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林木剛一上直升機坐穩,紀圓圓就爬升到巡航高度,然後在雲層裏猛地原地拐了一個大彎,讓所有人都倒向一側。

阿吉特趁着這個出人意料的間隙用手铐把拉希米铐在了座位上。

在制定營救計劃時阿吉特主動搶下這個任務,是因為想到拉希米在他們吃餃子那天突襲他們,不光搶走了Jimmy的東西掀起曠日持久的戰争,還害得他們沒吃成餃子!那可是他第一回吃到中國的餃子呀!

“你活該!”

虧他以前還當他是同事、朋友,試圖跨越民族界限跟他建立革命友誼……

而拉希米憤怒地掙紮着,狠狠盯住林木:“你騙我!騙子!你們外國人都是騙子!你們想拿走塔爾……”

一小時前,世紀巴紮魚市場的冰庫中。

拉希米的人還剩下兩個,而十四名人質被綁住手腳扔在充滿魚腥味的冰塊邊,為自己的生死而恐懼地大睜着眼睛,就像即将脫水的魚。

林木早就把槍交給拉希米,他問林木為什麽不跑。

林木直直望進他的眼中,并無半分懼色:“如果我現在跑出去,也是被當成恐怖分子的。即使我說我是在塔爾被強制征兵的,他們也不會信。早就給你們飛過幾趟了,證據肯定留在他們手裏了。現在想走?已經來不及了。”

還沒等拉希米出聲,林木就拿過飛行電話,撥通了紀圓圓的號碼。

他對拉希米說:“我有辦法能讓我們都活着出去。我們的命運早就栓在了一起,要死都得死,要活一起活。我們得打贏這場仗。我知道你想炸鹹水城,是要把K國政府也卷入混戰中,逼迫Y國政府軍承認你們,跟你們聯手奪回塔爾。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個計劃失敗以後……備用的方案是什麽?”

林木說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拉希米的反應,直到對方沉默點頭,抓了塊冰按在手上噴血的傷口:“我們還沒輸!我父親在塔爾……糖……”

三小時後,直升機上,拉希米看起來放棄了掙紮,就着手被铐住的姿勢,半眯起了眼。

紀圓圓一路往北開,塔爾沙漠的腹地已從地平線上升起,她降落過的塔爾阿蔔杜拉·霍桑三世機場早成了一片廢墟,只能備選降落在一座國境線上的體育場裏。

當時接到林木的電話,她并不驚訝。共事三年有餘,林機長的臨場反應,總是她最欽佩的。只是她沒料到林木能幹出讓她假裝劫持阿吉特、搭救恐怖分子、直飛熱戰中心這種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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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幹過,她想,但也不排斥。誰叫她有九條命呢。

人活一口氣,林木是她認準了的兄弟,雖說重色輕友得有些過分了,但是她能不保他嗎?

那她不也成了個知恩不圖報的人?她又不是像溫與行那樣吃軟飯的。

紀圓圓邊飛邊用中文念叨:“你們不是說老拉希米都快死了嗎?他還能怎麽折騰?”

林木觀察着塔爾被炸毀的公路,淡淡答:“當年他可是一人率領一個團,攻下過塔爾的。”

“是他?聽說那個攻下塔爾的叛軍将領,喪心病狂到用了磷彈啊!”

磷彈是化學武器,被國際戰争法所禁止。一旦使用,将造成大範圍的無辜平民傷亡,是為國際社會所強烈譴責的。

林木突然愣了一下。

當年,他也問了Jimmy這個問題。他們坐在黑盒子裏,望着曲線漂亮、綿延無盡的沙丘,聊戰事、聊歷史、聊塔爾那些可笑的、也可悲的風俗。

然後Jimmy嗤笑:“磷彈爆炸又不會在天上炸出自己主人的名字,所謂的證據,還不是美軍的片面之言?磷彈其實是美軍放的,早就提前安排好記者,拍了照片,自導自演一場戲,好有理由出兵奪回塔爾啊。”

林木記得當時自己不信:“你怎麽知道的?你有什麽證據嗎?”

而Jimmy笑意盈盈地嘲諷他的天真:“磷彈是Edison Chan賣給美國人的,我還能不知道嗎?再說了,老拉希米就是塔爾人,你看他像是會在自己家門口放磷彈的人嗎?”

