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K國首都在當地語言中有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名字:鹹水城。

據傳城名的來由是那條穿成而過的長河。人人都以為K國地處高原,河水皆由雪山融化而成,必都是淡水。

可第一個圖新鮮嘗了喝水的人卻驚慌失措地向國王報告:水是鹹的。

這引發了一輪徒勞無果的調查,一次驚心動魄的政變,以及幾代藝術家前赴後繼地編故事。

歷史又悄無聲息地往前走了八百多年,本城依然保留着遠近聞名的鹹水城的名號。

而好事的殖民者早已調查清楚,K國的鹹水河部分是由戈蘭山谷的雪山融化成的,而另一部分,則由鄰國Z國的海水倒灌而來,因此,河水嘗起來有點鹹。

Jimmy站在窗口,凝望着夜色下的鹹水城。

城中建築物皆在五層以下,多是水泥小樓或簡陋的鋅板房,房頂不約而同地都銀光閃閃着。街道中偶有佛廟,紅色的帷幔随夜風輕搖,似乎把他的煩惱也吹散了幾許。

陳延還沒有醒來。

他方才在探視時間隔着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了一眼,那個虛僞得開瑪莎拉蒂買菜的富二代如今在塔爾已曬得黝黑,肌肉自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呼吸機下。

Jimmy嘆了口氣。

林木無聲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按了按。他知道他想說什麽,人生多艱,苦海無涯,如此種種……而他只是慶幸身邊有他。

Jimmy把視線移到醫院走廊的挂畫上。

那是一幅黑白攝影作品,上面是一座棱角分明、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雪山。

Jimmy通過看注解,明白了那便是大名鼎鼎的珠峰。不知多少人為了登上珠峰而獻出生命。

“他們都是為什麽呢?”Jimmy對着畫自問,“那個登山隊活下來的人,為什麽要為了一個這麽……這麽抽象、這麽……這麽不重要的東西而冒生命危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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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答:“可能對他來說,山就是最重要的東西了吧。山的真實性不亞于……比方說,食物,或者工資,甚至是子女友人。”

Jimmy接話:“也有可能是為了他的國家。Y國不是一直想第一個登頂島峰,拿個世界紀錄嗎?為什麽有人會為了國家、榮譽、甚至是……正義、情懷……這些抽象的概念而去死呢?”

他問的是登山者,是陳延,也是Edison Chan。可惜他父親已經死透了,而兩個山難的幸存者在相鄰的重症監護室裏,與生命進行着無聲的賽跑。

Jimmy沒有後悔對皮特博士拔槍過。他要救陳延,即使再來一萬次,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救陳延。

如果要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他願意餘生都背負,血債血償。

也是因此,他一定要讓傷害Edison Chan的人付出代價。

像是感應到他的心事般,林木開口只說:“好好活着比什麽都強。命丢了才是什麽都沒了。野外急救課上那老頭怎麽教你的?你救我之前應該先考慮考慮——”

Jimmy轉過身對他,笑得燦爛:“我膚淺,沒那麽高尚。我純粹貪圖你的肉體。”

Jimmy不顧這裏是醫院,直接把爪子搭在了林木的脖頸上,畫起圓圈來。

Jimmy沒再開口,可心裏,他在想:我真的本來是這麽以為的。

我本以為我貪圖你的肉體、美貌、飛行員的勳章。

可你在雨中的時候,在天上的時候,在我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我怎麽還是那麽喜歡你。

哪怕有天……你的名字再不能跟我的名字平行,你呼叫塔臺成功着陸不是由我來接,即使是那種時候,你要相信,我最喜歡的還是你。

不是涮火鍋而是你。

不是塔爾的雨季而是你。

“是你……”Jimmy放開了抓住林木領口的手。笑意也漸漸淡去。

林木卻突然警惕起來,問他:“什麽是我?”

Jimmy拉他往住院處走去,邊走邊嬉笑着唱起動畫片主題曲來:

“什麽是你是我?是他!是他是他就是他,少年英雄,小哪吒!”

還沒等他們走到住院處,争吵的聲音就遠遠傳至耳畔,一半英語夾雜着一半班加羅語,Jimmy也只能聽個大概。

“你是患者家屬嗎?請你說英語好嗎?你在這裏鬧也沒有用。我們醫院确實沒有腎上腺素,現在是地震後,全國都處于緊急狀态,我們想要進口也拿不到批件,哎,跟你解釋也解釋不明白……”

“醫生!救救他,醫生,醫生……”

