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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玩法不全是比彈射之技,還論各人的運道,看起來倒真不太傷和氣,只是聽聞“彩頭”二字,在場的人精面上笑意不變,心裏卻都不由一凜。底下一名并不看好南诏太子的耿直老臣張嘴就要勸阻聖人,卻被陸時卿悄悄按住了手背,示意不可。

老臣也知這時候插話違背君臣之禮,只好甩甩袖子,忍耐着忿忿不語。

徽寧帝沉吟一晌,很快朗聲笑起:“這個玩法有意思,就照你說的辦。”然後轉頭吩咐宦侍,“趕緊着人去‘安排’。”

陸時卿一耳朵聽出老皇帝口中“安排”之意,想是他不好小肚雞腸地說不肯給彩頭,又怕萬一細居真贏了,獅子大開口,便打算派人動點手腳。

細居聞言一笑,撫了撫小指上的玉戒,默然不語。

陸時卿注意到他這番動作,淡淡眨了眨眼,把玩着手中茶瓯,擡起一絲眼皮看了眼他,見他回望過來,便以茶為代,遙遙一敬。

細居很友好地受了這一敬,仰頭将茶當酒似的一飲而盡。

很快便有人取了幾籠縛上了書帛的雜鳥來。徽寧帝似是心情大好,轉頭看向在場的兒子們:“你們幾個,誰想跟太子比試比試?”

二皇子鄭濟當即應聲。

自打嶺南鐵礦一事暴露,被幽禁在府大半年的二皇子也終于得了聖人赦免,眼下見阿爹希望有人能夠壓制細居,便站了出來。他是武人,玩個彈弓自然不在話下。

徽寧帝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其餘幾個兒子,當然略過了素來病弱的九皇子,最終另點了包括鄭濯在內的三個,以及兩名武将一道參與比試,說完看了眼元钰:“世琛也一道玩玩?”

元钰擺手回絕:“陛下,我就不給您丢面子了,倒是舍妹玩得一手好彈弓,您不妨叫她試試。”

元賜娴聞言一滞,心虛地看了眼陸時卿。她是玩得一手好彈弓,好到一彈子叫人家探花郎當衆墜馬,摔了個狗啃泥。

陸時卿挑眉不解。

她這樣看他做什麽,難不成是有了作為未婚妻的覺悟,抛頭露面都要征得他的同意?

他眨眨眼,示意她玩吧,他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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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賜娴卻像沒看見,嘴一癟轉向聖人,不情願道:“陛下,我不玩。這些鳥這麽可愛,為什麽要射死它們?實在太殘忍了。”

徽寧帝被她說得一噎,似是被個小丫頭指責了殘暴無道,怪叫人不好意思的。他沉吟一下道:“那你說說,該怎麽做才不殘忍?”

元賜娴原只是找個借口,好避免在陸時卿面前顯露自己的彈射之技,不料聖人竟肯為她改規矩,只好說:“不如是……在鳥不死的情況下取得書帛者,所獲記號才作數。”

徽寧帝眼睛一亮,伸出食指朝她虛虛一點,贊許道:“這個法子更有趣!”

幾名皇子武将登時冷汗涔涔。有趣?拿金彈子射鳥,要叫鳥墜地又不能死,這不是有趣,根本是強鳥所難嘛。

只是聖人發話了,誰都不敢忤逆。細居也點點頭表示贊同,還誇元賜娴有善心。

元賜娴皮笑肉不笑地沖他扯扯嘴角,因聖人都為她改了規矩,她便不好再推脫了,待比試開始,就與衆皇子武将一起站到了擂臺上。

七個金絲籠的籠門被一一開啓,自雨亭上空霎時撲棱起上百只毛色各異的鳥兒,引得衆人紛紛擡頭仰望。

一名武将欲乘快,握緊手中彈弓,當即挑中了一只就近的,射出一彈,卻不料出手太猛,直接擊中了鳥的胸脯。鳥應聲蔫蔫落地,一息便死透了。

宮人彎身上前清理,将死鳥收入筐中。

二皇子得了這番前車之鑒,出手時就小心了些,竭力控制着方向與力道,叫金彈子順利擦鳥翅膀而過。這一下已算相當精準,憾就憾在不足将鳥擊落,反倒打草驚蛇,叫它吓得蔽身去了亭檐角落。

