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10

現在回憶起來,宋原西跟我說過的最多的就是問我相不相信他和別怕,而我因為相信他,所以覺得沒有那麽害怕了。

蔣林不再跟我們一起住,據說被帶去單人房間了,“上課”的時候也沒再出現過,而我因為“舉報”了蔣林,竟然獲得特赦,可以重新回歸大部隊。

這多諷刺。

我都懶得多說。

不過不管怎麽樣,不用再被單獨“治療”對我來說是好事,我終于能從重壓之中喘口氣了。

日子又恢複到了之前的狀态,我們被緊盯着,我們不能随便說話,我們被迫當着所有人的面說自己不應該喜歡同性,我們被迫檢讨自己用所有惡毒的語言攻擊同病相憐的對方。

那天下午,我們兩兩一組,在姓孔的監督下,辱罵自己的同學,針對對方的性取向去羞辱對方,而我跟宋原西,很不幸,被分到了一組。

我看着他不說話,死死地咬着嘴唇。

姓孔的走過來,問我怎麽回事。

宋原西先開了口。

他說:“王爾德因為同性戀锒铛入獄,果戈裏因為同性戀被施行‘饑餓治療’,圖靈因為是同性戀被迫注射雌性激素,柴可夫斯基因為是同性戀被迫服毒自殺。”

我看見姓孔的臉色驟變,怒視着宋原西。

他從來不是冒進反抗的人,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進來,他清楚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我知道,他在逼我。

我看着他,怎麽都不忍心說出傷害他的話。

他盯着我,一字一頓地說:“他們都因為是同性戀而慘遭迫害,我……”

“宋原西。”我打斷了他,不敢讓他繼續說下去,再開口說話的時候,我不敢再看他,眼神看向他的名牌,我說,“同性戀真的很惡心。”

有的時候,人只需要一句話就能徹底崩潰。

因為那一個下午,我躲到廁所的隔間哭了好久,助教在外面不停地敲門,最後踹爛了那扇門把我拉了出去。

宋原西站在那裏看我,我覺得他和我說了什麽,但我什麽都聽不到。

在這裏,我深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生命的無奈,我們這樣茍活,還不如一死了之。

我想過死,還不止一次,但每次都因為我看見宋原西而打消了念頭。

他吻我的那個晚上跟我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成為了支撐我走下去,走到這個夏天盡頭的唯一動力。

他當時跟我說:“陳是,咱們都得出去,出去以後,我去找你。”

我開始幻想這個夏天的結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能活得像個人了,我可以不用每天繃緊神經,我可以想擁抱他的時候就擁抱他,想親吻他的時候不需要想盡辦法避開那些随時能要我命的人。

當然,我也清楚,那只是幻想,就算在外面的世界,我們也不可能那麽放肆,但至少,我們能好好呼吸。

我給宋原西寫了好多道歉的話,我跟他說上課時那些難聽的話都是被逼無奈,他寫給我一句話:別哭了,你再哭我都要哭了。

後來我想,大概在那裏的每一個人,甚至連蔣林都曾經想過自殺,畢竟,沒有誰真的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下還保持着一個良好的心态。

我們的底線被一再拉低,我們的尊嚴被毀得渣都不剩,我們明明沒錯沒病,卻被折騰得仿佛是罪犯、是精神疾病患者。

我們被迫服藥,被迫注射不知道是什麽的針,我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每一個人都瘦得皮包骨,每次看着鏡子的時候我都特別難受,因為我以前比現在好看得多,宋原西卻沒能看見我最好的樣子。

所以,不管怎樣,我們得出去,我得讓他看看我其實長得很不錯。

又是一個夜晚,我們躺在床上,我可以肯定,誰都沒睡着。

我總覺得那個晚上比之前的每一個夜晚都更黑更安靜,我們像是躺在古堡裏的吸血鬼,因為沒有人類的血可以給我們吸食,所以我們各個虛弱得動也不能動。

突然,一聲尖叫劃破了這個夜晚,我仿佛看見外面有無數只蝙蝠突然飛起來,它們包圍了這座古堡,宣告着這裏有大事發生。

确實是大事,一個女生自殺了。

沒人知道她從哪裏弄來的刀,在那個晚上,直接當着室友和助教的面,劃破了自己的喉嚨。

他們說,當天下午的時候,這個女生被關進懲罰室,同時被關進去的還有一個男生,他們倆被強迫□□,而且是在很多人面前。

我開始相信,這個地方遲早會被炸成廢墟,就算我們這些還茍延殘喘的人做不到,那些被困在這裏的亡魂也不會放過他們。

因果終有報,我開始相信命運了。

11

我看到了那個女生的屍體。

我們這裏,一層宿舍,男生女生都有,當時自殺的女生就住在我們這層,救護車來把她擡走的時候,血弄到了走廊上。

我們所有人都站在走廊裏,屏住了呼吸看着她離開我們,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做任何動作,像是生怕吵醒了酣睡的她。

