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想來石崇救了我一命,因我這興許不值錢,但我卻無比珍惜的小命,我選擇相信石崇與我講的這段往事。

原來當初,石崇忽然冷落了翾風,并非因翾風的年老色衰。

年輕時,石崇有個妻,當處貧寒時娶的,亦是因父母之輩牽累,而不得不娶的。石崇從未知曉她的姓名,婚前只喚她朱氏,婚後便喚她夫人。

照石崇所言,朱氏的長相也算明麗,性格娴熟沉穩,可惜讀的書太多,總喜歡長篇大論的,人無趣了些。後來石崇封了官,斂了錢財後,娶了幾個小妾,朱氏便被冷落在一旁了。

再後來,石崇便遇上了翾風。當時翾風十歲,從小與胡人生活在一處,不識漢字,但因其長的好看,且能察金識玉,石崇便買下了她。

一開始,石崇手把手地教翾風寫字,像自己的骨肉般養着。後來她漸漸長大,石崇意識到,他已喜歡上了翾風,但他舍不得,他總是覺得,翾風是自己養成的一個完人,他不好碰的。

最後,還是翾風主動,入了石崇的榻。因翾風從來便守在石崇身邊,除卻小時遇見的那些兇悍胡人外,石崇自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石崇自此對翾風可謂情有獨鐘,收了翾風後,便冷落了其他寵妾,更不再收其他妾室。其中,石崇幾次三番與對方賭咒發誓,要與翾風生生世世守在一處。翾風自是如此,奈何時光匆匆,翾風逐漸長大,懂得事也多了起來。她明白,自己終究是個妾,盡管待遇不同,但終究,還是妾。

自此,翾風開始與石崇要名分,她慫恿石崇,欲令石崇休了朱氏。畢竟當時石崇父母已故,石崇又與自己說過,只喜歡翾風一個。如此種種,翾風覺得,自己想要成為石崇的正室,再合理不過。

可石崇雖深愛翾風,卻從未打算休了朱氏。自然他不愛朱氏,從來都不愛這一點很是明确,但歸根究底,朱氏卻沒做錯任何事,她賢良淑德,對自己又好,和自己一起過過苦日子,對于自己的這些妾室百般容忍…這些都是石崇看在眼裏的,于是他拒絕了翾風,并讓對方保證,不再提及此事。

翾風是個聰明人,石崇叫她不要提,她便真的不再提。石崇對她,亦如往常般寵愛。此後不久,翾風便懷了孕。

那時石崇已然三十歲,寵幸過的姬妾不在少數,可卻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懷上過。久而久之,石崇已暗自承認,興許他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可翾風懷上了,他最愛的翾風懷上了,這讓他興奮無比,全然沒有對這件事,産生過絲毫懷疑。

因翾風有喜這事,石崇大擺筵席,與同道好友連續慶賀了好幾日。衆多姬妾與朱氏,自按照規矩,送翾風賀禮表示祝福。朱氏送了翾風一根名貴的白珠釵,卻萬萬沒想到,就此埋下了禍根。

沒到半月,翾風的孩子便沒了,突然就流掉了。翾風說不知是怎麽回事,石崇便請來了醫官去查。這一查便查到了白珠釵的頭上,經醫官靈敏的鼻子一聞,當下嗅出了麝香。

是誰往白珠釵上塗了麝香?當然翾風不會,那麽便是朱氏了。石崇氣憤非常,直接找了朱氏質問,對方堅決否認,石崇卻不信。查了朱氏的房間,果真在床邊角落處找到了麝香。朱氏當下斷言,說是有人陷害她。可石崇只想着,自己的孩子沒了。面前這個自己并不愛的女人,因莫須有的嫉妒,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這令石崇無法容忍,為了給那未出世的孩子報仇,石崇将朱氏灌了毒酒。

事情就此了了,石崇以為翾風被害,對翾風更加好。複過了好些時日,待衆人已将翾風流産這事忘懷,翾風複提起,讓石崇立自己為正室。石崇本想答應,可不知為何,腦中思緒一頓,卻猶豫了。

從碧幽樓往回去時,石崇路過鹿歡樓。也便是當初,朱氏所居的處所。他忽然想去看看,如今朱氏已死,那物是人非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他這一生都處在輝煌中,對那挫敗蕭索的感覺,忽好奇起來。

入了鹿歡樓,石崇直接走進朱氏房間,推開房門,撲面而來滿是塵封已久的味道。他左右四望,便望見當初,朱氏掩藏麝香的床邊角落。疲憊地坐到床榻前,石崇滿心疲累,低頭時,自語般:“你終究是我的妻,便算是翾風有了孩子,我也不會抛棄你,你為何如此呢?”

