寵妾,家,也便回不去了。

我端着手中茶盞,沖着杯口吹氣間,與心晴問道:“那心晴你是不是很想要回家啊?”

心晴與我柔柔一笑,含水的眸子一轉,天然靈動:“回家做什麽?我這個樣子回家,哪裏還有臉見人,且如今我得了老爺賞賜,還能接濟家中一二,你不知,我姐姐身子骨弱,當初嫁的那個人,如今又染上了賭瘾,兩人的孩子還只有三歲,娘親亦是久病纏身,這樣一家子,不靠我接濟,哪裏活的到如今。”

聽心晴如此說,我不免也想起身在綠羅村的姥姥與舅爺,也不知他二人如今生活如何,有沒有想過我,好歹我已然離開這樣久,石崇又因我給了他們十斛珍珠,總歸也不能老是念着我當年的頑劣吧?且想來,倘若他們知曉了我如今處境,定是後悔的。

心晴見我失魂,于我眼前搖了搖手,收拾好情緒,與我喜滋滋道:“好了,別再想了,快點起來練舞吧,我白日裏聽姑娘們說,明日老爺要宴請賓客,指不定要将你叫去,你若到時出了岔子,可就不好了。”

我滿心地不樂意,雖跟着心晴起身,嘴裏卻固執念叨着:“他還能将我怎麽樣?無非就是殺了我嗎!我才不怕他!”

心晴望向我,嘻嘻一笑道:“不怕?也是不記得上一次,是看見誰被老爺吓得發抖了。”

我甚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雙手委屈巴巴攥着衣角,忽又聽心晴與我認真問道:“不過綠珠啊,你現在可是真的不想待在這金谷園嗎?”

我擡眼,與心晴點了點頭:“自然不想,這個地方再漂亮,對我來說,也沒有綠羅村好。”既罷,我拉着心晴走到一旁的山水畫前,與其指點道:“你看我們綠羅村,明山秀水的,多好看啊!”

心晴神色一剎,與我問道:“我記得這畫,可是前些日子,老爺請了宮廷畫師畫的,原來挂在你這裏,看來老爺,對你還真是好。”

我未覺如何,攤了攤手道:“有什麽了不起的,這畫上的再好看,也不及我綠羅村半分。我現在真是後悔,當初怎麽就着了邪,答應嫁給石崇了……”

心晴望向我,剛要開口時,忽見小草從門外跑進:“姑娘,姑娘不好了!”

我轉身,見小草滿臉潮紅,模樣很是緊張,忙問道:“怎麽了?”

小草道:“奴婢聽阿水說,今晨老爺與潘先生商量宴請賓客的事,要準備些歌舞,指定要姑娘你去表演。”

我兩眼一瞪,氣呼呼道:“什麽?表演什麽?鑽火圈嗎?我哪裏會啊!”

小草同樣揪着眉毛,與我搖頭道:“小草也不懂,但總歸指名了讓姑娘去,這一次,姑娘便是如何也逃不掉了。”

我哀嘆一聲,複聽心晴于我身後道:“你莫要怕,便跳我這幾日教你的舞便好,到時只消邁步子,不用管音樂,沒什麽事的。”

小草跟着道:“且阿水還說,姑娘到時頂多算個舞姬,還要去侍酒。”

我滿心的氣不打一出來,回身坐到一旁木椅上,氣憤拍了下桌子:“石崇!你個烏龜王八蛋!真是太過分了!”

心晴見我如此,擺了擺手命小草撤下,與我身邊勸道:“綠珠你不要氣了,事已至此,還能怎麽辦?”

我哭唧唧道:“我想要離開!我不想要待在這裏了!如果他再繼續這樣,我寧可死了算了!”

心晴與我嘆了口氣,眉眼流轉間,忽與我道:“綠珠,你若真是想離開,也不是沒有辦法。”

我猛地擡眼,捧住心晴的手問道:“你什麽意思?”

心晴左右望了下四周,挨在我耳邊,低聲細語道:“其實金谷園的姑娘們,每半年都會被安排出去,與家人見上一面。我便是如此,才能将自己得來的財物交與娘親,眼看着日子快到了,你若到時喬裝成我的婢女,與我一同出去,不就有機會離開了?”

我覺得這方法可行,與心晴樂哉哉點頭道:“真能這樣嗎?不會連累到你嗎?”