其餘幾人一樣接連失敗,一時間,擂臺上只剩了元賜娴、鄭濯和細居未曾出手,三人始終靜默觀望,直等到一陣東風刮過,才似想到了一塊去,齊齊揚手張弓,朝聚集在東面的鳥群射出了一顆金彈子。

一瞬三發,三彈破空卻一鳥未擊,反是穿鳥群而過,驚得衆鳥紛紛慌不擇路地逃竄,齊齊沖撞上了水幕。水幕輕薄,正因風往裏側偏,便更是一下浸潤了群鳥的羽翼。有幾只毛發稀疏的雛鳥很快因不堪重負減慢了振翅之速,緩緩墜到了地上。

徽寧帝連擊三下掌,道:“妙!”

一旁梁皇後也含笑與他耳語:“六郎和賜娴智慧過人。”

陸時卿聞言無奈一笑。笑是笑元賜娴的确七竅玲珑,無奈是無奈她跟細居與鄭濯默契天生。

宮人正猶豫這落下的幾只鳥該算誰的,上前抓了書帛一看,卻見無一有記號,便将它們通通撈進了筐子裏,示意比試繼續。

其餘幾名皇子武将見狀,接連效仿三人之法伺機而動。唯獨二皇子似有些不滿鄭濯,臉色陰沉之下鼻翼翕動,自顧自拿老法子射鳥,幾次下來倒也把握了分寸,得了幾條書帛,只是一樣都沒記號。

元賜娴見狀再次停下來觀望。眼下存活在自雨亭上空的鳥多是羽翼豐滿的,本不會輕易為泉水所折,何況已有同僚犧牲在前,便更不至于中了老計策。且她懷疑徽寧帝安排的記號相當少,與此這樣漫無目的地打,不如找找究竟哪幾條書帛才是該擊落的對象。

她思索了一下,取彈射向一只靠近水幕的鳥,卻并未擊中鳥身,而叫金彈子打在它頸上懸挂的絹帛。明黃的絹帛往水幕一飄,霎時被水滲透,色澤深了幾分。

她眯眼一瞅,一眼看清上邊并無任何墨水字樣,便轉而尋找其他。

這法子可算狡黠,看起來像在舞弊,卻又着實不壞規矩,只是她接連射出幾彈,都仍未能看見所謂記號。

一炷香後,眼瞧自雨亭上空的鳥兒越來越少,只餘寥寥幾只,衆人卻都一無所獲,元賜娴有點回過味來了。恐怕徽寧帝根本就沒準備記號。

但她沒想通,老皇帝将如何跟細居圓說?

