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背主

六月初,烈日驕陽,白朗直挺挺地跪在禦書房門外的石階下,猶如一尊石像,豆大的汗滴從額頭滑過臉頰,于下巴處墜下,落在地上瞬間蒸發,而後背,早已被汗水濕透。

一個小太監跑了下來,勸道:“白大人,師父勸你莫要跪了,陛下不會見你的。”

眼睫微顫,白朗張了張唇,用幹啞得不像話的嗓子發聲,道:“多謝餘總管好意,可……罪臣白朗,只求見陛下一面。”

那小太監嘆了一口氣,小跑着離開。

禦書房內,小太監借着換茶水的間隙,對侍弄筆墨的餘有全搖了搖頭,餘有全下意識瞥向禦座上批閱奏章的宏光帝,恰于宏光帝的視線撞個正着。

餘有全立刻惶恐地低下頭,那小太監更是吓得跪在了地上。

将一切收入眼底的宏光帝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問道:“還跪着?”

餘有全:“回陛下,跪了兩個時辰了。”

今日不上早朝,宏光帝辰時一刻來禦書房的時候,白朗就已經在門外跪着了,約莫是宮門一開就進了宮。

而宏光帝在臺階前下了銮駕,并未多看他一眼,無視他請罪的自白,腳步未停地走進了禦書房。

如今已經接近午時了……

而宏光帝依舊神色淡漠,道:“那就跪着吧。”

餘有全俯首應是,踹了一腳跪在腳下的小太監,小太監如蒙大赦,立刻收拾茶具退了出去。

宏光帝這才對餘有全道:“你倒是心腸軟,想替他求情?”

和小徒弟交換個眼神都故意要讓他瞧見,可不是就想引他注意麽?

餘有全笑得謙卑恭順,答:“求情……奴可說不上話,只是白大人一直在外頭跪着,這驕陽似火,又人多眼雜的,怕是不大好。陛下若是實在不想見,奴就派人将他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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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試探着看向宏光帝,笑道:“全看陛下的意思。”

禦書房外,白朗挺直的腰背有些支撐不住了,膝蓋已經沒有了知覺,胳膊上的傷口更是隐隐作痛。

他如今只是禁衛軍的一名普通侍衛,服從衛長的安排,與所有衛兵一起訓練,輪值。

他知道同僚早就看他不順眼,卻沒想到他們會借着對練的機會,輪番而上,刺傷了他,若是換作以前,沒有人敢這麽對他。

“白大人,回陛下身邊去吧。”白朗想起昨晚那黑衣人的話,“若是好好在陛下身邊待着,怎會吃這些苦頭?”

是啊,他以色侍人,不就是為了少吃些苦頭麽?

于是他天未亮就進了宮,沒有去宏光帝的寝宮,而是選在禦書房,跪地請罪,也不管下午是否還要輪值,若是見不到陛下,那便一直跪着。

他只剩這一條路了,縱是刀山火海,也必須走下去。

昨天夜裏,黑衣人給他帶來了一封家書。

“兩位小公子身上實在沒什麽能證明身份的物件,見大公子在教小公子背千字文,便讓他寫了一封家書給白大人,白大人瞧瞧,可認得這字跡?”

白朗拆開那封信,記憶中稚嫩的筆觸已經變得有力,還帶着熟悉的痕跡,大兒子習字用的字帖,是他親手寫的。

白朗忍住顫抖的手,咬牙道:“十歲小兒的字跡,如何當真?”

黑衣人道:“白大人不信也無妨。只是,兩位公子這幾年雖是吃得飽穿的暖,可卻見不得人,小公子至今沒上過學堂,大公子仍只會背千字文。”

白朗咬緊了牙,當年他把兒子送走的時候,大兒子六歲,剛學會《千字文》和《弟子規》,小兒子才四歲,能把《三字經》背熟,也識得幾個字。

那個人劫走了他們,以此要挾他,分明許諾了會好生照看他們,沒想到卻是讓他們過着猶如犯人一般不見天日的日子。

白朗赤紅着雙眼,質問對方:“你究竟有何企圖?”

