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午間，島峰大本營。

當地背夫早已把生命探測儀和發電機運抵大本營，他們也心心念念山神保佑着遭遇雪崩的登山隊員們。

高海拔地區異常寒冷，生命探測儀的電池不能堅持很久，因此他們提前準備了可以供給所有人三天三夜生活所需能源的柴油發電機。

如果三天還找不到人，不管是美援會還是志願者，都要撤下山補給。

“我再次強調，我們本次救援，必須以你們的生命安全為第一優先級。我不想看到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受傷。”

皮特博士說着，眼鏡後的藍眼睛透出難得的嚴肅，“你們都接受過專業的野外急救培訓，你們當中還有幾位是我親自培訓的。山上極端天氣多發，我只希望你們記住，不管遇到什麽情況，先救有救的傷員。不分性別、年齡、國籍，先救你當場判斷的最有可能救活的傷員。不需要我再說服你們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同樣寶貴的。”

皮特博士說完，衆人按照各自分配的任務散開了。

皮特博士、陳延、紀圓圓和林木分別帶着各自的當地人向導，向四個方向進發了。由于不确定當時登山隊是在沖頂還是下撤，他們只好把大本營附近的方位按順序掃蕩一遍。

Jimmy由于受到的野外急救訓練最少也最晚，被分配到留守大本營，負責後勤保障。

他早已熟稔柴油發電機的情況，又統計了一遍救援人員和物資，便在帳篷裏沒事幹地閑轉悠起來了。

不一會兒他就聽見紀圓圓在對講機裏呼叫起來：“報告大本營，發現登山隊的沖頂帳篷。一共兩……三頂。”

“能看見人嗎？”Jimmy趕忙追問，同時開始啓動衛星電話。一旦發現幸存者，他們将被立刻送往首都美援會運營的國際醫院。

“看不太清楚。等等，我走近一點，”紀圓圓氣息均勻地在近五千米海拔上穩穩徒步，“看見了！有人！”

戈蘭山谷間驟然狂風四起，紀圓圓的聲音也被吹得像斷線的風筝，聽不真切了。

“Jimmy……有人……”

“有幾個人？我馬上聯系直升機來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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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好像……”

“怎麽了？喂！紀副機長？能聽到我說話嗎？紀圓圓？聽到請确認，紀副機長！”

對講機的通話突然中斷了。Jimmy立刻呼叫紀圓圓向導的對講機，那聲音短暫的接通了一下，便也沉寂了下去。

Jimmy有條不紊地按照預案開啓了響應。K國首都美援會的醫院接到通知，同時機場準備安排直升機在下一個合适的天氣窗口飛來接應。

然後他呼叫了陳延、林木和皮特博士，由後者決定他和三位向導繼續搜索相關區域尋找其他幸存者，而陳延和林木暫時跟向導分離，去接應紀圓圓發現的沖頂帳篷中的登山隊員。

在等待之餘，Jimmy還有餘韻燒水沖了壺瑪莎拉奶茶，等大家回來的時候正好能喝。

不一會兒Jimmy的對講機便響起了呲啦呲啦的雜音。

“喂？喂林木嗎？怎麽樣了？”

可接話的是紀圓圓：“哎Jimmy是我。我和我向導對講機都凍到沒電關機了。”

Jimmy揪心地問：“怎麽樣了？”

紀圓圓答：“有三個幸存者。剩下的人還沒找到。我先帶他們回大本營，你準備一下。”

等紀圓圓帶三名登山隊員回來的時候，Jimmy發現他們的狀況相當不錯。

三人在雪崩發生時都在遠山面，沒有直接被埋在雪裏，并且帳篷和羽絨服等等裝備都随身帶着，毫無性命之虞。只是超過48小時沒有吃過東西、只喝雪水了，身體顯得十分虛弱。

紀圓圓在旁邊插着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還在找剩下的人。還剩五個人。”

林木和陳延正在幸存者指出的方向對他們進行搜救。這剩下的五個人都是Z國人，和三名幸存者不屬于一個登山隊。

由于島峰天氣易變，沖頂的窗口極窄，往往只有兩到三個小時，兩組登山隊為了争搶離山體更近的營地，還在出發前一夜發生了争吵。

後來Z國人仗着人多勢衆吵贏了，把帳篷搭在離沖頂線路近二十分鐘的冰面上，誰知那天天上無雲，陽光照下來格外透亮，曬化了山脊的積雪，引發了雪崩。他們都被埋在了裏頭。

而這三名幸存的Y國人也是因此而撿回了命。

“陳、林，你們的返回關門時間是十一點半。”皮特博士在對講機中再次下令，得到了陳延和林木的确認。

紀圓圓放下手中的熱茶，決定趕在關門時間前再出去尋找一圈。

“收到。”

