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雪山

“小将軍您醒了!”

宋淮眨了眨眼, 眼前模糊地光亮漸漸清晰, 終于将面前人看清。他張了張唇, 卻啞得發不出聲音。

一只陶碗遞到嘴邊, 宋淮下意識吞咽,喝了兩口溫水,終于緩過了氣, “劉參将……”

“诶!”劉成應了一聲, 笑道:“總算把您給盼醒了!”

意識慢慢複蘇, 胸前的痛感讓宋淮回憶起那被一箭穿胸的剎那,但此刻的感覺有些不一樣,傷處傳來酥酥麻麻的刺痛感,應是已經拔了箭, 上過藥了。

宋淮掃了一眼周遭, 發現這是一個山洞,他躺在幹草上, 身上蓋着獸皮。旁邊點着一堆火, 火上吊着一口銅鍋, 熱氣從鍋蓋邊緣溢出。

宋淮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對劉成道:“多謝你了。”

劉成胡子拉碴, 蓬頭垢面,沖宋淮笑了笑,道:“要謝也要多謝我家郎君。”

他指了指地上那兩身殘破的铠甲,上頭擱着一個小布兜,道:“多虧馮寄, 一定要我把這個藥包系腰上,這回終于派上了用場。”

宋淮牽唇笑了笑,“那多謝馮軍醫了。”

劉成神情帶着一絲得意,道:“若沒有他給的藥,我還真不敢給小将軍拔箭。但那會兒您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我想着,橫豎一死,就大着膽子把箭給拔了!”

劉成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道:“您睡了這麽久,好歹還有氣,說明平日我給馮寄幫忙還是學到了兩手。”

宋淮輕輕笑起來,卻牽動了胸口的傷,疼得直抽氣,越是喘,越是震動胸口的傷勢。

劉成忙上前,将他的頭扶起些,總算讓他喘順了氣。

劉成皺眉道:“小将軍忍着些,我這藥包裏只有止血治傷的藥,沒法止疼。”

宋淮重新躺回去,也注意到劉成另一只胳膊上纏着帶血的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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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成察覺他的視線,擡了擡胳膊:“我這小傷,都快好了。”

宋淮抿唇道:“你該先顧着自己——”突然心頭一跳,問:“我睡了多久?”

劉成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苦着臉道:“快一個月了。”

他轉頭看向挂着一塊獸皮卻還透着光和寒風的洞口:“大雪封山,找不到路。”

他們避着風口縮在角落裏,但還是能聽見外頭的風雪聲,能感覺到肆虐的寒意。

宋淮的心一沉,想到了方才做的夢,一個很長的夢,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後,齊瑄又哭了,他求他別睡,千萬不要睡……

胸口抽痛起來,不是傷處,是心口。怎麽辦……他答應了齊瑄會平安回去,如今卻食言了。

“你若是敢……敢……我立刻就随你去。”

齊瑄若是以為他遭遇不測……

宋淮不敢想。

他撐着胳膊起身,劉成把他扶了起來,宋淮問他:“我們如今在小狼山?”

宋淮沒記錯的話,他帶兵拖住烏洛蘭部落的援軍,一萬人對上的有至少六萬人。

他們守着敵軍必經的山谷出口,可敵軍一波一波湧上來,他們的防線還是被沖開,那時他身邊剩餘不足百人。

敵軍中有将領認出了宋淮,想要生擒他。宋淮自然不能坐以待斃,領着這一百個人往小狼山上退,把敵軍盡可能地引過去。

身邊活着的将士越來越少,宋淮後背中箭,穿透前胸,失血過多,意識漸漸模糊,他趴在馬背上,對身下并肩作戰多年的老夥計驚雲說:“跑,去沒人的地方。”

“我們當然得護着您啊!” 劉成回憶到:“我和兩個兄弟跟着您的馬,其餘人攔住追兵……”

“後來他們還是追上來了,我們就商量着分開走,他們兩個引開了追兵,我跟着您。幸虧您的馬還認得我,沒把我甩掉。”

