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崔明煙過上了樂不思蜀的日子，身心愉快。

小狗崽子乍然沒了狗繩，便放開了手腳使勁來。翻來覆去，覆去翻來，沒有餍足的時候。

她自诩體力驚人，但也很有些跟不上。日日不能早起，把盛夏過成了春日。

君王不早朝，若不是還有舞蹈室的課程，她絕不想出門。

她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喜歡朱迪，也沒想過撩一把能撩出自己的真心和真情來。然人的大腦或者會說謊，但身體卻是絕對的誠實。她在他身下，能開出花來。

好日子過得有頭沒尾，直到宋楠來了電話，說已經幫朱迪找到接手的醫生了。

“這麽不放心？還要親自去看？是面試才行的意思嗎？”宋楠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明煙。

她撥了一下頭發，“當然要慎重，找醫生挺重要的。”

宋楠将她從頭看到腳，皮膚白嫩得不可思議，裏面泛着粉。眼角眉梢全是春情，舉手擡足都是風情。她恍然道，“你不是吧？真上手了呀？你說你，牙口怎麽就那麽好呢？”

“快帶路吧，我今天有點忙。”她摸出手機照了一下自己的臉，“小朱迪說晚上帶我去看電影。”

這一口狗糧吃得膩味了些，宋楠忍。

宋楠開車，一邊介紹那醫生的情況。是她大學的某位師兄，畢業後雖然沒有選擇出國深造，但有多年醫院執業的經驗。也就說，他經手的案例多，能面對多種複雜情況；這麽些年面對各種病人，還沒心理變态，足以證明他已經完全可以控制自己，不會對病人産生移情或者操控。

簡而言之，靠譜可信。

這些，也正是崔明煙擔心的點。

車開得快，到某個辦公樓下還沒半個小時。宋楠剛準備進地下室，手機瘋狂響起來。她摸出來一看，略有點煩躁地對崔明煙道，“我嫂子。”

“怎麽了？”

“不是暑假嗎？小茹要升初三了，她媽躁得不行了，擔心升高中的事情。給她報了很多補習班，還讓保姆白天黑夜都盯着，之前也不滿意小茹的态度。”宋楠沒第一時間接，将車靠入口旁邊的小路，“說她不懂事，不曉得大人的苦心，叛逆得很。”

手機響了十來聲被挂斷，宋楠這才拿起來，開始回撥。

剛接通，對面傳來挺大的響動，連崔明煙幾乎都聽見了。

“宋茹呢？”尖銳的女聲，“她有沒有去找你？”

宋楠皺眉，“嫂子，小茹天天有課，已經很久沒來我家玩過了。”

“那她能去哪兒？今天去上課，下樓甩開我和保姆就跑了。我追出去半天，沒見人。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哪兒都不見人。你說，她怎麽就這個臭脾氣？居然敢離家出走？要給我抓到，看我不打——”

“女兒都跑了，你還要打？”宋楠也嚴肅起來，“你是不是又罵她了？”

“她該罵！”對方又氣又急，“做錯了事情，說幾句還不行了嗎？”

“別給我扯其它，到底怎麽了？”

“年紀輕輕，不學好，學人家談什麽戀愛。之前聽你們的，給她配了個手機。前段時間我覺得她不對勁，問也不說，還說謊跑出去看什麽比賽。不放心，就看了一下她手機裏的短信。結果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人家警告她別搶那誰誰誰，說她去跟蹤人家男生——”

崔明煙本來只是聽，突然挺直了背。

宋楠暗罵了一句，對對方道，“那你別和我扯了，趕緊找去。我提醒你，別什麽脾氣都沖小孩發，不然有你後悔的時候。”

手機挂斷，宋楠無奈地看着崔明煙，“我把師兄名片給你，你上去見他。我得先去找小茹，她媽太強橫急躁了，小茹被壓得不行。”

崔明煙拿了名片，下車，宋楠一溜煙開車跑了。她不是很放心，給朱迪發了個短信。

“宋茹好像離家出走了，和媽媽吵架。”

朱迪發了好幾個問號。

她解釋，“看了她手機，好像發現曹鋒的事情了。”

朱迪馬上說會試試聯系宋茹，幫忙找。

崔明煙傳遞消息完畢，不是很放心。然既然來找醫生，自然得全心。她上辦公樓，找到對方的營業辦公室，當面互相認識。如宋楠所言，确實是個很靠譜的人。看起來沒什麽棱角，能讓病人放松和放心。

互相了解完畢，崔明煙下樓叫車去舞蹈室找朱迪。

“手機、短信、郵箱，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聯系不上。”朱迪很無奈，“宋楠那邊也說找不到，甚至都要挨個聯系他們班上每個人了。”

此時八月底，暑假末，學生們還沒返校。

且孩子離開家，時間不夠二十四小時，也無法報警。

崔明煙道，“宋茹不是輕易會跑的那種人，她媽還做了什麽吧？”

宋茹的具體家庭情況只在閑聊中了解過，父母都是企業高層，高薪的同時也十分忙碌。他們算是自己打拼出來的第一代，對孩子學習要求超高，在這上面也舍得花錢。出于保守心理，再加上青春期的不可控發展，制定的教育方式就比較老。譬如學習第一，玩樂二十年後；漂亮無用，聰明最重要；不和老師頂嘴，謙讓同學；遇事多反省，別給大家添麻煩。單看起來每一條都沒問題，但宋茹本身偏內向敏感，全部綜合起來再加上那個高壓的媽，孩子平時承受的壓力不小。

