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剖白
柳眉山嫁給宋骁是齊瑄的祖父承順帝賜的婚,起因卻是一場鬧劇。
那時齊瑄剛出生,父皇宏光帝還是太子。定北侯世子宋骁年方十八,被人撞破與男子斷袖,鬧得滿城皆知。
斷袖之風可以追溯到前朝,在大寧朝也不算稀奇。前朝曾有一任君主娶了男後,其律法還規定庶子可娶男妻。
大寧朝立國之後,沿襲了前朝大部分律法,也包括這一條。
但“可娶”是一回事,當真娶又是另一回事,就算有人納男妾,也極少有人娶男妻。
因為,除了奴婢賤民,尋常男子都不願意冠上他姓,委身于人。而勳貴之家,最看不起這樣的人,既然是奴婢賤民,納做妾已算是厚待,如何能為妻?
因此男風始終只能盛行于風月場所,被當做風雅韻事,難以成媒成婚。
但與宋骁斷袖那人,揚言要娶定北侯獨子宋骁為妻。可後來,那人忽然間銷聲匿跡,傳言傳來傳去,竟然無人知道他到底是何身份。
只知道一夕之間,與宋骁交好的一些世家子弟紛紛避嫌,未成婚的都争先恐後定了親。
勳貴之子差點給人做妻,又被人所棄,宋骁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定北侯府顏面盡失,老侯爺以“德行有虧”為由,向承順帝請旨廢世子,承順帝卻下旨賜婚,讓宋骁娶了淮安侯賀家的外孫女柳眉山。
而後幾年,哪怕宋骁有子宋淮,仍被世人認為好男色;哪怕宋骁不曾納任何男妾女婢,後宅只發妻柳眉山一人,仍常有命婦輕視奚落柳眉山,甚至宋淮小時候也被罵作野種。
直至宋骁立下戰功,成為神勇無敵的北衛大将軍,在老侯爺逝世後繼承了定北侯的爵位,手握大寧大半兵權,這些流言才漸漸平息,而好男色,也成了宋大将軍的“雅癖”。
宏光帝也好男色,登基後納了一個男妃,還給臣子賜過男妾,以致男風愈發盛行。
齊瑄記得,宏光四年,他十五歲,宋骁大勝北狄,北狄派使者前來求和。
宏光帝給宋骁的賞賜裏頭,有一個男寵,送到定北侯府,卻被宋骁當場斬殺于府門口。當時有不少官員趁機參宋骁大不敬,也有禦史勸誡宏光帝不該助長男風,沸沸揚揚鬧了好一陣子。
齊瑄記得當時父皇并沒有生氣,但他不清楚宋淮和柳眉山對此作何反應。那時候,他與十三歲的宋淮只在宮宴上打過照面,并不相熟。他也不曾料想,自己會在六年後,與宋淮在一塊。
更料不到,他與宋淮之事于柳眉山,竟如晴天霹靂般難以承受。
宏光十一年春天,定北侯夫婦意外撞破齊瑄與宋淮的私情,柳眉山竟然急火攻心,吐血暈厥,當天夜裏就去了。
定北侯拔劍要殺宋淮,宋淮跪在咽了氣的柳眉山床前,猶如被抽走了魂魄,雙目空洞,壓根不知道躲避。
若不是齊瑄沖上前握住了劍刃,定北侯那一劍說不定當真會削了宋淮的腦袋。
齊瑄也是在那個時候意識到,他與阿淮之間,再無可能。
長期給定北侯府看病的大夫說,柳眉山偶爾會犯心悸,是思慮過重、郁結于心所致,因為症狀不算太嚴重,并沒有開藥,而是用熏香調理。
可作為丈夫的定北侯和作為兒子的宋淮,竟然對柳眉山的病情毫不知情。
難以接受柳眉山被活活氣死的真相,定北侯怪宋淮,宋淮也恨他自己,自那時起,定北侯沒再同宋淮說過一句話。
而後父子倆匆匆上了戰場,抵禦北狄入侵。冬天,宋淮被圍困,戰死沙場。宋骁怒極,北衛軍一鼓作氣,直指北狄王庭,滅了北狄王族,将北狄變成了大寧的屬國。
齊瑄不相信宋淮會戰死。定北侯将喪妻之痛發洩與戰場之上,大寧的軍隊銳不可當,當時的戰局明明是他們占優勢……偏偏宋淮領兵突擊時中伏……
齊瑄不禁懷疑,是不是定北侯要宋淮死?又或者,是不是宋淮自己沒想活?