“收到，博士。”

越接近正午，山上的雪就越濕潤松動，一個不小心都可能會引發雪崩。

Jimmy不知怎的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緊張。

機長……會不會迷路？他的向導沒有跟他在一起。機長……會不會覺得冷？

現在也是飯點了，他該餓了吧？回到帳篷就有熱騰騰的奶茶和限量供應的鹵蛋。

Jimmy還沒來得及打電話給傑雷米讓他借瑞士天氣預報公司的衛星查看一下島峰附近雲層的情況，就聽見耳邊傳來轟隆隆的響動。

那聲響起初聽上去像汽車發動機啓動的聲音，然後像高速公路上嘶吼而過的摩托，最後是夏季伴着暴雨的轟鳴。

“雪崩了！”

“山神發怒了！”

“快跑！”

在跑出帳篷時Jimmy還記得提醒大家，拉開自己羽絨服上的保護氣囊。那将會為不幸被雪埋住的人提供額外四十分鐘的生存氧氣。

“大家快打開氣囊！”

Jimmy跑出帳篷便看見對面的雪山成了一片霧蒙蒙的白色地獄。

雪山的尖頂已經看不見了，只餘滾滾而下的雪球和冰渣，像要把人活生生吞沒。那正是救援隊所處的方向。

一片遮天蔽日的白色當中，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

“林木——”

Jimmy沒有拉開自己的氣囊，他只想趕快跑到機長身邊，确認他平安無事。

雪崩持續了足足三分鐘才停止。

那三分鐘裏，Jimmy不斷地掙開幸存者拽住他的手，在他們用聽不懂的外語朝他吼時毫無半點反抗之力。

然後皮特博士也趕到了，他立刻打開衛星電話聯系外界救援隊。

“我們要去救他們！”

“太危險了！Jimmy，你還記得野外救援的第一步是什麽嗎？是評估環境、遠離危險！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Jimmy想對他大吼“有些事比我這一條命重要得多”，可他知道皮特博士是不會懂的。他抄起生命探測儀，待雪崩剛停、塵埃還沒散盡時便搶先沖進了雪雨裏。

Jimmy揮散眼前彌漫的雪霧，便在不遠處的樹下看見了一個墨綠色羽絨服的背影。那棵樹被碎雪砸斷了一半，正危險地搖搖欲墜着。

“林木，別動！”他飛奔而去，那墨綠色羽絨服聽見了聲響也顫顫巍巍爬起來——卻竟然是紀圓圓。

“林機長在那顆長得像鹵蛋的石頭後面！我剛才還看見他了！我跟在你後面！”

Jimmy撇下她沖向石頭，紀圓圓調整了半天從雪裏把自己抖落幹淨，也追了上去。

等她跑到石頭後面的時候，看見Jimmy已經把林木壓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着，而林機長額頭上還有血跡——

她心道不妙，果然林機長做人太生硬把Jimmy這麽笑臉迎人的小孩都惹毛了。她趕忙沖上去把二人拉開：“別，別打架！有話好好說！陳延呢？你們誰看見陳延了？”

Jimmy驚跳起來：“我來的時候只看見你們倆了！你最後一次看見陳延是在哪裏？”

紀圓圓的心裏也咯噔一下：“就是……你來的方向……”

陳延被埋在雪下了！

他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四十分鐘倒計時，如果不能立刻找到他……

林木沒來得及解釋為什麽紀圓圓會穿着他的羽絨服，Jimmy也沒來得及追究，三人往大本營方向分頭尋找起來。

“注意看橙色！”Jimmy提醒他們。如果陳延在雪崩之際想起打開他的氣囊，那麽氣囊的橙色外殼會冒出雪外一角。

半途中林木找到了一個人，可那人不是陳延，那是一名幸存者。

他在躲過第一次雪崩後不幸被第二次雪崩擊中。皮特博士立刻趕過去對他實施救援。

十分鐘過去了……

雪崩遺留的氣霧已經全數散盡。島峰大本營營地附近，又恢複一片晶瑩的雪國仙境面貌。

可陳延在哪裏呢……Jimmy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眼睛由于摘了雪鏡而被雪面反射的陽光刺得發痛，痛得他眼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