黑衣人道:“我家主人答應把兩位公子救出來,寄養在正經人家,補全戶籍,送他們上學堂,若是将來有出息,科舉高中也未可知。”

白朗心中震蕩,戶籍,科舉,來人若是能做到這些,定然不是一般人。

又聽黑衣人道:“只需要白大人為我家主人辦事。”

白朗警覺,道:“我何德何能,能得貴主青眼?”

黑衣人掃了一眼他的胳膊,道:“白大人,回陛下身邊去吧。若是好好在陛下身邊待着,怎會吃這些苦頭?”

“這也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白朗蹙眉,開始懷疑對方的身份,卻被黑衣人打斷了思緒,“不需要白大人做多餘的事,只需像從前一般,做一雙不露聲色的眼睛。”

“我憑何信你?”白朗質問道,“空口白話,那些人已經講過了。”

黑衣人卻輕笑一聲,道:“留給白大人考慮的時間可不多。過兩日,白大人就有機會見到兩位公子,要見生人還是死屍,全憑大人一念之間。”

于是白朗今日就跪到了禦書房門口,他已經沒有退路了,除非舍下兩個孩子,一死了之,否則,他就不得不踏進這旋渦之中,随之沉浮。

他白朗算什麽東西呢?在權勢面前,他只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任誰都能予他肉與骨頭,任誰都能踩住他的尾巴。

而他是飽食專寵,還是人人喊打,始終系于一人——那個大寧朝最尊貴的男人。

只有向他搖尾乞憐,獲得垂青,才有同旁人談條件的餘地。

汗水浸濕了白朗的眼睫,視線開始模糊,突然聽見腳步聲沿階而下,“白大人!陛下召見!”

白朗撐着身子要起來,又撲通一聲猛地跪了下去,膝蓋沒了知覺,小腿完全使不上力。

旁邊的小太監要扶他,被白朗謝絕,他翻身癱坐着,伸直兩條腿,深吸一口氣,運着內力在膝蓋處揉了兩掌,終是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慢慢拾階而上,走進禦書房。

“罪臣參見陛下。”白朗不顧膝蓋針刺一般的痛,再次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宏光帝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沉沉,“何罪之有?”

“罪臣……身侍二主,不忠不義!”

宏光帝眼神驟然一厲,一旁的餘有全也皺緊了眉頭,破釜沉舟勇氣可嘉,也得看陛下願不願意容你啊!

銳利光芒從眼中一閃而逝,宏光帝看着底下五體投地跪着的人,道:“朕倒不知道,你還有別的主子。”

白朗道:“回陛下,是皇後娘娘!”

“白大人休得胡言!皇後娘娘豈是容你攀扯的人物!”餘有全呵斥道。

白朗掏出懷中的折子,控訴道:“皇後娘娘以罪臣的兩個孩子為要挾,要臣傳遞……陛下的消息。”

白朗将折子舉過頭頂:“罪臣沒有證據,只能将罪臣與皇後娘娘身邊的人傳遞消息的內容呈于陛下。”

餘有全上前,接過白朗手中的折子,遞到宏光帝面前。宏光帝将折子置于桌面,手按在折子上,卻并未翻閱,而是問道:“你想要什麽?”

宏光帝怎會不知,白朗的兒子何時被人從他的人手中劫走?

整整四年!

前幾日察覺他愈發越界,才将他貶離禦前,沒想到時至今日,他終于想明白了,前來請罪。

“臣……”白朗擡頭看向宏光帝:“想做陛下的惡犬。”

宏光帝眉毛一挑,終于露出了一絲興趣,“惡犬?”他玩味地念出這兩個字,沉吟片刻,轉頭看向餘有全,“皇後宮中,背主的人都如何處置?”

