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太摳門了?!我?!摳門?!”

Jimmy望着穿衣鏡裏的自己,用靈魂對林木發出吶喊。而林木唇邊溢出笑意,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我只剩一包火雞面的時候都分給你吃了!”

“可能是你怕辣吧?”

“姓林的!!!”

林木在穿衣鏡前揪住Jimmy的領子讓他別亂動。

然後慢慢地給他整好衣領,三件套裏的馬甲先系上,白襯衫的領子暫時豎起來,西裝外套一顆一顆扣子扣上,末了還在Jimmy身前不緊不慢把他檢查了個遍。

“你……”Jimmy失神了一瞬。

昨天淩晨Jimmy終于從市中心的ATM取回現金,打點好美援會鹹水城國際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們,便留下自己的呼機號碼和林木的手機號,随他返回了他的宿舍。

說是宿舍,其實是見信集團替飛行員們在鹹水城鬧市區租的公寓,林木住的是個一室一廳,頗有生活氣息。

Jimmy随林木進屋時天還沒亮,倒在他的床上一覺睡到了當天晚上。

Jimmy實在是太累了。

前一日還在戈蘭山谷為雪崩後的林木擔驚受怕,後一日又要在鹹水城的醫院和物資匮乏的當地醫療體系鬥智鬥勇。

最糟的是,終于等到在林木的床上睡醒,發現天都已黑了,他卻不能對林木做點兒什麽——他跟潛在鈾原料買家約定的談判日期便是今天,地點約在了黃昏後的夢園,一個遠近聞名的旅游景點。

當然,他對林木說的是“談生意”,可沒有強調具體是什麽生意。他故意穿得正式到誇張,以期能打消些林木的疑心。

誰會穿着三件套賣軍火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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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繃得那麽緊,連防彈衣都套不進去。

林木站在Jimmy身後半步,讓他的肩膀對準穿衣鏡。

然後林木熟練地在林木身前将他的領帶打成一個溫莎結。

不是什麽複雜的打法,可是也足夠讓Jimmy這種從小厭惡一切正裝和禮儀的人感覺頭大。

Jimmy忍不住問:“你們飛行員,什麽時候學的打領帶?”

林木答:“前年為了争創文明标兵支隊。”

Jimmy:“就天天穿得跟007一樣?你要去勾搭誰?”

林木無語:“我能勾搭誰,隊裏一共就四……五個人。”

對着鏡子,林木把下巴放在Jimmy的肩膀上,然後微微側了臉,專注地親他:“可惜你腦門太大。不然今天穿完了可以摘下來明天再套上。”

Jimmy不服:“腦門大有福!”

林木笑了:“裏頭裝的全是水。還有福呢。”

Jimmy自己把自己的白襯衫領子翻下來:“那你有福行了吧!我哪天挂了你去瑞士銀行報我名字的保險箱,密碼是六位數,Y國國慶日。”

林木突然撒開了他,在屋裏像松鼠轉圈,終于找到木頭臺燈,敲了敲。

“別瞎說。”林木重新從身後抱緊他。

Jimmy這才突然想起來問:“等會兒,你們隊裏究竟幾個人?是你們領導讓你穿西服的嗎?”

想了想,他又強硬道:“不行,這領帶送我了。”