有那麽一瞬間,我竟然有些羨慕那個女生,至少她脫離了這裏。

她的屍體被擡走了,助教喊了幾個男生去收拾地面上的血跡,然後,他們手裏拿着木棍,指着我們,惡狠狠地說:“今天的事,你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

好可笑,說得我們好像都是瞎子聾子和傻子。

雖然心裏在冷笑,可是,我沒有對他的話表現出異議,畢竟,這裏的苦頭我吃得也夠多了。

重新躺回床上的時候,我覺得渾身發涼,明明是夏天的夜晚,我卻覺得很冷。

小時候我媽總說,有人要死的時候就會出現貓頭鷹,因為它們會等着人死了之後吃他們的屍體,我看着窗外,明明外面什麽都沒有,但我覺得,窗臺上站了一排貓頭鷹,很恐怖,我越想越心慌。

夏天是我以前最喜歡的季節,可是從那年夏天開始,它成為了我最恐懼的幾個月,尤其是六月下旬到八月中旬那段時間,因為十八歲這年的經歷導致我後來每年到這個時候都幾乎沒辦法正常生活。

有時候,有些傷害真的是永久的,不是你度過多少時間、吃下多少藥就能解決的。

那年的七月中旬,那個女生的死亡導致那裏的氣氛變得更緊張,大概那個女生的家人終于察覺到這裏不對勁了,因為女兒的死,在跟他們鬧。

他們怕我們這些人再出什麽岔子,所以把我們看得更緊,甚至連我們去廁所都要跟着。

因為這樣,我和宋原西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寫紙條的頻率也低了很多,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在給我的紙條上寫:最近太嚴了,以後不方便的時候用敲床板的方式報平安,一下是很好,兩下是不好,不開心要告訴我。

我很慶幸自己能遇見宋原西,因為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徹底完蛋了,要麽被折磨死要麽自殺。

那天晚上我難得睡了一個完整的覺,四個小時,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我媽,夢見我手裏拿着一把刀,把它插在了自己的胸口,我哭着問她為什麽要殺我。

其實,夢裏的場面明明是我自殺,可我卻在質問她為什麽要殺我。

醒來之後,這個夢一直困擾着我,盡管我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擺在那裏,我怨恨她。

她生了我,養了我十八年,在知道我是同性戀之前每天寵我疼我,說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高考考得很好,她出了門到哪兒都要炫耀一下她優秀的兒子,可是,這些愛都抵不過我是同性戀。

因為我是同性戀,過去的十八年被統統抹去,我不再是她的驕傲,而是她的恥辱。

她把我送到這裏來,如果她不知道這裏什麽情況就這麽做,我大概還可以原諒,但如果她知道卻還選擇了這條路,我還能說什麽呢?

是她先抛棄了我。

那天我狀态很差,下課後被馮助教帶去又進行了一場“單獨輔導”,無非就是那幾樣,看片子、言語羞辱、鞭打。

因為我們在這裏常住,所以他們從來不擔心我們身上的傷被發現。

挨打的時候我想起宋原西,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這樣對待過。

就這樣熬到了七月末,我想着,還有半個多月我就能走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開始覺得自己精神狀況或者心理狀況很不穩定了,我不是醫生,我不确定我到底是怎麽了,但是,那時候開始,我暴躁易怒,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我總是莫名就很抓狂很焦慮,我甚至有一次摔壞了宿舍所有的杯子。

沒到那時候他們就抓我去電擊治療,姓孔的說我狂躁,說這種方法能緩解我的情緒。

那根本不是緩解,而是進一步的迫害。

在一個雨天,我徹底崩潰了,當他們帶着我去懲罰室的時候,我咬破了馮助教的手臂,從窗戶跳了出去。

那是二樓,跳下去的時候我摔得腳踝崴了,但我沒有停下,只有一條腿能走路我也要往大門口去。

雨下得很大,沒幾步我就被淋濕了,我的眼睛始終盯着那扇緊閉的大門,可是,我最終還是沒能走出去。

他們把我拖了回去,關在了懲罰室。

那天之後,我在裏面整整待了三天,三天,我只喝了幾口水,幾乎沒有吃東西,只要我醒過來,他們就對我用電擊,連續三天,我成了撒旦手裏最好笑的玩物。

那時候我特別想死,幻想着有一顆炸彈,讓我跟他們同歸于盡。

但是宋原西不能死,我希望他好好的離開這裏,千萬別和我一樣。

12

其實哪怕過了很多年,再回憶起那兩個月的時候,我還是很驚訝,在那樣的環境中,遭遇了那麽多事情,我竟然沒瘋。

後來我在學校的圖書館裏讀到一本寫古拉格的書,看到了其中的一句話:有限的人手中的無限權力總是導致殘忍。

當時的我們就像是被困在古拉格的囚徒,這裏是懲戒營,是絞肉機,是摧毀我們意志和人生的最肮髒不堪的地方。

可我們想走,真的沒那麽容易。

從懲罰室出來之後,我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我繼續跟着他們去“上課”,我不知道宋原西是怎麽說服那些人讓他們答應留他照顧我。