“雪下得太大了,我就先帶您藏到了這裏。這應該是個獵戶歇腳的地方,東西還挺齊全。”劉成說着,蹲到了那口冒着熱氣的銅鍋面前,将鍋蓋揭開,肉湯的香氣霎時彌漫整個山洞。

宋淮訝異地看向劉成,劉成頓了頓,朝他單膝跪了下去,垂着頭道:“小将軍,末将……私自斬殺戰馬,甘願受罰。”

宋淮呼吸一滞,閉上眼睛,咬牙道:“形勢所迫,你沒錯……”

戰馬是随将士們出生入死的兄弟,大寧律嚴禁私自斬殺戰馬,可他們被困在這裏一個月,只靠飲雪水是不可能撐得下去的。

劉成飛快抹了一把眼睛,起身蹲回小鍋旁,拿起擱在一邊的銅勺,攪着鍋裏肉湯,哽咽着道:“飛廉跟了我四載,名字是馮寄取的……馮寄若是知道了,肯定要罵我。”

“不會的……”宋淮滿心酸澀,語氣也十分虛弱:“馮軍醫肯定盼着你回去。”

就像齊瑄,肯定也盼着他回去。除非親眼見到他屍體,否則齊瑄不會做傻事的……

“這段時日可有發現追兵?”宋淮問劉成。

劉成将肉湯盛進陶碗,端給宋淮,答:“沒有,大雪封山,我們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

但他們都知道,若是天氣好了,追兵遲早會找到這——這個山洞極有可能就是狼牙部落的人打獵時落腳的地方。

宋淮捧着那碗肉湯,想到了老夥計驚雲,頓時有些反胃。

“喝吧小将軍。”劉成勸道,也捧起一碗肉湯,“您得快些好起來,咱們才能離開這裏。往後只會越來越冷,咱們沒有吃食,也沒有禦寒的衣物,不用追兵追來,就會先餓死凍死在這。”

宋淮将碗捧到了唇邊,閉着眼喝了一口。

腥臊,苦澀。

可一碗肉湯下肚,宋淮明顯感覺自己四肢回溫,有了一些力氣。

外面的天黑了,北風卻沒有停,寒意更甚。宋淮和劉成一人裹着一塊獸皮,坐在火堆旁邊取暖。

“這灰狼皮還挺暖和。”劉成故作輕松地搭話。

宋淮輕輕應了一聲,“這一代狼群多。”小狼山、狼牙山,都是因此得名。

“小将軍……”劉成手裏拿着一根木棍,撥了撥燃燒着的枯枝,“這次要是平安回去,把我調去後方吧。”

宋淮訝異地看向他。

劉成丢下木棍,苦笑道:“總不能回回都這樣,叫馮寄為我提心吊膽。”

宋淮心尖一顫,手攥緊了狼皮的邊緣,指尖泛白。

興許是在山裏困了一個多月,宋淮先前又一直昏迷不醒,劉成這會兒特別有傾訴的欲望:“不知道旁人成家之後是什麽樣的,興許有妻有妾,還能兒孫滿堂,但我只有馮寄一個,馮寄也只有我一個。”

劉成頓了頓,道:“原本來參軍,是想光宗耀祖,想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結果就因為我和馮寄在一塊,家裏人不認我……”

劉成輕笑一聲,笑容卻苦到極致:“馮寄家裏也不認他……成親後第一次回去探親,他爹輪着掃帚把我倆趕出來。”

他的眼神變得冷漠,神情嘲諷:“寄回去的銀子倒是收了,可外人問起,他們都說我和馮寄早就死在了北疆。”

“……我和馮寄是在鎮上的書院裏認識的。”冷漠的眼神突然變得柔軟,劉成回憶到:“那時我是寄宿在二叔家的鄉下小子,馮寄是家裏開醫館的小少爺……”

“……怎麽就和我混在一處了呢?”劉成嘆道。

宋淮靜靜地聽着。

劉成:“我腦子笨,十六七了沒中秀才,沒臉再賴在書院,又不甘心回家種地,便跑來參軍。”