Jimmy走前跟林木說好,他和熟人談完後直接飛回塔爾,冰糖不能離人太久,不然就開始自暴自棄地掉毛。

林木也答應他這兩日就向見信交申請,好說歹說找個理由調回塔爾。

尴尬是尴尬一點,可是領導也沒辦法——稀缺的重裝飛行員總是掌握着話語權的。

Jimmy漫不經心地揮揮手跟機長道別。他沒回頭,怕回了頭萬一就會是最後一次見他。

九點十五分,夢園。

夢園是美國殖民者起的名字——夢想的花園,一聽就充滿美國式的白日做夢,愚蠢又天真得讓人心碎。

在鹹水城的所有建築當中,Jimmy最喜歡這裏。

他記得他高中時夏季上瑞士的寄宿學校夏令營,很不開心,最後一次偷跑出校,直接從校長室撈出自己的護照,飛來鹹水城找Edison Chan。

他養父忙于工作當然沒時間給他當導游,卻指派了貼身秘書一定要帶他來看夢園。

Jimmy只看了一眼,就喜歡上了。

在南部三國連綿的戰亂中,夢園就像一處室外天堂,由純白大理石立柱,撐起一片文明最後的希望。

其中有高而直的綠色梧桐樹點綴,像是印象派畫家的夢幻畫作。

那時小小的Jimmy終于明白了一點:權力和金錢,甚至可以庇護一個人在戰火中也活得宛如貴族。

這世界太不公平了。

Jimmy的管家傑雷米替他跟買家約定的會面時間是九點整。

對方沒有公布身份和姓名,所以他們出于安全起見,加倍謹慎地選擇了游人衆多、逃生出口也多的夢園。

Edison Chan的一家建築公司就在夢園西牆的後頭,占了一座小洋樓。武裝保镖在牆後随時準備出動。

Jimmy坐在大理石廊柱的咖啡桌邊,點了冰淇淋。

他看見幾個服務生小心翼翼地議論着什麽,才發現隔壁長桌似乎在舉辦宴會。

一群穿軍裝的男人圍坐在一個穿便裝的男人身邊,都是Z國人。

他們來這裏做什麽?

Jimmy心中警惕,又聽他們講的是英語,不由意識到席間必定有人不是Z國人。

這群人看起來明顯是吃喝不愁的樣子,這就區別了南部三國大部分的普通人,甚至是城市中産。

他們是官員和軍隊的首領……

Jimmy本想再多看看的,可冰淇淋已經端上了桌,他也沒借口繼續東張西望,便埋頭拿勺子扒拉起來。

他邊吃冰淇淋,邊假裝研究大理石牆壁上镌刻的詩行,實則繼續偷聽長桌上Z國人的對話。

不料對方好像發現了偷聽者似的,竟迅雷不及掩耳地結賬走了人。

Jimmy低頭瞥了眼自己呼機,九點二十六分,買家還沒出現。

“年輕人,冬天吃冰淇淋啊?”

又來了,Jimmy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管這麽寬,怎麽跟他親媽似的。

他側頭打量前來搭讪的男人——他大腹便便,頭頂直接禿了一半,深藍色的便服好不容易包裹住他的肚皮,可卻難掩他挺直腰背的習慣。

他是那桌軍人中的領袖,他們中唯一沒穿軍裝、挂軍銜的那個。

Jimmy呱嗒把叉子撩在桌上:“你遲到了。”

做生意談條件,講究的是一個氣勢,如果對方遲到半個小時而本方還沒有甩手走人的意思,那便暴露出自身想把東西出手的迫切之情,談判還沒開始就讓人抓住把柄,已經輸了一半。

Jimmy召開結賬的服務員此刻也正好帶着賬單姍姍來遲。

那胖子掏出張卡塞進賬單,哈哈大笑道:“你不也看見了嗎,年輕人,吃飯人多,由不得自己。”

Jimmy問:“你怎麽認出我的?”

胖子往牆上慢慢一指:“不是所有人都懂拉丁語的。你認識Edison Chan吧?你給我講講這上頭寫的是什麽。我每次來都想搞明白,可是我又不認字。”

胖子誠懇地往桌邊一坐,望着一牆對他來說天花亂墜的奇異符號出神。

Jimmy看見他右手缺了一根手指,知道他參加的想必就是三年前的獨立戰争,便不動聲色地把椅子往前湊了湊,指着牆上的詩行,一行行念給胖子老兵聽。

“長嘆,春日,總該随玫瑰而逝,

而青春甘甜的篇章也随之合上。

夜莺啼于枝梢,

花何時重開卻無人知曉。

我餘生所愛,命運密謀讓你我,

徹底攥緊這充滿抱歉的劇情。

卻該将它摔成粉碎,

再重組裝,近于你我心底的渴望。

我欣喜之月,尚未圓缺,

而天堂之月,正再一次升起。

多久遠,她也将徒勞看見,

這如常的花園失去我,依然永生。”