很多時候我覺得宋原西特別神秘,我相信他,但也有擔憂。

他照顧我的那幾天,其實絕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沒有交流,他就皺着眉坐在那裏看着我,時間到了,去食堂打飯回來我們一起吃,我要喝水他就給我倒,我要去洗手間,他就扶我去。

我問他:“宋原西,你什麽時候能出去?”

他說:“等你出去之後吧。”

前陣子上課,我聽姓孔的說有一些人進來三次,最後決定不走了。

我想起宋原西告訴我他已經是第二次來,我很怕他不能出去。

但實際上,我們都是趴在浮木上的落水者,自身都難保,怎麽管得了別人呢?

我在宿舍躺了三天半,數着時間過,希望自己一覺醒來的時候就到了可以出去那天。

宋原西給了我一個他手寫的倒計時日歷,讓我壓在枕頭下面,每天劃掉一個數字。

他竟然還記得我是哪天進來的。

我又找機會問他什麽時候出去,問他出去之後我們還能不能見面。

他告訴我:“等我去找你。”

八月份的時候,天很熱,熱到我一度覺得自己熬不過這個夏天了。

我們被帶到院子後面的足球場,說是這堂課的目的是讓我們重新找回男子氣概。

一個助教說:“你們,年紀輕輕,一個個一點兒男人的樣子都沒有,以後社會上的男人都是你們這樣社會就完了!”

他抓出一個很瘦很清秀的男生,揪着對方的衣領,厭惡地打量了一番,然後說了句:“娘炮。”

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上去揍他。

我們是同性戀,但我們也是男人。

或許有些男生比其他男生更秀氣一些更精致一些,但他們也是男人,而且,我始終覺得,一個男人有沒有男子氣概看的不應該是他的外貌和性取向,而是他的品格。

粗魯野蠻就是男子氣概嗎?

歧視異己就是男子氣概嗎?

一句“娘炮”,侮辱了男人也侮辱了女人。

我想上前,被旁邊的宋原西拉住了。

我真的很難過,在很多個瞬間我最難過的并不是我們生活在煉獄裏,而是明明生活在煉獄裏每個人都有反抗之心,卻沒有人敢真的站出來反抗。

因為真的怕了。

我們誰都不是英雄,我們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麽多活生生的例子擺在我們面前,甚至,前段時間那個女生留下的血腥味兒還沒完全散去,誰敢站出來說要反抗?

我們那時候都不過是十幾歲的年輕人,我們已經被折磨得吓破了膽,因為知道,我們是被遺棄的人,是家人都不要的同性戀,是不知道哪天才能重回人間的罪犯。

我們恨嗎?

當然恨。

但是我們不敢說。

我們逼着自己做行屍走肉,逼着自己成為自己最不齒的人,只是因為我們想多給自己留口氣。

那天在足球場上,我們每個人都站在那裏迎接助教使足了全力踢過來的足球,問題是,我們接球的方式是用身體。

一個小時,我們被打得很慘卻不能叫苦叫疼,因為一旦叫了就是“娘炮”,就要被單獨帶到懲罰室。

在那一個小時裏,我仿佛有死了一回,沒人能想到,真的會有人惡毒到把球往我們的生/殖/器上踢,我們躲,他們笑着說:“你們這些人要它又沒用,不如幹脆割掉算了。”

一個男生疼得倒下了,是那個在最開始被助教羞辱的男生。

他被助教拉起來,拖着去了懲罰室,後來,第二天,那個男生跳樓了。

這已經是我在這裏親眼見證的第二場死亡,我不知道我的什麽時候到來。

那個男生死了,我又想起不久前死去的女孩。

他們死時該有多絕望,要有多絕望才會選擇死在這個地方。

我們本以為這次也像之前那樣,整件事很快就無聲無息,好像他沒走卻也沒來過一樣,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這裏每年都死不少人,但每一次,姓孔的都有辦法讓家屬閉嘴,無非就是威逼利誘,一開始我還不懂,後來才明白,沒有後臺的話怎麽敢明目張膽的開這樣的“康複中心”。

但是這次,姓孔的沒有如願,這個男生的家人把事情鬧開了,我們這裏終于被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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