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崔明煙感覺得到朱迪在努力控制自己，他臉蒼白，虛汗淋漓，身體顫抖，指尖發冷。宋楠建議必須立刻送去醫院，吃藥觀察，她沒同意。

朱迪是心病，一直在努力自我調适，自控得很好。可他在宋茹身上共情了，不由自主地翻出許多不愉快的往事。

那些不能仔細想，夜夜睡不着，無數次想殺死自己的過去。

即使把他弄去醫院，吃藥将症狀控制住了，可宋茹一天沒找到他一天如鲠在喉。受過傷的人都知道，傷疤要敞露在幹淨的環境裏才好得快；若包裹得密不透風，反而會嘔出一大泡的膿腫。

她不想一次輕慢，再次造成他的心理損傷。

“去海城體院。”她對宋楠道。

宋楠疑惑地看着她，她只用眼睛對她示意。她沒再說什麽，立刻去開車。

崔明煙找出紙巾遞給他，一點點把汗擦幹淨。他緊緊抓着她的手，“崔明煙，你不要擔心，我沒事的。”

她笑一下，摸摸他的頭，真是不讓人操心的乖孩子。

宋楠坐在駕駛室，從後視鏡裏觀察朱迪，心情也有點沉重。正巧，宋茹媽又打電話來。她沒接，按了靜音。

青春期的孩子敏感沖動，她轉述的時候盡量平靜，但內心其實很慌張。

大多數的悲劇，源于一時的沖動。

車至海城體院，還沒停穩，朱迪已經推車門下去了。他急匆匆去，直奔向校內，轉去了某個通往運動場的小路。

宋楠下車，“明煙，你怎麽知道在這兒？”

崔明煙站定，沒吭聲。她不緊不慢地跟着往球場裏面走，宋楠緊跟在後面，她才道，“她那個同學，假期每天都在這兒打球。”

宋楠怔了一下。

“你發現宋茹自卑，性格越來越古怪，也知道她媽媽會對她産生不好的影響，怎麽沒再多想想？”

“你把人往我這兒一送，以為減個肥就好了？”

“我一個外人，稍微跟幾天都能發現的事情，你們沒一個人看見？”

“她是喜歡上小夥兒了，這有什麽奇怪的？誰讀書的時候沒暗戀過帥氣的校草？沒仰慕過潇灑的老師？沒追過幾個漂亮的明星？宋茹她就只自己喜歡，既然沒打擾他，也沒耽擱學習，怎麽在你嫂子那兒就罪大惡極了？”

宋楠舉手投降，“這事兒我确實有不對，但你別只把火發我身上。”

“當然發你身上了。你得保證搞定她媽，起碼把孩子弄回去後，首先要道歉。幹的都是什麽呢？人男孩子不定認識宋茹，莫名其妙接個電話就算了。最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對小姑娘有多不好的影響？”

也許這一生，她再沒勇氣開口坦白自己的喜歡。

“明煙，把小茹交給你管，我真沒找錯人。”宋楠有些羞愧。

崔明煙突然想起那日公開賽的看臺上，朱迪試圖安慰她。不必追求至高，讓人開心和改變更有現實意義。如果她和宋茹相處的這短短一點時間，真的能改變她，重塑她的自信，讓她不必那麽灰心絕望，是不是就不必有今天的慌張？

一瞬間而已，朱迪的背影在她眼中變得更清晰起來。

他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成小跑；他顯得過于迫不及待，像是怕失去什麽；他不僅僅是在追趕時間，更是在抓住自己。他想改變過去，改變現在，抓住未來。

他比她，領悟得更加透徹。

直到進入網球場，繞着鐵絲網轉了好幾圈，終于在看臺最後面的角落裏發現了熟悉的身影。他整個人松了一口氣，猛然慢下來，換了輕慢的腳步蹭過去。

宋楠開心得幾乎要叫起來，崔明煙一把抓住她，“咱們別過去了，就在這兒等着吧。”

宋楠不解，她道，“朱迪可以處理好，你信他。”

朱迪看見宋茹的背影後，懸着的心才松了點兒。

還來得及。

小姑娘僵硬地坐在看臺的陰影裏，臉朝着某個球場的方向。曹鋒在藍色的場地上來回奔跑，偶爾揮舞着球拍和教練讨論姿勢。她看得極其認真，側臉凝成雕像一般。

人的絕望的時候，在爆發之後，會陷入沉寂之中。

那時候決心已經下了，只能時間去執行而已。

朱迪撩起衣擺将頭臉上的汗水擦幹淨，努力将呼吸平靜下來。

他慢慢走到宋茹身邊，清了清嗓子。

宋茹仿佛沒聽見一般，頭發被汗濕潤成一條條貼在額頭上，眼睛紅腫且直勾勾地，臉上還有沒散的指痕。

“宋茹。”他不得不開口。

叫了三聲，宋茹才緩緩轉頭。朱迪努力做出輕松的樣子，“你怎麽在這兒？”

她眨了眨眼睛，整個人才活過來一般，有點驚慌地站起來。可只一秒鐘，那些慌張沒了，她轉身就要離開。

朱迪跟在後面，“你從哪兒過來的？怎麽全身濕成這樣了？”

宋茹埋頭往前，越走越快，幾乎要小跑。

朱迪不敢再放任她，大跨步追上去，拽着她胳膊，“你跑什麽？”