Jimmy念完,心中失笑,談生意歸談生意,這要是讓林木知道他給這輩子見第一面的男人念了首情詩,還不定怎麽懲罰他呢。

懲罰……折磨……滋味如同上刑……Jimmy覺得自己想得倒挺美。他想被懲罰想被他的機長拴在床上這樣再那樣,人家卻還趕着要去開飛機呢,不準點不行。

可是,Jimmy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如常的花園裏,這青春的篇章上,他本以為自己錯過了的。

他以為Edison Chan與世長辭後,自己也提前埋骨他鄉,活着只為一口氣,只為給他報仇。

可Jimmy想起林木給他系領帶時手指微涼的觸感……

原來,終究是沒錯過呀。

胖子老兵揉了揉眼睛,拿紙巾抹掉了幾滴眼淚,清了清嗓子,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對Jimmy說:“我是德羅普。”

德羅普,Z國國防部副部長。如果沒記錯的話,Z國國防部部長已經在地震中去世了,副部長經選舉繼任指日可待。

那是以軍隊治國的Z國僅次于總統的第二高位。

Jimmy突然意識到他根本不是以個人的身份來跟他談生意的——他怕是已經拿到了總統的授權。

這意味着Z國傾全國之力,冒着被國際社會譴責乃至制裁的風險,也要造出輕型□□。

僅憑這條信息,他去買空幾支相關的石油股,也能賺夠他和林木下半輩子的衣食無憂。

“如果你認識Edison Chan,你想必也知道,在南部三國,人人都想要的東西有很多:水、食物、妻子——”

Jimmy打斷他,提醒道:“女人也是人。”

那胖子于是補充道:“——和丈夫。可是沒人想要丈夫的,相信我,丈夫只意味着無盡的家務活和一年一個生十年也生不完的孩子。這就是Z國的現狀。我們沒有辦法發展我們的經濟,沒有辦法發展我們的教育,讓人們,男人和女人都算上,過上幸福的生活。為什麽呢?”

Jimmy想都不用想地賣給他一個面子:“因為Y國的威脅。”

副部長點頭道:“美軍在時,局勢穩定了足足十年。可是美軍一撤出南部三國,你看看發生了什麽?Y國居然獨立了!獨立就獨立,他們還想把塔爾也奪走。塔爾在歷史上,八百年來都是我們的領土。”

Jimmy聽明白了。

如果是Z國的國家行為,那交易雙方也算是勢均力敵,他便不再擔心對方沒錢了。

這不,正想着,便聽副部長說:“按Edison Chan的規矩,現金交易,你選哪個邊境運過來,随便你挑。”

Jimmy打量着他,過了半晌,才開口:“你怎麽會知道Edison Chan的規矩?”

“年輕人,如果不是當年Edison Chan被人暗殺。我們還用等到現在找你買東西嗎?他早就答應賣給我們了。”

Jimmy心一沉:不好,Z國人和Y國人要開始互相甩鍋了。

然後果不其然就聽見那胖子解釋道:“我知道你是Edison Chan的養子,你也不用怕我說出去。他突發胃出血,其實是被人下了藥。他要賣我們的東西——那些糖果——都被Y國人拿走了。”

“Y國人說是你們拿走的。”

“那老不死的東西……”胖子突然斂起和藹,露出幾分難以言喻的疲憊來。他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掏出塊金懷表,啪嗒一聲打開,露出裏面一張微縮的照片,指給Jimmy看。

“是他吧。老拉希米,拉希米,我的老團長……”

那塊懷表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了,顯然是對他有個人紀念意義,才被帶在身上。

Jimmy捏着看了看,那張黑白合影上一共三個人,都穿着一模一樣的軍裝。

他立刻認出,最左邊最帥的年輕男人,今日長成了他身邊眉目不清的胖子。

中間的當地人他不認識。

最右邊明顯塔爾式長相的,便是拉希米的父親,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過的老拉希米。

潛伏在Y國的“禿鹫”恐怖分子頭目,被敵國的國防部副部長挂在脖子上的懷表裏……

Jimmy越琢磨越覺得有點一言難盡。

即使自己不因取消交易而被滅口,保不齊也将因知道這個不能說的秘密被滅口。

誰知副部長像看穿了他似的,毫不避嫌地說:“我跟總統都知道Y國人是什麽樣的人。他們不是美國記者寫的那種人。”

不是恐怖分子?不喪心病狂、罔顧婦女孩子的性命?

