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駕崩
冬夜,朔風凜冽。
大寧朝第四任君主齊瑄的寝宮承明殿,香爐裏燃着活血利氣的龍涎香,卻被一股濃重的藥味掩蓋。
“咳咳……”龍床上傳來咳嗽聲,聽音色分明還是壯年,卻氣若游絲,虛浮缥缈。
太監總管長康聽見動靜,跪俯到腳踏邊,看着年僅三十二歲就病入膏肓、面無血色的宣啓帝,顫着聲喚道:“陛下,您醒了?”
守在寝殿內的太醫立刻上前給宣啓帝把脈,片刻後,對長康微微搖了搖頭。長康咬牙,忍住眼中的淚。
“阿珩……阿瑤……”齊瑄張了張唇,吃力地喊出這兩個名字。
長康朝身後揮了揮手,小太監便去傳旨了。
宮女把藥端了上來,齊瑄本是不打算喝的,這副殘軀早已藥石無靈,卻又怕自己突然咽氣,不能把未盡之事交待清楚,還是讓長康一勺一勺喂着,強咽了下去。
大抵人死之前都會追憶平生,想起一些念念不忘、耿耿于懷的人或事,齊瑄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裏全是宋淮。
夢見宋淮說他們不能在一塊,夢見宋淮始終皺着的眉,夢見宋淮為他落淚,因他受傷……
夢見那傳信兵說:“宋、宋小将軍……舍身殉國!”
所有與宋淮有關的記憶,齊瑄在失去宋淮的這十年裏飲鸩止渴般地一遍遍回味,嚼爛了咽下,融進了骨血,随他生,随他死。
齊瑄記得,自己當時顫着手打開宋淮的父親定北侯宋骁親筆所書的軍報,上頭“宋淮”二字剛勁堅毅,“殉國”二字卻脫了形,筆劃扭曲,連筆鋒都收不住……
阿淮死了。
齊瑄只覺心髒一緊,一口腥甜湧到了喉間,耳畔一陣轟鳴,眼前的一切突然扭曲,變得光怪陸離,什麽也看不清。
齊瑄不聽、不看、不信,自欺欺人,直至靈車将宋淮的棺椁運回京,碾碎了他最後一絲僥幸與期盼。
定北侯府的靈堂,齊瑄撫着宋淮的棺,想着,若是将它鑿穿,是不是就能重新見到那個人鮮活的眉眼?
“開棺!”齊瑄咬着牙道。
“使不得陛下!”長康勸他。
“朕說,開棺!”
九五至尊字字铿锵,可這話一出口,為何滿心悲涼?
朕?
朕坐擁這萬裏江山啊!可放在心尖上的人,怎就只剩一副骸骨了呢?
“陛下!”原本健碩剛強的定北侯宋骁,此刻形銷骨立,形容枯槁,擋在齊瑄面前,啞着嗓子道:“請莫擾我兒清淨。”
齊瑄擡頭看向他,不可抑制的想到了宋淮,宋淮的相貌與定北侯有七分相似,剩餘三分遺傳自侯夫人柳眉山。
可偏偏這三分盡在眉眼,讓宋淮和定北侯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
定北侯面容剛毅,高大健碩,神色冷峻,威嚴懾人。而宋淮眉眼多了一絲秀氣,清冷俊秀,更像一個書生,而不是靠着一杆長.槍以一當十的昭勇将軍。
此刻,齊瑄從這雙和宋淮截然不同的眼睛裏,看到了憎惡與憐憫。
定北侯不同意他與宋淮在一塊,曾諷刺他:“王爺,請自重,莫糾纏我兒。”
可他怎麽能放手呢?他寧願放棄唾手可得的江山,也從未想過放棄宋淮。自他抓住了宋淮的手,就沒想過要放開。
可命運終究愚弄了他們,侯夫人的死橫亘于二人之間,讓他與宋淮,再無可能。
那一別,竟成了永別。
齊瑄偏過頭,不敢直視定北侯的眼睛,哀求道:“讓我……看看他。”
