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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先去了紫宸殿。自滇南回來後,他因落下一堆公務,幾日來異常忙碌,将幾份要緊的公文呈給聖人後,又被拉着詢問針對大理寺卿新人選的建議。

他不在長安的日子裏,朝廷定了姜寺卿的罪,以溝通嶺南,私采鐵礦之名罷黜了他,判他流放房陵,且規定姜家兩房三世之內不得再入官籍。姜家就此中落,滿門上下一夜之間作鳥獸散,有點良心的便随姜岷一起去了房陵,其餘的則是各奔東西。雖說聖人并未禁止姜家人出入京城,但稍微曉得點內情的,早就不敢待在這是非之地了。

畢竟徽寧帝會如此動怒,與表面上所謂“私采鐵礦”之名并無關系,他氣的是姜岷花言巧語得他寵信,暗地裏卻助長平王之勢,連軍器這等東西都敢碰。此番徹底摘除姜家,也是對平王的一個警告。

陸時卿以能力卓絕之由舉薦了大理寺少卿,徽寧帝卻沉吟起來:“朕并未問你誰更有能力,而是誰更能叫朕安心。大理寺為三法司之首,于朝廷相當關鍵,朕不想再看到第二個姜寺卿。”

“臣無法斷定究竟誰最能令您安心,只是越級上位終歸不妥,若您實在對杜少卿有疑慮,便只能考慮蔡寺丞了,如此也不算差了太多。”

徽寧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曉得老皇帝這是準備考慮蔡寺丞了,他心中微定。

蔡寺丞是鄭濯的暗樁,以陸時卿在徽寧帝心目中的地位,本可直接舉薦他。但姜岷的事顯然給老皇帝敲了個警鐘,連帶他這位“寵臣”也一樣略受波及,眼下最好便是少一些太直接的動作,多走迂回之路。

徽寧帝說完了正事,在他臨走前問:“朕聽說,賜娴今日也來了宮中?”

陸時卿答“是”。

徽寧帝微微笑起來:“你能想通便是最好,有你在,朕對元家也稍微安心一些。”這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陸時卿多替他盯着點元家了。

早在當初,徽寧帝就有意撮合倆人,一則是為留人,二則是為盯梢,只是陸時卿一直表現得很不情願,他才不好逼迫太過。直到元易直将要回滇南,眼看若元賜娴親事不定,便要随之離京,他才下了決心,哪怕陸時卿仍舊不應,也必須賜下這樁婚事。

幸好陸時卿想通了,主動上門提親,才叫他不至于以強硬手段撮合他們,叫彼此面子上過不去。

陸時卿便做戲道:“替陛下分憂,是臣應盡之責。”

徽寧帝又關切問:“前幾日提親,元家人可曾為難你?”

他搖搖頭:“臣此番解了滇南之困,滇南王對臣很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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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是你,才不至于叫滇南非他元家不可。朕身邊還有你這樣的可用之人,底氣便足了。”

陸時卿笑了笑:“陛下過譽。”

徽寧帝朝他揮手大方示意:“趕緊到門下省辦事,完了就陪賜娴去流觞宴玩玩,這次剛好輪着六郎主持,你也多替朕瞧着點他。”

陸時卿在紫宸殿跟老皇帝戲來戲往的時候,元賜娴正絞盡腦汁與鄭泓這小家夥周旋。

這五歲的男娃娃實在太頑劣,太能跑,想來平日全靠韶和公主或者陸時卿壓着,才會乖乖念書練字。元賜娴礙于身份不好動粗,又想給未來皇帝留一個“良母”的印象,便是束手束腳,活活耗了一炷香都沒能搞定他。

她瞅着奔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的鄭泓,喘氣扶膝道:“殿下……您再不念書,您好看的師母就要陪您挨罰了知道嗎?”

元賜娴心中哀嘆一聲,陸時卿做什麽斥退了宮人,這麽大一個含涼殿,她連個幫手也沒,怎麽叫這條小泥鳅聽話啊。真是太叫人“含涼”了。

鄭泓卻瞪着圓眼咯咯地笑,一邊負了手做出小大人的模樣來:“該罰!”

元賜娴忍耐道:“殿下要怎樣才肯讀書?”

“你陪我玩,我就讀書。”

她咬咬牙:“殿下玩投瓊嗎?”

陸時卿回含涼殿的時候,就看見元賜娴在跟鄭泓比賽擲骰子。

元賜娴似乎擲出了個六點,拍手道:“我又贏了,殿下願賭服輸,背一條來聽聽。”

鄭泓氣得扯脖子瞪眼,不甘不願誦了一句給她聽。

陸時卿眯了眯眼,跨過殿門檻,上前道:“元賜娴,你在教他玩賭?”

元賜娴聞聲驀然擡頭,略微有點心虛。這法子的确不好,容易使人玩物喪志,要不是實在搞不定,她也不會出此下策。

她解釋道:“我拿不下他嘛,想到六殿下精于投瓊,說不定十三殿下也會喜歡。”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陸時卿就從假怒變真怒了。

哦,是的,當初在芙蓉園,鄭濯為了跟元賜娴共舟,拿投瓊作弊,他為了成人之美,還費心費力故意抛了個奇數。

再說冬至時候,元賜娴玩得津津有味的五木,也是鄭濯的愛好之一。

呵呵。陸時卿扯了下嘴角,不跟她說話了,轉頭向鄭泓嚴肅道:“殿下,臣要來考問您了。”

每次他鳳眼一眯,鄭泓就有幾份懼意了,往元賜娴身後縮了縮,扯着她的衣袖不肯放,一邊小聲道:“師母,我喊您一聲師母,您可得護着我。”

元賜娴剛才逼他喊她“師母”,逼了一刻鐘也沒成,眼下一聽這詞,登時心花怒放,母性光輝一下閃耀四方,摟住了鄭泓,朝陸時卿道:“你考問就考問,這麽兇做什麽啊。”

陸時卿略一挑眉:“那你替他答?”