等鳥兒落盡,在場之人都是面面相觑,心中不免冒出了跟元賜娴一樣的疑問。老皇帝擔心細居獅子大開口的心情能夠理解,可這樣當衆戲耍人家,恐怕也說不大過去。

正是衆人擔憂不解時,陸時卿突然看了元賜娴一眼,掩在袖中的手在只她能瞅見的方位朝上一指。

元賜娴驀然醒悟,朝他所指的亭檐迅猛射出一彈,“砰”一聲大響,只見水幕之外,一只褐色的鳥聞聲驚起。

衆人訝異于竟還有一只漏網的,卻很快想到,這只鳥大概本就不是從籠中放出,而是徽寧帝早先悄悄安排在亭檐外側的。而它攜帶的書帛上則必然畫了記號。

畢竟剛剛足有上百只鳥在亭子裏飛,跑出去一只也沒什麽稀奇,哪怕細居心裏頭有想法,面上卻也不可能跟聖人翻臉。如此,這場戲就圓通了。

元賜娴在成功驚鳥後,幾無停頓地射出了第二發,這回沖鳥而去。

然而徽寧帝到底低估了細居的本事。元賜娴出手的一瞬,他亦飛快張弓,雖慢她一步,卻是臂力驚人,射技神準,不偏不倚地打落了她的金彈子,緊接着朝飛竄着逃遠的鳥再追一發。

鄭濯霍然擡首,搶步上前,幾乎是同時,也跟着射出了一顆。

此刻鳥已飛遠,隔着一層水幕只能瞧見個模糊影子,但兩顆金彈子卻準确無誤地追擊而至,撞破水幕後竟也幾乎不見勢緩,齊齊打中了鳥身。

“啪”一聲響,鳥墜落在地,衆人心頭不由一緊,元賜娴卻已預計到了結果:鄭濯的目的不是求勝,而是不給細居勝,所以這一彈必然是往死裏打的,不用看也曉得鳥兒肯定已經喪命。

宮人忙跑下高亭去撿拾,片刻後将鳥屍呈上,向提着口氣不能放的徽寧帝道:“回禀陛下,這鳥脖子上的書帛是有記號的,但鳥死了,兩顆金彈子,一顆打在鳥胸脯,一顆打在鳥翅膀。”

言下之意,打在鳥胸脯的那個害鳥喪了命,而打在鳥翅膀的那個則該是獲得書帛的贏家。但問題是,金彈子都長得一樣,而在場之人多無眼力瞧清方才究竟,便是真瞧清了,講出來也不具備說服力,自然沒法判定勝負。

這一出則又是細居的智慧。倘使他也打在鳥胸脯,徽寧帝必然宣布倆人都輸,可眼下這個情況就有些棘手了,老皇帝已經耍賴了一次,再要說這彩頭誰也不給,着實有點講不過去,便在示意元賜娴等人回座後道:“既然如此,朕就酌情給六郎與太子一人半個彩頭吧。”

老皇帝這個話倒也說得挺妙。“酌情”二字說明勝負不分,本來是沒有彩頭的,但他願意施恩給一給。這是先占據上風,避免細居提出過分請求,而倘使他還是不要臉皮地提了,他也能“酌情”拒絕。

照禮數,徽寧帝本該先問細居要什麽做彩頭,但許是對他打落元賜娴那一彈子的争搶之态略有不滿,他便先轉頭笑眯眯地問了鄭濯:“六郎想要什麽?”

其實徽寧帝已對鄭濯今天的表現相當滿意,他就是不開口,來日也會得到賞賜。鄭濯審時度勢之下自然選擇以退為進,道:“兒沒什麽想要的,只是近來天氣潮熱,蚊虻擾人,兒聽說母親夜裏總睡不安穩,阿爹若能賜些香給母親,兒便感激不盡了。”

徽寧帝似是對這個兒子愈加滿意,不住誇他有孝心,當即吩咐宦侍馬上給鄭濯的母親,也就是薛才人安排。至于所謂的“半個”彩頭,自然也就不作計較了。

等這邊賞完,老皇帝才看了眼細居:“太子想要什麽?”

細居的神色略有幾分為難,答道:“我想要的,恐怕無法以‘半個’為計。”

衆人心中一凜,不能半個半個算的,難不成是一座城池?

徽寧帝挑眉道:“你先說說看。”

細居默了默,伸手取下了小指上的玉戒:“我想向陛下求娶這枚戒指的主人。”

元賜娴和韶和齊齊擡首。

四下也是一片嘩然,臣子們你看我來我看你,似都在疑惑所謂的主人是誰。就連徽寧帝也是貴人多忘事,一時沒摸着頭腦,根本不記得這枚玉戒是怎麽一回事。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細居已經開始解釋:“早些年,我南诏曾向陛下獻貢一塊上好的璞玉,這枚女子式樣的玉戒,大概是陛下請人打好後賜給朝中貴胄的。戒指的主人,今天就在這裏。”

徽寧帝這才隐約想到确實有這麽一回事,聞言繼續回想戒指給誰了。梁皇後卻已先記起究竟,一時臉色大變,看了女兒一眼。

韶和臉色發白,緊攥着衣裳袖口,下一瞬就見細居望了過來,朝她笑道:“便是韶和公主。”