一國之君先服軟,宋骁雖心有怨言,還是側身讓開,心中嘆道,那渾小子……想必也想見他吧……
齊瑄如願看到了宋淮最後一眼。
哪怕是冬天,骸骨從北疆運回來,也開始腐爛了。
齊瑄卻仿佛看不見那腐爛的創口和可怖的屍斑,聞不見那腐臭,站在棺前,将宋淮的眉眼細細描摹。
阿淮臉色青白,左頰有一道很深的刀痕,即便已經被縫合,依舊猙獰可怖,臉上、手背還有許多細小的劃痕、擦傷。
阿淮膚色很白,尤其是那雙常年不見光的腳,齊瑄曾打趣他,若不是個高腳大,腿上肌肉緊實,那雙腿腳真像個女子。
因為太白了不像個武将,容易被軍營裏的同僚笑話,阿淮自個練武的時候,都愛打着赤膊,把臉和上半身曬黑些。可只要一不曬,很快又白了。
北疆冬日苦寒,陰晦多雪,沒幾日晴天,宋淮的臉又白得不像話了。
會被人笑話的,阿淮,起來罷,我陪你去曬太陽可好?齊瑄手扶着棺木,心中哀求,可向來有求必應的那人,再也不會回應他。
宋淮不愛笑,因為定北侯宋骁曾責他性子太過溫和綿軟,若是再嬉皮笑臉,如何服衆?如何接過宋家世代護衛北疆的重任?
宋淮對父親宋骁又敬又怕,追随着父親的腳步,保家衛國,戰功赫赫。世人道“虎父無犬子”,不喊他官職,也不叫他世子,就愛喊他宋小将軍。
齊瑄知道,當被稱贊“有乃父之風”的時候,阿淮心中是得意的。
因為不愛笑,宋淮看着孤傲冷清,難以接近。但又不同于定北侯身上那種令尋常人害怕的肅殺之氣,宋淮身上,透着一種君子如蘭的孤傲高潔。
可當長.槍在手,弓箭在側,他又是那般英姿勃發,銳不可當。
宋淮其實對齊瑄笑過,在齊瑄送他生辰禮物的時候,他抿唇笑了。那個笑容很淡,但齊瑄卻記得很清楚。
後來,齊瑄總是不遺餘力地想逗宋淮笑,可尋常頑笑的招數并不好使。再後來,路越來越難走,那淺淺的笑容再也沒有在宋淮臉上出現過。
他還總愛皺着眉,好似比齊瑄這個為應付朝堂詭谲而繃緊心神的人還要憂心忡忡。
齊瑄一直不明白宋淮在憂慮什麽,也不明白,他為何總說,他們不該在一塊,不能在一塊。
皇位繼承?他可以不要!
宋家血脈?宋淮是定北侯獨子……齊瑄不敢肯定,這是否是一個原因。
又或者,因為那些流言蜚語,給他、給宋家帶去了傷害?
宋淮曾說:“我不曾奢望過同你在一塊,是我沒将心思藏住,拖累了你。”
是啊,喜歡是藏不住的,宋淮喜歡他,他一開始就看出來了。
他們的開始并不愉快,甚至可謂糟糕。齊瑄一直無比懊悔自己當初的混賬行徑。宋淮恐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以為他只是在利用他。
宋淮定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引人注目,不知道像齊瑄這樣皮相光潔、內裏晦暗的人,有多容易被他吸引。
齊瑄極少對宋淮表白心意,他以為宋淮都知曉,後來才發現,宋淮不敢肯定他的心意,更不敢向他求證。
意識到這一點,齊瑄時常把自己有多中意他挂在嘴邊,可惜,宋淮總是當他在說笑,在哄他。
可阿淮啊,喜歡,也不是那麽容易能僞裝的。
若我不愛你,為何此刻會心痛到麻痹,好似被扼住咽喉,無法呼吸呢?
齊瑄看着宋淮的遺容,忽然發現,宋淮到死都蹙着眉。他欠了宋淮一輩子,一輩子不曾讓他歡顏!
