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00

我記得我第一次跟宋原西說話的那天。

我說:“宋原西,我好像不會呼吸了。”

他站在我旁邊,我們相隔一個拳頭的距離,他很小聲很小聲地和我說:“沒事,別害怕。”

01

或許你聽說過性向矯正中心嗎?

我聽說過。

那是撒旦給我們打造的一個銅牆鐵壁的監獄,密不透風,試圖把我們活活悶死在裏面。

不過還好,我還有呼吸。

那年我剛過完十八歲生日,剛高考結束,剛開始享受毫無負擔并且長達将近三個月的暑假生活。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過得很好,就像身邊的每一個人一樣。

可是,某一天我回到家,發現家裏氣氛凝重。

我爸媽坐在客廳裏,他們面前的茶幾上擺着我的一些雜志和筆記本。

我站在門口,突然想逃跑。

我爸看見我回來,随手抓起一本雜志就朝着我丢了過來,我躲開,可是幾秒後就被他一拳打倒在了地上。

從小我就沒挨過打,爸媽對我幾乎算是溺愛,但是這次,我被打得很疼也很怕。

我聽見哭聲,聽見罵聲,然後我媽撕心裂肺地朝着我爸喊了一句什麽,我爸停手了。

那天的場面混亂到我經常沒辦法捋清楚到底哪件事發生在哪件事之前,其實我不确定究竟是我爸先打我還是先把雜志丢向了我。

但是我清晰地記得,我媽翻開了我的日記本。

你們十幾歲的時候也喜歡偷偷寫日記吧?

每一個躲在房間開着臺燈的晚上,把日記本壓在厚重的練習冊下面,一筆一筆地把自己所有青春的騷動都寫在日記本裏,因為我們再無他處可以傾訴。

我媽撕下來一頁,舉到我面前。

我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寫的是什麽,她的手太抖了,而我剛被我爸一頓痛打,有些恍惚。

她問我:“這是真的嗎?”

我說:“什麽?”

然後我爸一巴掌又打在了我臉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男人也如此暴力。

我媽開始當着我的面讀我的日記,那上面寫着,我幻想和某球星zuo愛,他肌肉線條性/感,令我着迷。

這是我們家第一次公開讨論有關“性”的事,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進行着。

她念完一段,念不下去了,因為我寫得很過分。

我知道那些段落很下流,但青春期的男生,哪個沒點兒隐秘的欲/望。

我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說:“我喜歡男生。”

之後,我被打得送進了醫院。

我在醫院住了兩天,第三天的時候我媽說:“我跟你爸給你找了一個暑期學校,兩個月,明天報道。”

我當時想的是,太好了,我一點都不想回家。

可我沒想到,那個地方比家還不如。

所謂的“性向矯正中心”有一個華麗虛僞的外衣,它挂在外面的牌子叫“心理康複中心”。

站在那個門口的時候,我問我媽:“我心理沒有問題,為什麽要來這兒?”

她不說話,就快步帶着我往裏走。

這裏是寄宿制,我被她帶着,一頭霧水地拖着行李箱走進了那個院子。

我是被騙來的,差點兒死在這裏。

當我跟宋原西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說:“你來的前一天,有一個男生在門口用刀捅死了他爸然後自殺了。”

這多諷刺。

“心理康複中心”的門口,“病人”發作了。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總說人類有一種名為“預感”的東西,但實際上,我們經常無法感知到危險的臨近。

就像當時,我們走進那棟三層小白樓,站在大廳的時候,我想的是,好吧,心理康複就心理康複,總好過在家受着我媽的冷暴力,受着我爸的毒打。

我不想來這裏,但更不想回家。

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選了一條最有可能生還的路,卻沒想到,這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我好幾次都在想,如果人類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亡,那麽今天還會不會選擇這樣度過,我想問問我爸媽,如果他們知道我在這裏面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他們會不會後悔送我來。

我想,他們大概會覺得對我的“矯正”還不夠。

總之,那天我老老實實地跟在我媽身後辦了手續,然後她被告知可以走了,兩個月之後的今天再來接我,期間,這邊不打電話給她,她就不能來這裏看我。

我媽看都沒看我,只是跟那個穿着襯衫打着領帶,外面還套了一件白大褂的男人道謝。

她說:“這孩子就交給您了,您幫幫他。”

我被沒收了手機,被沒收了一切私人物品,一個人給了我一個紙箱,裏面裝着兩套校服似的衣服,還有一些生活備品。

我說:“至少讓我把內褲從箱子裏拿出來。”

給我發東西的人面無表情地說:“不需要,備品裏有新的。”

跟着他往宿舍樓走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裏好像是監獄,而我就是一個被管教、被制約的囚犯。