Jimmy聽那國防部長接着說道:“我年輕當兵時就認識Y國人,當然了,那時候還不分什麽Z國Y國。我們團長,拉希米,他就是塔爾人。“

”我們家裏窮,都是雇傭軍,一起打過仗,我們年輕的時候可厲害了,替美國人打贏了基地組織。“

”可是……美國人啊……他們只當我們是雇傭軍。按人頭算,死一個人,給村裏人賠點錢,就算打發了。“

”我們找不到別的工作,只好回來給Z國當兵。後來Y國要獨立建國,所有Y國人都被趕出了軍隊。所以我們團團長的位子空缺了,我就接任了。“

”後來美國人支持Y國獨立,卻把畫國境線的地圖推到了我們手上。我負責畫地圖,那是多麽重要的職責啊,我認真研究了塔爾沙漠附近每一個村子的人口、民族、資源和歷史……可是地圖交給美國人後,他們還是不滿意。”

Jimmy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美國人當然不滿意了!

歷來殖民者在放棄殖民地時,無一例外都是要種下民族矛盾的種子的啊!

如果國境線劃分得太完美,美國人日後怎麽再找借口挑起事端、維系自己在南部三國的利益?

“美國人誇我的地圖,說我畫得好。他們說只有一點需要改變的:塔爾不應該分給Y國,而是應該屬于Z國。Z國更強大,更能照顧好塔爾。”

這就能解釋,為什麽老拉希米恨Z國人入骨了。

失去了塔爾,便是塔爾人的血海深仇。

三年前的十月十五日,Y國獨立,版圖上卻沒有他們最最重視的塔爾。

由此一來,Y國分裂為執政派和激進派。激進派的主要訴求是奪回塔爾,重畫國界線,故意制造了多起針對Z國人的暴力活動,也因此被國際社會定性為恐怖組織。

Y國和Z國從此勢不兩立,而這正中了美國人的計。

Jimmy點點照片上中間那個虎頭虎腦的年輕人:“他呢?”

“死了。”

現在活着的兩個,也站在了國境線的兩邊,平生再也不會相見了。

Jimmy正色道:“選哪個口岸運給你,我要回去跟董事會商量。雖然我繼承了Edison Chan的公司,但還是有些麻煩的人總是礙手礙腳。我希望你能理解。”

他接過副部長推過來的随身拎包,只靠聽拎包在桌上滑動的聲音就知道裏頭是金條。

南部三國受國際社會的外彙管制,連美金現鈔都搞不到。他不禁替他們覺得悲哀。

Jimmy又要了份冰淇淋打包,給林木帶回去。

鹹水城經濟拮據,只有夢園一地,可以買到冰淇淋,還是用純天然的奶油、杏子和柿子做成的。

林木雖然平日裏不愛吃甜的,但這本地特有的水果味,也許能勾引他的胃口。

Jimmy跟Z國國防部副部長揮了揮手,順便知會了他的真名:“阿米爾先生,再會。你的拉丁語也不錯。”

方才他故意翻譯錯了幾個詞,而胖子臉上驟現的困惑,并沒有躲過他的觀察。如果不懂拉丁語,他又怎麽會察覺他翻譯錯了詞、而顯出困惑來呢?

更何況,Jimmy記得很清楚,老拉希米把他關在防空洞裏時曾經提過一句“我最好的朋友很有學問,是村子裏第一個在美國人辦的學校消息拉丁語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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