話及此,石崇擡眼,望向梳妝臺上的那面銅鏡。忽想起,那銅鏡還是當初石崇送給朱氏的,在石崇還未發達前。亦是朱氏收到的,唯一一件石崇贈予的真心禮物。她一直留着,便證明,其實朱氏心裏,是愛着自己的。

石崇嘆了口氣,眉眼一晃,卻于那銅鏡倒影中,望見一抹光亮。石崇愣了愣,順着銅鏡照射的地方望去,便發現,對立的書架角落處,殘留一抹光亮。

石崇走過去,從木頭夾縫中拾起那抹光亮,原是一顆珍珠。石崇搖搖頭,自是不稀罕這顆小珠,剛要擡手扔掉,忽又仔細望了望。那珍珠表層泛着藍光,與平常珍珠很是不同。石崇辨了許久,方認出,這是小半年前,幽州使節送給自己的南海珍珠,因其品種稀有,再者翾風當時有喜,石崇便全數賞給了翾風,怎麽會出現在這?

難道?

石崇收起珍珠,回去後,假若無意似的問翾風,當初可曾主動去找過朱氏。翾風當下否認,說自己從來未敢與朱氏相通。這便令石崇越發好奇,趁着翾風不在,嚴刑拷打了她身邊的丫鬟,這才聽對方道出,翾風當初将珍珠賞給了這丫鬟一些,令對方偷偷去朱氏的房間藏麝香。

石崇不敢相信,翾風的孩子是被她自己所害,複又去找當年診斷有喜的那位醫官。開始時,醫官還信誓旦旦地說着慌,但當石崇端出五十金擺在對方眼前時,醫官當即脫了口。原來當初,翾風根本沒有懷喜。

事情終究水落石出,石崇知曉自己錯殺了朱氏,更加不敢面對,自己最愛的女人騙了自己。他恨原本天真純良的翾風做出了這等事,一時間,心思也錯亂起來。

後來,他暗自做出選擇。決定主動去問翾風,如果翾風承認,他便原諒她,與她将這件罪孽過往忘掉。而如果她不認,那麽她便不是自己當初所愛的翾風,便将她抛棄。

最後的結果,翾風沒有認。石崇也沒有與她質問,只是不再去看望翾風了,漸漸地,将她一個人留在碧幽樓,至了如今。

聽完這故事,我心中也莫名沉重起來。本以為,石崇這家夥三心二意,卻不想,他竟也受過這等情傷。且聽他這番經歷,比起我從他這裏受到的委屈,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一時為他心疼,更加為朱氏可憐。

石崇這時走到靈位前,撫摸着牌位上的‘石崇內朱氏’五字,與我凄然道:“我這輩子,殺人越貨,什麽過分的都幹過,但我無所謂,唯一一個對不起的,便是朱氏。因她對我有情有義,我卻誤會她,還将她殺了。”

我默默站在一旁,想要安慰他,又不知如何去說。只探步上前,輕輕拍了拍他肩膀。

他回過身,原本明朗清澈的眼,此刻看來孤獨深沉:“珠兒,我喜歡你,我真心喜歡你。從初見時,我便覺得,你是我想要的。可我無法抛棄如今的一切與你一起,我只能将你帶回金谷園,卻真的不想,你早晚一日,變成翾風。”

我幽幽嘆了口氣:“我也不想。”

他擡手按住我肩膀,與我對望:“我跟你保證,從今日起,我再也不騙你,再也不隐瞞你,你也能與我坦誠相待,答應我,這樣一直下去嗎?”

我心下猶豫片刻,複與石崇問道:“你真的,再沒有騙我嗎?”

石崇堅定搖頭:“我從來不想騙你的,只如若我當初将這一切告訴你,你定不會與我走的不是?我是真心愛你,才會如此。”

我低下頭,被石崇情緒感染,幾分失落:“可你喜歡我什麽呢?天真的姑娘,這世上多了去。”

“可我偏偏遇見了你不是?”石崇将頭探到我眼前,溫聲道:“這便是緣分,珠兒,我此刻眼中只有你,我本想過,這一生也就如此了,我沒法與檀奴一般,與自己真正心愛的人相守,但我遇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我是真心喜歡着你啊!”

我沉湎一笑:“果然,潘岳沒有騙我,你和他是一樣的人。”

石崇亦綻開嘴角,緊緊将我攬入懷中,一時如融進他的生命般,緊緊契合:“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好嗎?”

默然良久,我終真心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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