那個包頭巾的當地女人着急地流下了眼淚。紀圓圓不知怎麽竟陪在她身邊,見Jimmy走近了,複雜地望了他一眼。

“家屬。”她沖那個女人努努嘴。

Jimmy明白了。他用槍逼迫皮特博士放下手裏的病人去救陳延,那時他沒顧得上想什麽後果。

而後果……現在終于擺在眼前了。幸存的登山隊員出現了過敏反應,為以防萬一,在下次手術之前需要儲備急救用的腎上腺素。

否則,醫生便拒絕為他進行手術。

Jimmy立刻端起一幅久違的商人模樣,走上去和醫生握手。乍看上去,倒終于像是個年輕有為的繼承人了。

“你好我是Jimmy Chan,陳氏資本的總裁。這位病人是我們的雇員,我們願意為他承擔一切在本醫院發生的治療費用,當然也包括購買腎上腺素的費用——”

“現在不是錢的問題,是買不到!從地震之後腎上腺素就斷貨了,連——”

Jimmy打斷他:“如果是海關的問題,我們集團在南部三國有豐富的貨運渠道,不成問題。”

那醫生明顯是本地人,大約傾盡全家之力才能付得起醫學院學費。此刻大約加班多時了,垂着一對明顯的黑眼圈。

醫生嘆了口氣:“你不懂。腎上腺素屬于302清單上的管制藥品,目前Z國禁止向我們出口了,而Y國也沒有。我們的最後一支筆,就在今天早上用完了……”

Jimmy聽說過那份清單——春天的時候,Z國為了逼K國與恐怖分子、獨立勢力劃清界限,而暫停了許多管制軍事品與慢性病藥物的出口。

這就是為什麽拉希米的父親連胰島素都買不到了……可他沒料到Z國政府竟然連急用救命的藥都給禁了。

Jimmy剛要給管家傑雷米打電話,走個不那麽起眼也不那麽符合國際法的路徑,就聽醫生猶猶豫豫地開口:

“也不是……沒有辦法。其實,美國駐鹹水城大使館,就有自己的急救室。他們的急救室裏,我們去年參觀的時候,是看見過腎上腺素筆的。如果這一年裏美國大使館沒人需要急救,那麽那支筆現在應該還在那裏。”

林木接話:“我認識一個美國人。”

Jimmy看着他:“我也認識。咱倆認識的……可能是同一個人。”

五分鐘後,Jimmy從名片夾裏捏出幾周前塔爾機場的新聞發布會結束後,白人記者硬塞給他的那張名片。

——亞歷士,華盛頓郵報。他記得他,美國人,其實是獨立調查記者,目前短期被郵報雇傭來調查美援會的事。美援會的主要資金來源是美國政府對外援助部,所以偶爾也要接受人民的監督,有人來調查,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亞歷士,這裏是Jimmy。”

那邊響起一個過分熱情的聲音,像是喝醉了酒:

“嗨Jimmy!我當然記得你!我同事報道了你們從戈蘭山谷救人回來的消息。你找我什麽事?”

美國人,Jimmy心想,天塌下來也有心思喝酒。

“我們救回來的幸存者情況危急。他需要腎上腺素筆備用,才能接受下一次手術。如果拖着,他很可能撐不過二十四小時了。”

亞力士問:“你是讓我幫你找鹹水城哪裏有腎上腺素筆?”

“不,我已經找到了:你們美國大使館就有。他們不會給我們的,只會把那根筆留給你們美國人。我需要你替我去取一趟。”

沒想到那頭立刻就答應下來:“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Jimmy知道一切都是有條件的,在南部三國的險惡夾縫中,天上只會掉下流彈,不會掉餡餅:“我可以幫到你什麽嗎?”

亞力士笑了:“你幫我搞定皮特博士的專訪怎麽樣?我知道他常駐塔爾的醫療基地,或許你跟他熟?”

Jimmy送了一口氣,沒想到條件這麽小:“沒問題,等地震後救援任務平息了,我安排你專訪他,在招待所,泳池香槟俱全。”

一小時後,美國記者亞力士以護照被搶、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為由投靠美國駐鹹水城大使館,受到了熱情地接待。

他随手抓了一把大使館休息室裏的杏仁巧克力,卻發生了嚴重過敏被送往急救室。午夜時分,醫生早已下班了,他在值班人員的注視下自己從急救箱裏找出腎上腺素筆,對準左側大腿打了下去——

筆殼被扔進垃圾桶。

又休息了一陣,他要回家為晚間國家廣播公司的新聞連線做準備,不得不匆匆告別溫暖如家的大使館。

美援會鹹水城國際醫院。

亞力士沖進大廳,沖上電梯,直奔重症監護室而來。

Jimmy、林木還有醫生都等在那裏。紀圓圓得知陳延靜脈注射了安眠藥,明天午間之前不會醒來後便先回酒店休息了。

“拿到了!他們沒有懷疑,如果不翻垃圾箱查筆上的編號,沒人知道我扔的是你們用過的筆,看監控錄像也看不出來!”

亞力士得意地說個不停。

Jimmy故意逗他:“你不是專門調查違法行為的記者嗎?怎麽對這種事這麽有天分——”

“錯了錯了!我是專門調查傷害他人行為的記者,只要是對他人有利的事,還管什麽違反國際法?國際法都是美國和英國定了欺負你們的。國際法說打仗有理,可你們想得到基礎設施借貸卻得先把醫院全部私有化。什麽強盜的屁法!”