陳延本不必如此的。

他大四認識陳延的時候，他是學校的風流人物而不自知，開輛瑪莎拉蒂SUV還覺得自己特簡樸，每次被人問起都謙虛地說他不想買一輛跑車和一輛買菜車浪費汽油、污染環境，這才讓它們合二為一的。

于是他很快得了個虛僞的富二代的名聲，被其他富二代們歡天喜地地納入了圈子。

Jimmy認識他的時候，還納悶，這人怎麽跟周遭的其他人都那麽格格不入的呢？

他唱KTV每首歌後都認真地給人鼓掌，他喝多了酒就用拼音拼着字說話，他那時就不愛購物而愛山野，一有空就往不列颠島上大大小小的山區裏跑。

倫敦遇到恐怖襲擊那天，陳延在圖書館陪女朋友抄作業，一出門發現瑪莎拉蒂早就給燒成了個空殼。而他僥幸地因為對期末作業的真愛而逃過一劫。

後來陳延換了車，退掉了幾門水課，一放假就去聯合國實習，前往非洲援建。

畢業後，他看不慣聯合國的敷衍和官僚主義，加入美援會，被分配到塔爾。

女朋友沒了，家人也基本放棄了讓他接管公司的打算，給他介紹了幾個心理咨詢師，也都不了了之。

在塔爾再重逢時，Jimmy覺得陳延身上有什麽東西徹底變了。

他變得……心安理得了。

他不再穿着一身潮牌卻謙恭地低頭笑了。他大聲嘲諷聯合國，也張狂地痛罵宰了他幾美金的當地車夫。

他終于覺得自己配得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世界盡頭、和平一角了。

他終于沒有太遲地确信，自己的一生，至少對一些病重的塔爾人來說，是絕對不可或缺的，是生命中的亮光。

他親口對Jimmy說他別無所求了。

Jimmy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把陳延從雪裏挖出來的。

陳延倒在地上，毫無知覺。他的氣囊替他承擔了大部分砸下來的雪塊，還為他保留了救命的氧氣。

趕上來的林木立刻開展急救，可陳延對聲音和痛覺都已經沒了反應。

按理說，此時下一步便要進行心肺複蘇。可被雪覆蓋超過二十分鐘的雪崩病人，身體很可能已達到臨界值，如果驟然施加心肺複蘇，有可能突發猝死。

林木為難地看着Jimmy，他是此時此刻最接近陳延親人的存在。

Jimmy掉頭就走，去求不遠處的皮特博士放下手中的幸存者。

“求求你救救陳延！他是你的同事！你的學生！他已經沒有痛覺反應了——”

皮特博士好像沒聽見一般，繼續對手上的幸存者施救。他說過的，他們都通過考試的課本上也講過的，當有多人需要救援時，先救看起來最能救活的……

而陳延已經沒有了痛覺反應，很可能……

“去救陳延。”

Jimmy冷冷地拿槍抵住皮特博士的後頸，咔嗒一聲給槍上了膛。

沒有人料到Jimmy随身帶着槍。更沒有人料到他會用槍威脅一名醫生，放下手裏的病人……

皮特博士冷冷看了Jimmy一眼，乖乖照做了。他跪在陳延身邊，在快速檢查後決定進行心肺複蘇。

在五分鐘沉默如一片死寂的心肺複蘇後，他們終于聽到陳延悠長的一聲呼吸。

“學長！喂！喂！能聽到我嗎學長？”Jimmy收了槍，打電話叫自家直升機立刻來支援。

電話那頭，接線的秘書執拗地頂嘴：“現在天氣正在變壞！直升機即使飛過去也不一定能飛出來！窗口只有二十分鐘了，你不能拿駕駛員的生命冒險！”

“先給我飛過來！怎麽飛出去我來想辦法！”Jimmy熟練地用錢解決了問題，“給那個飛行員家一萬美金現金，告訴傑雷米我授權的。”

四周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沒從Jimmy的□□威脅中緩過神來，現下聽見他用一萬美金買直升機駕駛員冒生命危險，更是五味陳雜。

“直升機來了，我飛出去。”只聽紀圓圓輕描淡寫地說道，“林機長腦袋上有傷，禁飛。”