心晴搖頭:“如果安排地妥當,定是連累不到我,只是你要逃得遠,千萬別再讓老爺抓回來。”

我與心晴堅定道:“若是能逃得出去,才不會讓他再将我抓回來。便算是抓到了,也絕對不會說出與你有關。”

心晴與我溫和一笑:“那你到時等我安排便好,不過此下眼前,你還是先将舞練一練,莫要在這之前,再得罪了老爺。”

既有了心晴的幫助,想着離開金谷園這事終于有了指望,我練舞也得心應手起來。時常挨在心晴身邊,嗅着她身上的芙蕖清香,不免感慨道:“心晴你人真好,我若是離開,一定舍不得你的。”

心晴則像個大姐姐般摸了摸我額頭劉海道:“我娘從小便與我說,做人要行善積德。且我與綠珠你如此投緣,你在這生活的不開心,我自然是想要幫你。”

我複抱住心晴那纖弱腰身:“你若是能與我一同到綠羅村便好了,我這輩子,能遇上你與明月這兩個好朋友,真是太幸運了,心晴,你一定要好好的,你這麽好的人,被關在這金谷園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聽我如此說,卻不再說話。我得不到回應,擡眼時,卻見對方已然睡了過去。

想必她是太累了,這些天來教我跳舞,她亦是沒日沒夜地勞累,我到時可要好好表現,不能讓石崇那家夥看了笑話!

轉眼至了翌日,白日裏,我仍在心晴的督促下苦練舞蹈動作。下午時,又被一位老媽子叫去,安排到了舞姬中間。排了半天的隊形,最後竟将我安排到了領舞的位置,這一下我心便虛了,與老媽子央求道:“不要讓我領舞的,我只跟着跳便好了,到時站在前面,忘了動作不就死了?”

老媽子摸了摸鼻翼下的黑痦子,與我擺擺手道:“你以為我想啊?老爺的安排,到時候出了醜,就是你的事情了,可不關我的事!”

我努努嘴巴,心知這石崇又是要找我的麻煩,也便只好硬着頭皮上去。心中反複念叨着,忍一時風平浪靜,待時機一到,我便能離開金谷園了。

可心中雖是這樣想,到了那正廳中央時,我卻吓得将動作忘個光光。看着坐在主位之上的石崇與一旁貼身侍酒的心晴…聽那鐘磬樂聲響了半晌,我卻木在原地一動不動。

算來我已好多日沒見到石崇了,這一日他看我時的目光,仍舊冰冷。許久,我才弱弱收回目光,腰身婉轉間開始遲鈍着起舞。

想從前,我自持仙女名號,姥姥與舅爺亦寵着我,生活雖清淡寡薄,卻也沒受過如此欺淩。而如今,我嫁給了一個河陽首富,卻如同風月女子一般抛頭露面,加之以往種種,我似是對石崇不那麽恨了,因為那心頭,對于他的恨,此刻已經滿了,滿到溢出來,竟無所謂了。

一曲罷,我與身邊舞姬撤下,卻又被身邊一個姑娘拉着坐到一位賓客身旁。定睛一望,才認出那姑娘,正是上次将沉香屑差點踩沒的那個。但見她滿臉淚光,捧起酒樽與這華衣賓客道:“公子,求你喝下吧!”

我正好奇,為何這姑娘要哭着求人飲酒,轉眼卻見,對面的一個姑娘忽被兩個家丁拉下去,眼看要被拖出門外時,還與石崇喊着:“老爺!老爺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可以……”

我這時忽想起當初襲春的話來,倘若勸酒不力,是要被斬腦袋的,難道那姑娘是被拖去斬腦袋嗎?怪不得了,這些勸酒的舞姬們,一個個面含微笑,卻滿眼淚光。

我不禁吐出口氣,擡眼間,卻望見身邊這賓客定定望着我,一副癡醉神态。我愣了愣,低眉瞧見他大拇指處的白玉戒指,随手将酒樽擡起,遞與對方,耿直道:“喝了吧,不喝的話,我們就要被斬腦袋了。”

他眉眼一閃,清秀面容隐然透着天真,忙接過我手中酒樽一飲而盡。

方适時,我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石崇,卻見他正眯着一雙眼,直勾勾望着我。我只覺他又是想要找我的岔,神氣仰起頭,複斟了一杯酒遞與身邊賓客道:“公子,再喝一杯吧!你若是喝醉了,我們才好交代。”

這賓客倒也配合,聽我如此說,接過酒杯複一飲而盡。一旁的姑娘見我如此,悄摸摸與我比了比手指稱贊。我忽有種勝利的喜悅,可再望向石崇時,卻見他已然倒在心晴懷中,昏昏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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