當天下午我就知道了,我的感覺是對的,每一個身在這裏的人都是囚犯,或者說,連囚犯都不如。

02

走進宿舍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地方到底是做什麽的,甚至覺得挂着“心理康複中心”名頭的這個破地方就是來騙錢的。

我跟着他上樓,走過一間又一間宿舍。

這裏的房間跟學校看起來沒太大區別,四人間,也有單人間,這個時候每一間宿舍都沒人,但門都開着。

那個帶着我進去的男人說以後管他叫“馮助教”,他:“以後你住這裏,4號床。”

我看了一眼房間號523。

進去之後,這個姓馮的助教讓我換衣服,穿上“校服”,跟他去體檢。

我不知道到這裏還需要體檢。

但我知道,這個人不太好惹,他就像是早期香港電影裏的混混,很兇,要是走在外面,絲毫不會有人把他跟“助教”這兩個字聯系在一起。

他在門口等我,我換好了衣服。

馮助教帶着我又去了一樓,一樓最裏面的一個房間叫“體檢室”。

我問他,為什麽要體檢,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這體檢還好,身高體重,血壓心率,最後又抽了幾小管血。

馮助教說:“行了,到午飯時間了,我帶你去食堂,下午開始,正式進入治療過程。”

我看了他一眼,腦子裏都是那兩個字:治療。

這地方食堂還不錯,但有一點很奇怪。

我跟馮助教過去的時候,發現食堂分成了幾個區域,有一小波人,他們坐在一起,面前的飯量是別人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馮助教說:“不用奇怪,下午給你發校規你就明白了。”

我跟在他身後打飯,覺得這個地方處處都很奇怪。

午休的時候,馮助教沒讓我回宿舍,而是帶着我去了他辦公室。

他拿出一個本子,開始念。

“陳是,18,男,患有嚴重的同性戀情結……”

“等一下!”我打斷了他,“我是同性戀沒錯,但這不是病。”

他沖我笑了笑:“誰跟你說不是病?”

“本來就不是病。”

他沒理會我,繼續念:“沉迷于對男性身體的幻想,發病至今兩年半。”

他擡起頭:“不止兩年半吧?”

聽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開始想離開這裏。

“首先,同性戀并不是病,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它就被剔除出了疾病的範疇,”我覺得自己在發抖,“其次,我的性取向生之即來,我喜歡同性還是異性,喜歡了多久,都跟你沒關系。”

馮助教笑了,點點頭:“每個學生剛來的時候都和你一樣。”

他臉上是得意的笑容,似乎還有狡詐。

他說:“不過沒關系,我們的任務就是幫助你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且改正,生病不是你們的錯,我們可以幫你。”

“荒謬。”我起身要走,他問我要去哪裏。

“不用你管。”

我開門往外走,但是我發現,我出不去。

這裏的每一道門都需要刷卡,我沒有門禁卡,哪裏都去不了。

馮助教站在距離我半米開外的地方,雙手環抱在胸前,鄙夷地打量着我,仿佛在看一個垃圾。

他說:“你現在這樣你想過會對社會造成什麽影響嗎?”

他側過身,讓開路,對我說:“跟我回去,我們還有資料要填。”

我開始相信,很多時候,我們要走的路由不得我們自己選擇。

我沒辦法離開這裏,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

那時候我還在祈禱,祈禱我未來的兩個月不要太難熬,他像看垃圾一樣看我,我像看白癡一樣看他。

馮助教丢給我一張紙質的表格,是我的一些基本信息,裏面有一欄是:發病頻率。

他大概是看着我空着這一項以為我不明白意思,敲敲桌子說:“每周□□的次數。”

我不解地看他:“□□也是病?”

“□□不是病,但你們這種人一定是想着同性□□,這就是病。”

我看有病的是他。

我們在他的辦公室一直耗到下午快要上課,他帶着我去了另一棟樓。

走在院子裏的時候,我看着大門的方向,才不到半天,我就開始後悔自己的選擇,當時我不應該跟着我媽進來。

想到她,我覺得更難受了。

我的父母把我送到這裏來,他們究竟知不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

我進了所謂的教學樓。

夏天,這裏冷氣開得十足,一踏進來我就覺得指尖發涼。

他帶着我去教室,跟我說:“已經開學兩天了,你先跟着大家,晚上下課後我單獨給你補缺的課程。”

還真是“暑期學校”,我在心裏冷笑。

進了門,這間教室也跟這個所謂的中心一樣奇怪。

學生很少,加上我一共十個不到,大家穿着一樣的衣服,臉上都是一樣低沉的表情,所有人圍坐在一起,仿佛在開一場座談會。

前面的投影儀在放圖片,是男女生殖器的對比圖。

我只掃了一眼就受不了了,馮助教指了指邊上一個空着的位置讓我過去坐下,我不敢看投影儀,低着頭走過去坐好,我看見旁邊的男生衣服上別着一個帶號碼的名簽,126號宋原西。