那還是算了吧。元賜娴也不是特別喜歡讀書的。

她沖他一笑,然後低頭看鄭泓:“殿下放心,他不敢對您怎麽樣的。”

陸時卿在倆人對頭坐下,抽了卷書,随手翻了一頁問:“《尚書呂刑》裏說,‘士制百姓于刑之中’,‘惟良折獄,罔非在中’,‘明啓刑書相占,鹹庶中正’。臣問殿下,這裏所說的‘刑之中’、‘在中’、‘中正’,都是指什麽?”

鄭泓嘴一癟,看了眼元賜娴,小聲道:“師母,您剛才沒跟我講這句啊。”

“……”這個罪,元賜娴不背……可能嗎?

讨好鄭泓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她毫不猶豫認下,跟陸時卿道:“是我忘記跟殿下講了,你換一問。”

陸時卿瞥瞥她:“就這一問,他答不出,你倆一起受罰。”

“那我替他答行不行啊!”她苦着臉道。

她還好意思答這麽簡單的問題?

陸時卿嘴角一抽:“元賜娴,你幾歲了?”

她恨恨瞪他一眼,又瞧鄭泓:“殿下,您真的答不出嗎?他不敢對您怎麽樣,卻敢對我怎麽樣。您是沒關系,但您好看的師母很危險啊……”

鄭泓猶豫一晌,說:“那看在師母教我玩投瓊的份上,我還是要努力答一答的。這裏的‘中’……”他瞅了眼陸時卿,“可能是指‘心中’,講的是刑法就在我的心中,我心中是怎麽想的,刑法就是什麽樣的。”

元賜娴一噎。

這個想法很危險啊。

她這邊噎住的時候,陸時卿也已皺起了眉頭:“殿下,是誰教您,刑法在您心中的?”

鄭泓支支吾吾道:“我不記得了……”

“殿下要記住,刑法不是随心之物,它不在您心中,也不在任何人心中。”陸時卿解釋道。

他眨眨眼:“那這裏的‘中’是什麽意思?”

元賜娴搶着表現道:“這裏的‘中’是指中庸,講的是執行刑罰須嚴格照刑法來,準确而不偏不倚,無過也無不及。”她說完,朝陸時卿笑笑,“我說的對不對啊,陸侍郎?”

陸時卿觑她一眼,不答,反問鄭泓:“您記住了嗎?”

鄭泓點點胸脯:“記住了,這個我放心裏了。”

元賜娴覺得孺子可教,一高興也忘了欠了陸時卿一個罰,跟鄭泓道:“殿下,您方才答應我要給我寫字的呢,記心裏沒?”

鄭泓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嘆口氣道:“好吧好吧,願賭服輸,給你寫就是了。”

元賜娴忍不住激動得搓了下手:“您別寫錯字了,還有,記得落款。”

陸時卿不明所以地看着倆人,就見鄭泓鋪了一張宣紙,提筆揮墨寫了幾個大字:元,師,母,是,全,大,周,最,美,的,人。然後落款:鄭泓。

“……”

元賜娴把鄭泓的親筆題字疊巴疊巴塞進了袖子裏,決定回家以後裝裱一下,好好收藏。畢竟這東西等他登基以後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了,到時一定要挂在元府,哦不,是陸府的大門前,叫全天下的人都來瞻仰。

陸時卿看到她這仿佛貪到便宜的舉止,心情很是複雜,考慮了一下,還是覺得該叫她遠離鄭泓,免得把這孩子帶進溝裏去,于是趕緊告辭,帶她出宮了。

元賜娴的興奮之情卻始終溢于言表,一邊盤算着下回再弄點什麽具有紀念價值的物件來,到了馬車裏還在跟陸時卿講:“你什麽時候再去教十三殿下念書?以後我都跟你一起來。”

他瞥瞥她:“你是想來一次被我罰一次?”

她一噎,怨道:“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套我的啊。”

當然是了。那一個篇章,陸時卿壓根就沒叫鄭泓看過。

但他面上卻淡淡道:“我看起來像那麽無聊的人嗎?”

她嫌棄地看他一眼,心道的确不像,他分明就是。她問道:“那你要罰什麽?”

陸時卿想了想,雲淡風輕地答:“跟上回的五木一起記在賬上,來日再算吧。”說完朝外頭趙述吩咐,“去安興坊六皇子府。”

馬車朝安興坊緩緩駛去了。元賜娴便臨時抱佛腳,打聽打聽:“我離京多年,都不記得流觞宴的玩法了。今年怎麽是六皇子主持宴會?”

她記得長安有個傳統習俗,便是每年花朝節前夕,也就是二月十四,由京城青年才俊輪流主持流觞宴會,邀請各路好雅之人前往參加,一則賀百花盛開,春朝冶豔,二則也就是有才氣的年輕人一道聚一聚,比一比。

陸時卿解釋道:“這些年改了規矩,上一年在流觞宴上搏得頭彩之人便有資格主持明年的宴會。”

元賜娴恍然大悟,又突然覺得不對勁:“不是吧,你去年沒參加流觞宴嗎?”

他下意識實話道:“參加了。”

“那怎麽是六皇子搏得頭彩,你這探花郎也太丢人了吧!”

陸時卿的臉一下陰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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