當時齊瑄腦子也糊塗了,柳眉山逝世之時,父皇已纏綿病榻許久,他與齊琛的奪位之争到了關鍵時刻,形勢嚴峻,他亦如履薄冰,就連私情被撞破,恐怕也有齊琛的手筆……
接着被關押的北狄王子潛逃,北狄再次發兵北疆,宋淮遠赴北疆不久,岳皇後和齊琛意欲逼宮,幸而他和父皇都留有後手,沒讓齊琛得逞。
沒過幾日父皇駕崩,傳位于他,等一切事畢,齊瑄才疑心起了柳眉山的死。
柳眉山逝世之後,定北侯府沒了女主人,兩個男主子又匆匆上了戰場,除了管家和幾個老人,大半的奴仆都被遣散,包括當初伺候柳眉山的兩個嬷嬷四個婢女,都消除奴籍,被放歸家。
可齊瑄登基不久,其中一個婢女突然急病暴斃,讓齊瑄起了疑心。
齊瑄派人暗中調查,卻未能查到任何蛛絲馬跡,太幹淨了,反而更令人起疑。
到底是何人要害柳眉山?是針對定北侯府,針對北疆,還是針對宋骁個人?
亦或是針對宋淮,針對齊瑄?先下毒手,再與揭露齊瑄與宋淮的私情,合成一招連環計,以柳眉山的死逼定北侯府與齊瑄反目成仇?
齊瑄斟酌着,是否要将此事告訴遠在北疆的定北侯和宋淮,卻沒想到先接到了宋淮戰死的消息。
宋淮死後,齊瑄仍是沒能找到證據,但還是将自己的懷疑告知已被封為鎮國公的宋骁。
齊瑄以為按宋骁的脾氣,定然不會放棄追查,可沒想到宋骁好似驟然間老了十歲,兩鬓斑白。
齊瑄不禁懷疑,是否不需要證據,宋骁已有心證?
可是,就算柳眉山之死另有隐情,他與阿淮之事,仍是一道催命符,害了柳眉山。
此刻齊瑄看着柳眉山,想掃除一切障礙擁有阿淮的決心開始動搖,是不是,放過宋淮,才是最好的選擇?
若他不放手,重蹈覆轍,阿淮又該如何自處?
阿淮有多敬愛柳眉山,齊瑄是知道的。
柳眉山十分疼愛宋淮,定北侯曾責怪柳眉山慈母敗兒,将他養得太過于溫和綿軟。
柳眉山懷着宋淮的時候,宋骁前往北疆禦敵,等戰勝歸來,宋淮已經五歲了。
阿淮曾說,他從蒙昧天真到認字懂理,都是娘親手把手教的,兒時那些流言蜚語,玩伴罵他野種,欺他,辱他,也只有娘親護着他。
那時定北侯遠在北疆,确實無力照顧他們母子倆。
柳眉山告訴阿淮,他父親是大将軍,是大英雄,可即便後來與父親并肩作戰,幾經生死,阿淮仍是對宋骁又敬又怕,心中最親近的、最牽挂的,仍是母親柳眉山。
柳眉山待宋淮,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只因宋淮與齊瑄交好,柳眉山便将齊瑄母親的書信整理出來,給了齊瑄。
柳眉山的父親柳朝雲是天元二十年的狀元,與齊瑄的外祖父文淵侯崔澹是知己好友,齊瑄的生母崔瑩與柳眉山更是閨中密友。
讀了那些書信,齊瑄才知道,母親懷着他的時候多麽歡喜,多麽期待他的降生。齊瑄相信,若是她還活着,也一定會像柳眉山疼愛阿淮一般護着他。
那時齊瑄得意忘形,以為柳眉山能接納他與宋淮,沒曾想竟然害死了她。
不會的,齊瑄心想,這一次,不會重蹈覆轍了,他會保護好阿淮,也保護好阿淮的家人。
齊瑄定了定神,對柳眉山道:“侯夫人瞧着氣色不大好,本王差人去傳了太醫,也給侯夫人請一道平安脈。”
柳眉山有些詫異,不知與宋家無甚往來的宣王為何如此熱絡,下意識瞥了一眼宋骁,對齊瑄道:“勞王爺挂念,妾身無礙。”
倒是宋骁盯着柳眉山的臉色瞧了一會兒,對齊瑄拱了拱手,道:“多謝王爺。”
此時宋淮的房門被打開,伺候宋淮的小厮超影走了出來,對齊瑄行禮:“王爺恕罪,少爺有請。”
齊瑄終于踏進了宋淮的卧房。他覺得自己每一步都是輕飄飄的,如踏雲端,若一腳不慎踏空跌下去,這夢就醒了,他還是在宣啓十年的龍床上等死,或者在陰曹地府,等着飲孟婆湯轉世投胎。
他不會喝的,齊瑄心想,他決不能忘了阿淮!