元賜娴眉頭一皺。她本以為,細居是誤認為這戒指是她的,才會出言挑釁陸時卿。但現在看來,他早已查明戒指真正的主人,一開始就是奔着韶和而來。

倘使細居想娶的是她,她并不多擔心,徽寧帝再好面子再昏聩,也不至于因個比試如此胡來,叫她一個已有婚約的改嫁別國太子,令大周淪為天下笑柄,但現在對象換作韶和,反倒有點難辦了。

徽寧帝也是身居高位多年,風裏浪裏來的,哪怕心中訝異,面上也未露分毫,只作恍然大悟狀,甚至沒問這戒指是怎麽到他手裏的,默了默笑道:“如此,的确是不可以‘半個’為計了,太子不如換個彩頭吧。”

細居卻也是淡然一笑:“倘使我拿出足夠的誠意,來抵這差了的半個呢?”

四下一片死寂,韶和自最初一下擡首後便一直垂眼不語,只是掩在袖中的微微打顫。

梁皇後幾乎是滿眼哀求地看向了徽寧帝,卻果不其然瞧見了他的一絲動搖,見他沒再把話一口說死,而改作試探:“太子以比試的彩頭求娶朕的女兒,已是不合禮數,何況韶和是朕的掌上明珠,絕不是随便一點所謂的‘誠意’就能遠嫁你南诏的。”

這言下之意,就是想聽聽他能拿出什麽來。

細居略一颔首:“細居明白。懇請陛下移駕紫宸殿,借一步說話。”

徽寧帝默了默,拍拍皇後的手背以示安撫,然後便宣布了散席,示意細居跟他來。

衆人目送聖人離去,心中俱都暗暗猜測南诏此舉用意,卻不敢在皇後面前有所表露,直等貴人們次第退席,才交頭接耳起來。

元賜娴心中不安,跟阿兄打了個招呼,便跟陸時卿走了,等上了他的馬車,四下無人時才急問:“南诏這是鬧哪出?”

陸時卿一時沒答,低頭看了眼她手指上的兩道紅痕,将她的手抓了過來,彎身從備在馬車底下的藥箱裏取出一個瓷瓶,将裏頭的藥膏給她塗抹上去。

這兩道紅痕是被彈弓給勒的。元賜娴雖在武學上算有點造詣,卻到底也是細皮嫩肉,剛才一場比試,難免有點傷手。

她低頭瞧着他這番細致的動作,不免一噎,默了默道:“這點小傷不用抹藥膏。”完了又嘆口氣,“我還是慢了點,要是不給細居機會拿到彩頭就好了。”

陸時卿等給她上完藥,才擡起眼皮說:“已經很好了。這事跟你沒關系。如果細居是勢在必得,就算沒有今天這場比試,沒有那枚戒指,他一樣準備好了要提這件事。如果他不是勢在必得,就拿不出足夠使聖人動心的條件,那麽,韶和自然不會被犧牲。”

元賜娴皺皺眉問:“你覺得是哪種?”

陸時卿看她一眼:“你已經知道答案了。”否則她何必皺眉呢。

“細居當真能拿出叫聖人松口的條件?”

陸時卿點點頭。

她心裏頭對南诏發恨,急道:“雖說細居此舉跟戒指并無因果關聯,但韶和當初畢竟是真心幫你……你有法子叫聖人改主意嗎?”

她早先并未跟陸時卿提過戒指來由,只是默認了以他之能,必然查得到究竟,眼下就沒多作解釋。

陸時卿沉默一晌道:“我明白道義,也知道恩情,但細居願意提出的條件,恐怕不是我一張嘴皮子就能翻篇的。這件事,我無能為力。”

元賜娴皺了眉還想再說,卻被他堅決打斷:“你想讓我去死谏嗎?”他定定地望着她,“元賜娴,我不怕死,但如果我不惜一切代價保下韶和,要犧牲的人換成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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