“那麽……美國人為什麽非要塔爾不可?”林木其實已經半猜到答案了。

而Jimmy當時悠閑地看看星空,像一個事不關己的纨绔子弟:“因為塔爾倒黴啊。誰叫它地下有油。”

“可是一打仗,油不就運不出去了?我聽說當時磷彈還重點襲擊了幾家煉油廠——”

Jimmy的目光落回地面上:“當年高盛聯手三家投行做高全球油價。塔爾發生磷彈爆炸後南部三國原油供給中斷,全球油價走高。賺得不多,也就兩百個億吧。美金。”

他望着沙丘,目光深不見底:“Edison Chan當然也有份。你以為光靠軍火,他能賺到今天這地步?不可能,軍火只是杠杆而已,油價才是他們下的那盤棋。他欠塔爾人的實在是太多了……總有一天,他拿走的,我要替他還回來……”

如今,我替你還回來吧。

林木想,你在鹹水城熱鬧的光明節裏吃吃羊肉串,喝喝芒果味酸奶加一點酒精,等我把塔爾人應得的還給他們,再與你重逢。

他讓紀圓圓掉頭遠離體育場,轉而降落在塔爾城堡前的空地上,然後翻窗進入那熟悉的房間,取下車鑰匙。

林木加速駛向那座他曾永生難忘的體育場。

塔爾關口體育場,降旗儀式。

荷槍實彈的士兵們把守着一扇大鐵門,鐵門将體育館分成兩份,一份是Z國的國土,而另一份,是Y國的。兩邊互不通信,互無往來。

老拉希米将軍由一隊士兵護衛着,坐在Y國這一側的VIP休息室裏,不住地咳嗽。他沒吃藥,而是喝了一口塔爾特産的高粱酒。一杯熱酒下肚,咳嗽好像也好多了。

他想,今天是好日子。要見老戰友,把沒結的賬結一結了。

團長……如今是什麽樣呢?也像自己這般疾病纏身,連光明節都不能親自去給燈神磕一個頭、放一盞飛燈?

不,團長那麽狂妄自大的人,想必過得很好。他一向受神眷顧,要風得風,在雇傭軍時期不知率領他們多少次逃脫美軍的陷阱。

獨立戰争結束後,又一路靠着不知什麽手段升到高位。

自己不看新聞,也知道他是新鄰國最高軍事長官了。

老拉希米給士兵使了個眼色,那士兵便用對講機傳話下去了。裝糖果的保險箱不過一個醫療急救盒那麽大,看上去平淡無奇,不像能掀起南部三國戰争風雲的樣子。在物資貧瘠的塔爾,人們沒有更多的選擇,金銀裝在這款保險箱裏,香料、藥品甚至門匙,也都裝在裏面。

此刻那再普通不過的盒子正藏在體育場中,等待被交易。

他們早已通過中間人約定好了,老拉希米要交出鄰國最想要的核試驗原料,換回塔爾。

而另一邊,截取到對講機通訊頻率的阿吉特,對紀圓圓做了個“OK”的手勢。

降旗儀式開始了,Z國那一側,率先放起了歡快的音樂。伴着塔爾沙漠一望無際的地平線,衣着鮮豔的男女老少沖入場中跳舞。

他們旋轉,扭動,望着太陽,每個人臉上都像毫不擔心明天似地開懷大笑。

而Y國這一側,觀衆們一水的墨藍色長袍,好像多一個顏色都是鋪張浪費。他們沒有音樂,更不會跳舞,只是默默随着國歌起身,望着國旗慢慢落下。

又是塔爾陷在敵人手中的一天,過去了。

老拉希米的衛星電話如約響起,可裏頭的聲音,卻不是他的老團長的。

——“老拉希米,我知道你手上有糖。你兒子現在在我們手上,拿糖來換他。十五分鐘後,塔爾小學操場。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變數徒生!老拉希米臉上竟沒有半分動搖之情。他那張老得扭曲在一處的臉,只是微不可聞地動了動,嘆出一口氣來。

十五分鐘後,塔爾小學。

一排平房邊立着一根旗杆,杆上沒挂國旗。因為年初開始的局部熱戰,塔爾小學已經停課許久了。孩子們或跟着家長背井離鄉去逃難,或藏在各自家中儲冰塊的地窖裏,盼望戰争早日結束。

水泥地的操場上,一架秋千被晚風輕輕吹動。旁邊還有座彩虹顏色的跷跷板,鮮豔分明。塔爾缺水,也因此缺水彩虹。人們看不到,只好附加想象。

一個身形颀長的中國男人用手|槍指着自己的人質,從大象滑梯後頭緩緩現身。他冷峻的臉上有一處傷,卻反倒顯得格外無堅不摧。

“東西拿來,人你帶走。”

老拉希米死死盯着他,覺得有些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這人。

他沒看自己的兒子一眼,只是坐在輪椅上等待片刻,等手下把那保險箱抱來。

遠遠地,一隊人馬着“禿鷹”組織軍服,緩緩走來。

林木将槍上膛,命令道:“扔掉你們的武器。”

拉希米跪在他腳邊,被堵住了嘴,卻掙紮着起身,不住地望向他的父親、瘋狂搖頭,再搖頭。

林木知道他已經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自己死在槍口之下,也要換回塔爾。而老拉希米也是一樣,哪怕搭上自己的命外加兒子的一條命,也再所不惜。

他們都把塔爾看得比自己還重。因為失去塔爾的痛已曾讓他們生不如死——與其忍氣吞聲活到老死,不如拼死一搏活個痛快。

林木看着那個保險箱離自己越來越近,仍穩穩端着槍,直指拉希米的太陽穴。

突然之間不知從哪冒出了第三隊人馬,領頭的扔出一顆□□,炸開在彩虹跷跷板旁邊,一時之間所有人眼前都蒙了塵!