“哎,哎,我就是英國人。”Jimmy聲明。

“那你也有份。你既然沒有站出來反駁,就已經享受了既得利益。”

Jimmy正要跟他争辯,卻聽見自己的呼機響了,是一個不認識的英國號碼,呼了一次,只讓語音臺留了一句自動回複的“有事速回”。

他繼承Edison Chan的習慣,不拿手機已經好幾年。

手機太容易被跟蹤了,往往被人拿了數據而不自知,連生活習慣、愛人住址都被扒得一清二楚,最後生生給了敵人致命的武器。

呼機就方便多了。不誤事,科技太低級,以至于反追蹤很容易。只是……每次給人回電都有點麻煩。

“先生,麻煩您跟我這邊走,我們的收款臺在這裏。”

醫生頗為不好意思地催促霸道總裁Jimmy為登山隊員的手術繳費。

他本想刷卡卻意識到鹹水城再次被暴雨劈斷了網絡通訊,只得匆匆跑出醫院,跑到市中心的取款機前排隊。

走之前Jimmy把呼機信任地托付給了林木:“幫我回個電話,看看是誰。如果有急事你看着辦,我相信你。沒急事我一小時左右能回來。”

Jimmy轉身要奔出醫院取錢,卻被林木一把拉住。

“怎麽了?”

林木把他羽絨服的拉鎖拉上,帽子罩住腦袋,連帽子上的毛毛都細細塞好,這才放他走開。

“放心吧,這裏有我呢。”林木說。

林木在醫院頂層落地玻璃的大廳找到一臺公共電話。

此時已是淩晨,這漫長而多舛的一天終于要被新生的太陽以光芒抹平一切。

他撥通了Jimmy呼機上的號碼。

“喂,你好?我是——”

“Jimmy你再不把胡椒領走你媽媽就要讓你報銷心理咨詢師的工資了。”

“喂?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然後林木就晴天霹靂地聽到電話那頭用中文平靜的回答:

“Jimmy,你不記得你娘,我一點都不驚訝。可是你不會把胡椒也給忘了吧?”

林木清楚地感到,自己在飛行學校第一次體驗時速之後,這還是頭一回手抖。

“嗨,您好您好!抱歉剛才沒有說清楚,Jimmy他有非常緊急的事,臨時出門一趟,大約一個小時就能回來。“

”噢,我叫林木,森林的林樹木的木,我是……Jimmy的朋友、同事。很高興認識您!”

電話那頭明顯頓了頓,大約在思考這是不是針對世界級富豪的新型騙局,然後那個聲音好聽的女人大約是希望此事成真的,開了口:

“原來Jimmy還有朋友啊。”

林木不敢多說,也不知道Jimmy有沒有把自己在塔爾的掩護身份——機場領航員這事告訴家裏。于是只能答:“對,我跟他是在塔爾機場認識的。”

那個女人立刻熱絡起來,頗有幾分遺傳給了Jimmy的自來熟:“您也是領航員嗎?還是?”

“我是飛行員。”

“哎呀!飛行員,真棒!我們Jimmy最想當飛行員了,從小就崇拜飛行員。”

他知道。

他拼命想象那個小小的Jimmy,因為長了一張亞洲面孔而在學校受盡委屈。

當然了,英國貴族子弟怎麽會明确說出他們的鄙視呢?

不會的。他們只會在每一處交際的細節,明明白白地讓小Jimmy意識到:他不屬于這裏。

他不屬于Edison Chan拼命為他掙來的貴族學校,他不屬于英國倫敦,他不屬于這個充滿鄙視鏈、虛僞由不義的地面。

他是屬于藍天的。如果三年以前Edison Chan沒出事,他今日也該是一名見習飛行員了。

國際長途那頭,Jimmy的母親仿佛很久沒跟Jimmy聊過天了。沒人搭理很久,驟然接到兒子朋友打來的電話,掏心掏肺地大聊特聊。

簡直把林木當成了Jimmy的翻版。

她從Jimmy小時候愛玩的飛機模型,講到他在瑞士上暑期學校時怎樣被同學欺負。

她不得不一個夏天飛到瑞士十二次,只為了幫偷跑出學校、不願回到宿舍的Jimmy辦理酒店入住。他那會兒還沒成年。

她又自豪地說起自己教子有方,在私立高中時每周只給Jimmy一百英鎊的零花錢,免得他早早染上貴公子的不良習氣,跟那些壞孩子玩到一起。

她說着說着嘆了口氣。

“您說,我們Jimmy這麽多年交不到女朋友,是不是因為——”

林木心裏一緊,卻只聽她繼續說道:“——他太摳門了沒有女孩子願意跟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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