這次，關系到曹鋒。

宋茹在曹鋒這裏最沒自信，因為胖，她連喜歡都不敢說。為了不讓這份喜歡暴露，即使被暴力對待也要隐藏。現在，被她母親發現。那暴脾氣，碰上宋茹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朱迪眼睛有點暗下來，搖頭道，“宋楠沒說，但聽起來好像是做了點別的事。”

“走，咱們找她去。”

宋楠和宋茹媽分頭，一個去各個親戚家裏和附近找，一個去她經常去的商場、書店、學校周圍和不多的幾個朋友家裏找。

朱迪開車找到宋楠的時候，她正在一家書店門口打探。

“我覺得事情可能有點嚴重。”宋楠急得滿頭大汗，“剛開始她媽只說吵架，看手機什麽的，就以為跑出去冷靜一下。找好幾個小時，到處都沒人才覺得不對勁，硬逼着她說。我真是，小茹怎麽就攤上這麽個媽了？”

“她幹啥了？”崔明煙問。

“她不是翻手機短信嗎？小茹幾個女同學輪流發短信罵她，說她纏着他們班上一個姓什麽曹的男生，讓她別搶別人男朋友，不然以後打得她媽都不認識。我嫂子那脾氣，眼睛裏揉不得沙子，馬上把小茹拎出來問男生是誰。小茹不肯說，她就去查班級通訊錄，把人給找到了。”

“小茹很激動，跟她媽吵起來，好像還動手了。她媽氣死，幹了幾個事情。”

“第一，把那幾個女生找出來，聯系她們父母了，還把罵人的短信截圖過去給他們家長看了。”

崔明煙就覺得要糟糕，朱迪更是一聽就整個人都不對了。

“小茹求她，說不要這麽做。她媽非說那些小娃子不學好，家長老師不教訓不得了。又說她不争氣，被人罵也不曉得還嘴。還說這麽心虛，是不是人家說的都是真的？是不是倒貼男生了？”宋楠有些激憤，“這像是親媽說的話嗎？她還不覺得有問題，我連問了好幾次才說，真是氣死人了。”

“然後呢？”朱迪的聲音，有點發抖了，“這樣就跑了？”

“還不止。”宋楠道，“她給那男生打電話了，讓人家以後別理她女兒，別影響她女兒學習。小茹也不求了，什麽話沒說，上午出門趁大人不注意就跑了。定位手表沒帶，書包丢地上了，身上也沒錢，只有個手機但關機了——”

朱迪幾乎可以想象那場景，暴怒的成年女性拿着手機憤怒地責罵，少女哀求哭泣卻換不來一絲憐憫。直到電話撥到男孩那邊，冷冰冰的話語噴過去，沒頭沒腦卻能讓人明白一切。宋茹小心翼翼維護的少女心意，千方百計想要靠近又維持生疏的距離，一切未來發生的可能性，都被這個電話斬斷了。

他明白她最後為什麽不再祈求，不再反抗，只因為已經絕望。

朱迪一陣陣無力，心髒仿佛被什麽東西抓住一般，耳邊出現很輕的對話聲音。

是媽媽在說話，她在感謝爸爸。她說謝謝你這麽多年把小迪視如己出，我們母子很感謝。爸爸聲音和平時不一樣，不輕不重。他斥責媽媽亂說話，小迪就是他的親兒子。

他站在房間門口不敢動，身體做不出反應，但腦子一直在說怎麽辦怎麽辦。如果他們發現他知道了不是爸爸親生的，會怎麽辦？小時候許多記憶瘋狂的湧出來，媽媽不斷重複一定要聽爸爸的話，一定要讓爸爸開心。

怪不得媽媽總是逼着他跳舞，一是圓滿她的希望，一是爸爸喜歡。

朱迪馬上躲起來，等到正常的時間才假意進門。

晚飯的時候，媽媽給爸爸盛飯，他試探性地問她，“我學習成績其實還可以，可不可以不藝考，直接高考？”

媽媽的臉立刻變了，她放下飯勺硬着聲音問，“為什麽？我為你跳舞的事情廢了多少苦心？排藝考的行程，爸爸也花那麽多錢找老師——”

他知道要糟糕，但是弱小的自我還是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我不喜歡跳舞，不想一輩子幹這行，也沒想讓你這麽辛苦。你也不是為了我，還不是自己——”

話沒說完，一個巴掌抽過來。

媽媽抖着聲音，“那你就不是我兒子。”

朱迪摸着有些紅腫的臉，心裏答應了一聲。好的，從今天開始，我不是你們的兒子。不是希望我跳舞嗎？不是想看我成為最優秀的舞蹈演員嗎？行啊，我把它砸碎了給你們看，我要你們後悔。

他以為，那才是最好的懲罰。所以，進入舞團拿到最好的位置後，立刻辭職。喜不自禁地，給父母去了一個電話。從今以後，他不跳舞了，愛幹什麽幹什麽。舞蹈不要了，父母不要了。再之後，就是那個車禍——

他以為懲罰了父母，其實懲罰的是自己。

就仿佛現在的宋茹，她沒有其它的辦法，只能選擇傷害自己。

“小朱迪，朱迪——”崔明煙的聲音微弱地傳過來，突破包裹他的雲障。

朱迪用力眨了眨眼睛，滿頭大汗。

“深呼吸，冷靜一點，看看我是誰？”宋楠在掐他的虎口。

他用力吸一口氣，胸口紮得痛，本能地看向崔明煙。

她親親他的臉頰，說出天籁一般的話，“我知道她在哪兒，我帶你去找她，別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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