看不清的景象仿如塔爾沙漠的塵暴突降,林木按機長反恐演習學到的響應,第一時間收槍,翻身,就近藏在了大象滑梯的塑料殼裏。

那滑梯有一人多高,正好将他嚴嚴實實地擋住。

林木什麽也看不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咳嗽出聲。等待煙塵慢慢散去,情勢漸漸明了——是Z國國防部長帶的人馬!

林木在心裏慢慢将拼圖拼湊完整:他們的原計劃是由懂塔爾語又熟悉遠程通訊系統的阿吉特截取老拉希米和手下的對講機信號後,紀圓圓和陳延武裝奪取保險箱,直接用直升機帶走。

現在他聽見耳邊直升機的轟鳴,剛剛松了一口氣,卻又聽見滑梯之外,塔爾口音的英語,不緊不慢地響起。

“你……碰了它?”

那是老拉希米的聲音,他在跟Z國國防部長說話。對方不懂塔爾語,而他又不會班加羅語,所以兩人始終只能用英語交談。

沒有回音。

老拉希米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陣,問:“你知道……碰它……是會死的。”

Z國國防部長德羅普已經碰過了鈾原料?!

這麽說紀圓圓他們失敗了?那天上的直升機又是怎麽回事?他們在逃脫嗎?能成功嗎?

塔爾小學的操場上,Z國國防部部長德羅普望着久未謀面的老團長在煙霧散去後重新出現于眼前。

兩次相見之間隔了太深的年歲,這期間塔爾城毀了,國旗變顏色了,小孩子們長大了,被定性為恐怖分子。家不家,國不國,年輕時的一點情誼,淡得像沙漠天邊的雲。

半晌誰也沒動。

大腹便便的德羅普早已沒有當年黑白照片上年輕探險家的眉眼,吸了吸自己的肚子,慢慢道:“我胖了吧?讓你見笑了,團長。”

老拉希米頓了頓,冷冷反駁道:“你才是團長。”

德羅普問:“你還記恨美國人當年奪取塔爾人軍銜的事嗎?”

老拉希米沒接話。

德羅普又問:“所以獨立戰争剛結束,你就找Chan買鈾原料……你不甘心是不是?”

老拉希米:“是你奪走了塔爾!是你逼我們的。你還跟那鹹水城的混賬聯手,破壞了我們的交易。”

德羅普:“不……不是我。他攔住Edison Chan的醫療飛機不讓走……咳咳……不是我。Edison Chan有塔爾帶來的私人醫生,我們都以為他不會那麽容易死的……”

老拉希米冷冷哼了一聲,滿目蒼涼,輕輕笑了:“才幾天那鹹水城的混賬就……只剩你和我兩個……”

“變電站事故,我知道。”

直升機越飛越遠了,老拉希米的咳嗽聲清晰可聞。

他終于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就聽見德羅普笑了:“你不信我會為了塔爾好,對嗎?剛才,那東西差點落在地上,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躲開?”

“你會躲開,為了你自己……”

“可是塔爾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如果五十年前美軍沒有占領,沒有把我們分裂……拉希米,我也應該跟你說同樣的語言,唱同一首兒歌,看同一個演員演的同一部無聊的電影長大……”那挂滿軍銜的胖子後退了半步,沉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畫了地圖。我把塔爾留給你了。你相信我,我沒什麽可以留給你的,可塔爾,我是把它留給你的。”

老拉希米猛烈地咳嗽起來。許久之後,他慢慢問:“如果我相信你……”

“是美國人改了地圖,你相信我。”

“是美國人改了地圖……”老拉希米喃喃重複道,而德羅普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你相信我嗎……團長,我的……團長……”

事隔多年,國境線的兩邊,曾經并肩作戰、出生入死過,也曾刀槍相向、恨之入骨過。原來都是被一個更強的政權、一個更邪惡的命運所裹挾、所綁架了。

那命運不肯睜開眼睛看看塔爾的美。它獨斷專橫,要南部三國不能和平。只有這樣,世界其他的地方,比如華爾街上、比如美國郊區漂亮的聯排別墅裏,才能歌舞升平。

他們打了這麽些年,打得這麽費勁,原來……都是渎神了。

“不……”老拉希米一字一頓說,“不許死。”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伴随着一連串槍響,打碎了塔爾小學的平靜。林木聽見窗玻璃破碎的聲音,然後又一枚□□爆炸在他身邊。

他感覺有人給他兜頭扣上一個夜視面罩,把他拽上了一輛防彈裝甲車。

紀圓圓他們居然沒走!

紀圓圓一腳油門踩到底,繞過學校後門沖上了湖邊的土路,然後取了條險道,壓上河谷中的碎石灘,把追兵遠遠甩在了身後。

“鈾呢?”林木拽着她問道:“我們不能把鈾丢在塔爾!”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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