“回陛下,依宮規,背主者,杖殺之。”餘有全道,又笑眯眯補充:“尋常人受個十幾、二十杖,就一命嗚呼了。”

宏光帝由上至下,打量挺着胸膛跪得筆直的白朗,這般模樣,倒是有幾分像那人的堅毅,也不再給人以往那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感覺,呵……脫胎換骨了嗎?

視線落在他的腰胯,宏光帝露出一絲笑意:“咱們白大人,可不是尋常人。”

“三十杖!若是還活着,就回來——”宏光帝看着白朗的眼睛,低沉的嗓音近似蠱惑:“——做朕的惡犬。”

“臣,謝主隆恩!”

翌日,宮裏傳起了兩種風聲。

一是,被貶離禦前的前禁衛軍副統領白朗,昨日受了三十杖杖刑,被調回了禦前!陛下還派了太醫前去給他治傷!

二是,前日宣王面見北狄使者,選的場合卻是抱春閣!那可是個有名的小倌館!而當晚服侍宣王的頭牌潤玉公子稱,願做宣王衣上塵。

一時間,潤玉公子的身份水漲船高,無數好男風者但求一見,想一睹宣王看中的人的真容,更想從他口中知道,宣王到底如何了得。

白朗複寵,潤玉揚名,皆因男色。前者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後者,完全是一聲驚雷平地起!

招惹無數姑娘家、欠下一身風流債的宣王,竟然是斷袖!那前些日子的傳言,可不就是無中生有嗎?

朝鳳宮,岳皇後剛歇了午覺起身,由宮女侍候着上妝,就算春色無人憐,她也一直是這大寧朝最尊貴的女人。

她眯着眼睛任宮女畫好雲眉,恰好聽完了紅袖的回話。

“白朗,倒是最精于吃裏扒外。”岳皇後隔開擋住視線的宮女,自己對着銅鏡,挑選起鳳釵,嘆道:“可連方向都識不準的狗,能有什麽用呢?”

“倒是那兩個孩子,折了家裏不少人手。”岳皇後換了一根步搖,道:“家裏可有查到,是何人在幫他?”

紅袖搖了搖頭。

“廢物!”岳皇後将妝匣一把推開,“該同父親說說了,手下沒有能幹人怎麽行?!”

“娘娘說得是。”

“不過……齊瑄那頭,倒算是個好消息。”岳皇後對鏡笑得端莊,猶如最溫柔寬厚的主母,“本宮倒是忘了,這小畜生可是個庶子。”

“按咱們大寧律,庶子可娶男妻……”

“這可比讓他娶一個姑娘……有意思多了!”

————

“這就是你說的解決辦法?”

宣王府,正院客廳,宋淮看着跪在地上的這位名動京城的潤玉公子,唇紅齒白,勾人攝魄,眉毛頓時擰成死結。

齊瑄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哄道:“別生氣,潤玉原本就是我手下的人,做一場戲罷了。”

宋淮還是皺眉抿緊了唇,原來,知曉旁人與他有瓜葛,心中竟是這般酸澀……哪怕知曉是無中生有,心裏仍是……不痛快……

宋淮不覺得自己生氣了,他沒生氣,只是……只是……別扭!見到面前這人就別扭!

對,就是這樣!他沒生氣!更沒吃醋!

齊瑄見宋淮不說話,對潤玉使了一個眼色,潤玉立刻對宋淮磕了一個頭:“見過王妃!”

宋淮吓了一跳:“你別瞎喊!”轉頭失措地看向齊瑄,卻見齊瑄含笑看着他,涎皮賴臉道:“沒喊錯啊!”

宋淮推開他往外走,唇抿得死緊,耳尖卻早已燒紅。

作者有話要說:  瑄瑄: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未來王妃。

淮淮:你、你別瞎喊!

瑄瑄:怎麽不能喊?我娶你,合情合理合法!

淮淮:(/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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