她無聲地掙紮，想把手抽出來。

“宋茹。”朱迪加重了聲音，“我是朱老師，咱們是好朋友，你忘記了？”

她似乎有些仇恨地看着他，“你們大人都是一夥的，別假惺惺問我為什麽在這裏。是不是我小姑問你找人了？你怎麽會知道這兒的？”

問題真不好回答，一旦答不好，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後面再說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說不出來了？我不會跟你去哪兒的，你放開我——”

朱迪沒放，眼角餘光看看周圍似乎已經有人在張望了，他道，“你別吵，被曹鋒發現就不太好了。”

宋茹怔了一下，臉赤紅，眼睛裏的恨更深了一些。她緊緊地咬着腮幫子，拳頭捏上又打開，可見內心煎熬之激烈。

她複又坐下，擺出了決不妥協的表情。

朱迪坐她身邊，這才發現她汗濕的不僅僅是頭發，幾乎衣服褲子全濕掉。腳上的涼鞋也有些破口了。宋楠說她什麽都沒帶就跑出來，姑娘臉皮薄，恐怕是一路走着到體院的。

從她家走到體院，怕不得好幾個小時。

他看着曹鋒滿球場飛奔，道，“我有段時間特別讨厭跳舞，也很恨我爸媽。”

宋茹沒接話，但明顯在聽。

“從小天賦一般，必須比別人多十倍的功夫才能學出來。我媽說要想有成就就得苦，譬如十七年蟬，從出殼後鑽地下，歷經十七個春秋寒暑最終才能上樹鳴叫。一個小蟲子都能做到的事情，人是高級動物肯定也能做到。她說只要練夠十七年，我肯定是全國最好的舞蹈演員。”

“其實，這都是她一廂情願，我根本不喜歡跳舞。為了反抗她，我想過很多辦法。”

宋茹的身體終于動了一下，視線往外收了收。

“十二三的時候，主要是逃課。小升初，她要送我去專門的藝體初中。我知道進去後更沒機會幹癟的，就逃課，一定要上普通初中。如果她不同意，我連藝校考試都不會去，也在舞蹈老師那兒搗亂。她當時妥協了一下，讓我正常升學。”

“一次反抗，回饋就是全方位的監管。她沒上班，每天接送我去學校，然後再送去舞蹈老師那兒。一點空閑的時間也沒有，我甚至到十六歲才第一次看電影。”

宋茹看了他一眼，想問什麽又沒問。

“初中升高中，又是同樣的升學問題。她說時間已經很晚了，必須去海藝附高，不然以後不好考海藝和舞團。我還是不同意，又想像上次那樣，但這回她沒妥協。她說就算我要去死，她也陪着我，但只要活着就必須去附高。”

回憶是痛苦的，朱迪情不自禁地将手叉在一起，努力控制聲音不要顫抖。可人的身體是被情感操控，即使只是一點點音調的變化，也會被人迅速地捕捉到。宋茹呆呆地看着他，已經被吸引了。

“我能怎麽辦呢？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媽死，對不對？所以只好去附高，半天文化課，半天專業課。其實，我文化成績還不錯，好好學的話說不定能上海城大。”他有點兒自嘲，“雖然不知道該選什麽專業，但一定不會是跳舞。”

“那為什麽——”宋茹終于開口了。

“聽我講。”他深吸一口氣，“在附高我過得也不是很愉快，心裏憋着氣，謀劃着怎麽也要在高考的時候自己做主。等到快要畢業的時候，提前回家想和爸爸商量。我家是媽管我，爸爸負責掙錢就好，但只要他開口的事情，媽都會聽。我想拉個戰友，沒想到——”

他萬萬不願回想那天的情形，可無數的噩夢都是因它而起。

“爸媽不知道我在家，聊天說提起來了。我不是我爸的兒子，我媽懷着我的時候嫁過去的——”

宋茹嘴巴微微張開，似乎事情已經超出她的想象。

“我當時什麽也想不起來，一門心思覺得怪不得會這樣。媽拿我當讨好爸爸的工具，爸爸不拿我當親生的，給錢就能打發。我是很多餘的一個，其實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那個家庭。如果沒有我，他們會比現在幸福多了。可我又不敢說，你知道，那種心情很矛盾。既恨他們，但是又怕失去他們，但是不做點什麽讓他們痛我忍不下這口氣。所以吃飯的時候又和媽說了不要藝考要高考的事情，她打我了，說我辜負她十多年努力，浪費了爸爸的錢，說我不去就不是她的兒子。”

“那次我什麽都沒說。”他笑了一下，“以前和媽吵架鬥氣，會持續很久。可那次我什麽都沒說，事後還和她道歉了，說自己不懂事。你知道為什麽嗎？”

宋茹似乎有所覺，瞳孔不斷縮放，但什麽都不敢說。

“因為我已經決定好了，一定要讓他們後悔，我要懲罰他們。”

“你——”她張口，“做了嗎？”

朱迪點頭，“我考上海藝了，第一名。順利畢業，也是第一名。雖然崔老師給了我不好的評語，但舞團還是收我了。我在舞團，也幹得挺好，我媽很欣慰。我用演出費安排他們去旅行，說是盡孝心。半途上自己辭職了，打電話告訴她，今後一輩子都不會再跳舞，讓她別把我當兒子。”

“解氣不解氣？”

宋茹有點燥熱，但還是點頭了。

他拍拍她的頭，“那你想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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