房門到床榻的距離并不遠,繞過屏風,齊瑄就看到靠坐在床頭的宋淮,就這樣,與他視線交彙。
齊瑄突然眼眶一熱,眼前一片模糊。
“王爺?”宋淮訝異不已,宣王竟然……哭了?他為何哭呢?讓他的胸口一陣酸澀,跟着難受起來。
齊瑄快步走上前,傾身抱住了宋淮,“你沒事就好!我、我混賬!你別躲着我,阿淮,千萬……別讨厭我……”
齊瑄語無倫次,将宋淮攬得死緊,懷中人的體溫如此真切,這不是夢!他真的回到了宏光十年的夏天!
宋淮僵住了,有溫熱的水珠落在他頸肩,打濕了他的衣裳,滲進了他心裏,又酸又麻。
“嘶——”齊瑄胳膊攬得太緊,勒着宋淮的腰,牽動了下面的傷勢,宋淮忍不住龇牙。
齊瑄連忙松開手,扶住宋淮的腰道歉:“對不住……我、我不知輕重……你罵我吧,打我一頓也成。”
宋淮看向齊瑄的目光越發驚奇,又聽齊瑄道:“不過得等你好了再動手,如今你不方便。”
宋淮推開他,別開臉道:“王爺……莫說胡話。”臉卻燒了起來,幸而身體本就發着熱,臉紅也看不出來。
齊瑄抓住宋淮的手,坐到床邊,看着他認真道:“我是真心實意同你道歉。”
宋淮臉色一僵,垂下眸子,抽出手,道:“王爺言重了,宋淮不是女子,不計較那些。”
齊瑄再度抓住他的手,道:“不是為昨夜的冒犯,雖然昨夜我也不對,但我如今是為沒能先同你表明心意就輕薄了你道歉。”
宋淮猛然擡頭看向齊瑄,比先前被他抱住的時候還要驚愕,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卻沒有從齊瑄的神色裏看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齊瑄扶住他的肩,與他平視,道:“我心悅你。”
宋淮的心尖一顫,眸中燃起一絲光亮,又迅速熄滅,他偏過頭,道:“不過一夜風流而已,王爺何必消遣我?”
齊瑄露出一絲苦笑,接着哄道:“并非消遣你,也不是一夜風流,若非鐘情于你,昨夜我……我……也不會拉你進房……那般……對你……”
宋淮眼睫一顫,憶起昨夜的意亂情迷,臉紅到了脖子根,忙咬住舌尖讓自己清醒,仍偏頭不肯看他。
齊瑄見狀,知道他不信,便松開扶着他肩膀的手,改握住他攥緊的拳,道:“我知你不信,無妨,你且看着。”
齊瑄将他的手掰開,按到自己左胸,道:“我會向你證明,這裏面,全是你。”
宋淮清晰地感受到了掌心之下有力的跳動,而自己的心跳竟然跟上了對方心跳的節拍,越來越快……
作者有話要說: #瑄瑄的土味情話#
瑄瑄:有一天你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個紅色的房子裏,沒有窗和門,你覺得會是什麽地方?
淮淮:什麽地方?
瑄瑄:我心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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