前面穿着白大褂的男老師看見我,放下了手裏的激光筆,轉過來說:“新同學,自我介紹一下。”

03

我,陳是,這個所謂的“新同學”,站在那裏,覺得這地方的每一個人都是神經病。

我就那麽站着,不說話。

馮助教走進來,把他手裏的資料給了前面站着的那個男人。

男人低頭看了看:“陳是,18歲。”

我擡起頭看他,說話前幾乎恨不得咬碎牙齒。

“我叫陳是,是非的是,18,喜歡男生。”

說完這句話,我重新坐下,眼睛盯着前面站着的兩個男人,餘光瞥見那個叫宋原西的男生在看我。

馮助教笑了,跟那個男人說了一句什麽,然後出了“教室”。

前面的男人翻了翻我的資料,面帶笑容但看起來十分惡心地說:“我姓孔,是你們的主治醫生,你們可以叫我孔老師,也可以叫我孔大夫。”

他放下了我的資料,重新拿起激光筆:“有些規矩新同學還不知道,沒關系,這節課先跟着聽。”

我盯着自己的手發呆,理也不理他。

一整個下午,在那個屋子裏,除了他滔滔不絕地在講男女生殖器的不同和男女在社會的分工之外,沒有任何人吭聲。

所有人都好像是啞巴。

所有人都好像是行屍走肉。

四點半,他宣布課程結束,但大家都不能動。

他用對講機叫馮助教過來帶我走,然後說:“明天上午是你們入園之後的第一次考核,之後分小班,根據你們的情況,進行不同的治療。”

我太讨厭“治療”這兩個字了,我太讨厭說話的這個人了,我太讨厭這個地方了。

那時候我就覺得,如果兩個月都要在這個地方生活,沒病也會生病,搞不好等不到出去我就瘋了。

馮助教來了,他站在門口叫我跟他走。

這時候,那個姓孔的宣布下課,讓大家回宿舍休息,等着吃晚飯。

我們往走廊裏走,突然聽見一聲慘叫。

那聲音從距離我們不遠的一間屋子傳來,一個男生,撕心裂肺。

我從來沒聽到過那樣的哭嚎,痛苦又絕望。

我推開擋在前面的助教,循着聲音跑了過去。

那間屋子的門緊閉着,門上沒有窗戶,我站在門口耳邊充斥着那個不知道長什麽樣的男生的叫聲。

馮助教說:“跟你沒關系,快點走。”

他越過我繼續往前走,我卻不肯動。

突然,有個人輕輕地拍了我一下,我扭頭過去的時候,對方已經走了。

是那個叫宋原西的男生。

“陳是!”馮助教又在叫我,“別給自己找麻煩!”

那個男生的喊叫聲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我無法想象裏面正在發生什麽事。

坐在馮助教的辦公室裏,我低着頭,攥着拳頭,全身都在發抖。

我承認我很害怕,總覺得有一天我也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先看這個。”馮助教給了我一個小本子,上面寫着“心理康複中心治療守則”。

我盯着它看,一點都不想碰它。

“不想看?”馮助教站到我旁邊,“從現在開始,你有兩本手冊要看,看不完不能吃飯。”

可笑,我一點都不稀罕他們的飯。

他見我不動,竟然拿起那個守則開始念給我聽:“第一,不準離開監控器之外;第二,同性同學之間不準聊無意義話題;第三,做任何事不準關門;第四......”

一條一條,像蟲子一樣鑽進我的耳朵裏,然後開始啃噬我的靈魂。

我覺得可笑又可悲,便問他:“你們這裏管得比監獄還多。”

他笑了,告訴我:“監獄是罪惡滋生的地方,那些原本就因為犯了罪被關進去的人還在繼續犯錯,而獄警卻對此見怪不怪。”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我曾經聽說過,很多人在監獄裏會同性之間互相慰藉。

“他們在那裏已經心理扭曲了。”馮助教盯着我看,“依我看,那些人出獄之後也應該被送到這裏來矯正一下。”

“矯正?”我問,“矯正什麽?”

他把“守則”拍在我面前:“你們扭曲的取向。”

那本厚厚的守則斜斜地躺在我面前,我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終于爆發。

我把那個本子摔到了他臉上,對着他罵:“有病的是你們!”

幾分鐘後我終于明白這裏為什麽要馮助教這樣的人來管理“學生”,因為他能打。

我被馮助教壓在身下,他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漲紅着臉惱羞成怒地說:“同性戀就是病,你乖乖治病,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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