劉成突然仰起頭,捂住了眼睛,“馮寄那小子,分明中了舉,不去參加會試,也不繼承醫館,偏偏跟着我來北疆……”

宋淮聽到劉成話音哽咽,偏過頭,不去看他失态的模樣。

劉成哽了哽喉,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之前那回,差點死在戰場上,我當時真以為,這輩子就那樣完了。可馮寄把我從屍堆裏刨出來,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所以我醒了第一句話就問他,願不願意和我成親。”

“我們不曾互相表過心意,即便我覺得他心裏有我,也怕他覺得為難,怕他不答應。可他說好,壓根就沒猶豫,就說好。”

宋淮想起了齊瑄,他一直毫不吝啬地對他表露心意。

他說:“我會排除萬難走向你,你只需握緊我的手。”

“我的心上人,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都只有你一個。”

“我一日不見你,就難受的不行。”

“只要你答應,吃穿住行我都樂意伺候你,伺候一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樂意伺候你。”

“你就是我追尋的信仰。”

“我想每日都能擁你入眠,與你一同等朝陽升起,一同看暮色斜陽,每日,每日,都有你在身旁,直到我再也抱不緊你,再與你約定來生。”

“千萬!千萬不能有事!你若是敢……敢……我立刻就随你去。”

宋淮別過臉,雙眸緊閉,藏住泛紅的眼眶。

劉成已經忍不住了,一個三大五粗胡子拉碴的漢子涕泗橫流,語無倫次:“我得一輩子待他好!他跟着我來北疆十五年,沒過過一天安穩日子,成親十年,我三十好幾的大老爺們,總讓他提心吊膽。每回出兵,他都一遍遍給我檢查那個藥包,千叮咛萬囑咐……”

劉成泣不成聲:“我得一輩子——不,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待他好!就算他下輩子不和我在一塊,我也要守着他,護着他……”

他将臉埋在掌中,嗚咽不止。

宋淮咬緊了牙關,抹去眼角的水漬,不哭,沒什麽好哭的,他會平安回去,回齊瑄身邊,和他成親。

……

火堆即将燃盡,宋淮又添了幾根枯枝,身邊的嗚咽聲已經止住了,山洞裏只餘下北風掃入時的呼嘯聲,以及枯枝燃燒發出的“哔啵”聲。

劉成屈着膝,手擱在膝上,臉還埋在其中,突然道:“小将軍,您和宣王……挺好吧?”

“嗯。”

劉成擡起頭,盯着火苗:“我雖然腦子笨,但看人還是準的。”

“您雖然不愛笑,不愛說話,但心腸是熱的,待我們底下的人也好。可說句不好聽的話,宣王看着溫和有禮,平易近人,但心是冷的,也可能他們皇家人就是這樣……反正我覺着,他不好相與。”

宋淮皺起眉,不自知地壓下了唇角,神情不悅。

劉成卻看向他:“可我幾次碰見他,他都跟您在一塊,他的眼睛只要一看向您,就活了!一開始我還覺得挺稀奇的,馮寄罵我呆,說您和他本來就有婚約,他待您自然是不一樣的。”

劉成說着,嘿嘿傻笑了兩聲。宋淮不自覺壓下的唇角也往上翹了翹。

“小将軍——”劉成收了笑,語氣也沉下來:“咱們一定要活着回去。”

“會的。”宋淮緊了緊身上的狼皮,低聲道,“一定會平安回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淮淮:我一定會回來的——等等,這臺詞不符合我人設。

作者:沒事,受了這麽大罪,允許你皮一下。

淮淮:哦……能不能換個補償?我想要瑄瑄親我一下[噘嘴]

瑄瑄:我來了我來了![一掌拍飛作者,對着淮淮吧唧一口]

瑄瑄&淮淮:Mua~~~

貼牆上摳不下來的作者:…………

坐小板凳看戲的劉成:[津津有味]

站在劉成身後的馮寄:[一巴掌拍他後腦勺]

臉變形的作者艱難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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