堵在齊瑄喉間那口腥甜沖了出來,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從那之後他就病了,身體時好時壞,心卻病入膏肓,恨不得随宋淮去,又怕對不住這宋淮舍身護衛的國,沒臉去地下見他。
一直到宣啓十年的冬天,終于到時候了,他終于……可以去見宋淮了。
宣啓帝病重,皇太弟齊珩和長公主齊瑤都在宮內侍疾,前腳剛回偏殿稍作休息,又被傳旨的小太監領了進來。
“皇兄……”齊珩和齊瑤跪在床邊,紅着眼,哽着喉喚他。
先皇宏光帝好男色,雖有一後四妃,佳麗幾人,卻只得了三子一女。
齊瑄不是嫡子,卻是皇長子,比岳皇後所出的嫡子齊琛大六歲,比公主齊瑤大七歲,比最小的皇弟齊珩足足大了十五歲。
宏光帝做太子時,齊瑄的生母崔氏是太子良娣,在齊瑄未滿周歲時病逝。此後齊瑄被記養在太子妃岳氏名下,原本也算作嫡長子,可岳氏後來有了自己孩子,齊瑄不僅成為了棄子,還成了齊琛的擋路石。
自幼不知何為父子情深、母子溫情、兄弟相親,還要應對宮廷傾軋,防備詭計暗箭,齊瑄自認內裏陰暗扭曲,自私利己,是個薄情黑心之人,何人不讓他好過,那便一起不好過。
直到有了宋淮,才在最艱難困苦的日子,攀住了一根救命的藤蔓,沒墜入深淵,那藤蔓上還凝結着甘露,滴滴甘甜,沁入肺腑。
也是宋淮見岳皇後偏疼齊琛,苛待待嫁的齊瑤和年幼的齊珩,心有不忍,問齊瑄能不能幫扶幫扶二人。
齊瑄當時覺得好笑,阿淮為何這般心軟?他自己已是舉步維艱、自身難保,哪還有閑心管別人?
可宋淮開了口,他便答應了。
後來,齊瑄暗自慶幸當初聽了宋淮的話,在失去宋淮這十年間,還有齊珩和齊瑤兩個伴着他,守着他,沒讓他變成那禦座上的孤家寡人。
齊瑄身子不好,不曾納妃立後,膝下無子,早早立齊珩為皇太弟,如今,便要把皇位交給他。
“阿珩……”齊瑄看着跪在面前的弟弟,突然笑了一下,道:“你十七了,早知如此,該先給你娶親的。”
齊珩抓着他的手,搖頭落淚,“皇兄……”
“要娶的,娶一個可心人,坐那個位子,才不苦。”齊瑄喃喃着,聲音越來越輕。
他歇了一會兒,看向齊瑤:“阿瑤,我要去見他了。”
已為人母的長公主齊瑤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淚,神色比齊珩要冷靜,顫抖的手卻出賣了她,她咬了咬牙,道:“去罷,下輩子遇着,別放開他。”
齊瑄牽起了嘴角:“會的……我會的……”
阿淮,你等等我吧……等我來尋你。
宣啓十年十二月初二,宣啓帝齊瑄駕崩,傳位于皇太弟齊珩。
————
“唔……”齊瑄頭痛欲裂,揉着額角睜開眼睛,入目的卻不是龍床上的鵝黃床帳,而是煙紫色的紗帳。
齊瑄撐着身子坐起來,身上的薄被滑下去,發現自己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連衣帶也不曾系好。
齊瑄眼睫一顫,他分明記得自己死了,死在宣啓十年的冬天,死在承明殿的龍床上。
而眼前這些寝具,分明是夏天!這裏,分明是他宣王府的卧房!
齊瑄一把掀開被子,欲要下床查探,卻被床鋪上的景象驚呆了——月白色的床鋪淩亂不堪,殘留着紅白之物,還彌漫着若有似無的氣味。
齊瑄愣了好一會兒,猛然扯開自己的衣襟,果然摸到左肩有一個牙印,這般場景,只有過一次!
這是宏光十年的夏天!
齊瑄近乎喜極而泣,是做夢嗎?還是……他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求支持~
前世微虐,重生超甜!
今晚莫名心情好,先放一章~
大年初一開始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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