她按住想反駁的林木，把羽絨服脫下來還給了他，一揚眉毛：“再說了，要說駕駛直升機，我的飛行時間比你多五百個小時不止吧？我可比你早三年就出國了。”

不到十分鐘後，他們聽見從戈蘭山谷入口處起飛的直升機，抓住短暫的天氣窗口，緩緩降落在大本營附近的冰面上。

那時烏雲已經又開始積聚，當地飛行員是個頭發都有點白的中年人，說什麽也不願冒險起飛了，家裏的老婆孩子還等着他回家。

Jimmy想，Edison Chan如果還在，也是他這個歲數了。

那架救援直升機極小，小得對見慣大型機械的Jimmy和林木來說像個玩具，像個紅色的蜻蜓。

可是越小，在冰面上和強風的高原裏就越難駕馭，往往一個操作上的失誤，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嚴重後果。

只見紀圓圓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飛行員墨鏡和防風帽，自信地大步跨上駕駛座。

這架小型直升機只有兩排座位，除了她之外，後排只能躺着放一個陳延。Jimmy把仍然昏迷不醒地陳延塞進睡袋，再把睡袋搬上直升機，捆上安全帶。

“交給你了……”Jimmy翻遍心底試圖想出什麽表示親近和信任的昵稱，“圓圓。”

紀圓圓的臉上露出不甚滿意的表情，撇了撇嘴，最後倒也沒直接讓他難堪：“以後叫紀姐吧。”

她用下巴指了指林木，對Jimmy說：“交給你了。”

當夜，K國首都鹹水城機場。

紀圓圓駕駛的飛機只用了半個小時便把陳延安穩地送到美援會國際醫院頂樓停機坪上。訓練有素的醫生立刻擡着擔架沖上來将他送進急救室。

急救非常成功。陳延雖然經歷了嚴重缺氧和寒冷導致的心髒驟停，但其實外傷較輕，包紮好後就送進了重症監護室，再觀察幾天就能出院了。

Jimmy、林木、皮特博士以及美援會其他幾位救援人員乘坐另一架直升機帶出來狀态良好的三名幸存者。

當地背夫在幸存者指出的方位挖出了七名遇難者的遺體，美援會代表K國政府通知了Z國政府和他們的家人。

飛機降落在K國首都機場，螺旋槳漸漸停止轉動。

Jimmy和林木肩并肩走下飛機，走過長長的跑道，而咖啡攤暖黃色的光就在候機樓裏溫存地亮着。

Jimmy突然停步：“等等，你還沒跟我解釋，紀圓圓為什麽會穿着你的羽絨服？”

林木一臉無辜：“她出來的時候穿的是Y國登山隊的破羽絨服，我看她太冷了就跟她換了，而且我那個羽絨服是有氣囊的——”

Jimmy問：“那萬一雪崩呢？她有氣囊了你怎麽辦？如果你出了什麽意外——”

林木出乎意料地嚴肅：“你要忘掉我，走你自己的路去。”

Jimmy冷哼了一聲，依然不高興他動不動就舍己為人。而林木落後他兩步，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争吵的聲音。

“皮特先生，您對美援會的醜聞怎麽看？”

一個白人記者舉着話筒追問剛從飛機上下來、神形皆十分疲憊的皮特博士。那是那個上過國際新聞、采訪過Jimmy的記者。

林木記得自己在候機休息室的電視上看塔爾震後新聞發布會時看到過他。

他真是無孔不入，連皮特博士從山區回來的消息都能提前知道。

“據我所知，美援會沒有任何被證據證實的所謂醜聞。”皮特答。

“那麽你怎麽解釋美援會的飛機不需要通過K國機場安檢手續這件事呢？我剛才親眼看見你們機上的貨沒有通過安檢就被直接放出了大門。“

那個記者被安保人員有禮貌地往非飛行區請，但他拒絕出去。

“這其中是不是有牽涉美援會對K國政府行賄呢？如果是行賄，這錢又是不是你貪污而來呢？”

皮特博士邊走邊彬彬有禮地答道：“美援會的運輸品比較特殊，是需要低溫保存的藥品。這也是為什麽K國政府特意免除了美援會藥品的安檢手續。”

“那麽這個免除手續的法律是不是就是你們游說政府通過的呢？你們是不是——”

白人記者終于被失去耐心的機場安保人員拉走了。

林木以眼神跟皮特博士示意再會，也帶着Jimmy出了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