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慕扶蘭記得清清楚楚, 這一輩子, 她在上京護國寺的山門之外, 第一次見到熙兒時的情景。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轉眼已經一年多了。
不僅僅是這一年多來, 即便加上前世,母子于蒲城最後分開前的那幾年裏,這孩子也一直都是乖巧而聽話的。
從來沒有違逆她。
兩輩子, 這是頭一回,他悖逆了自己的意思,不再聽她的話。
并且, 是因為那個男人。
馬車與那男人縱馬離去的方向相背着繼續上了路。
慕扶蘭沉默無言, 久久地沒有說一句話。
熙兒就坐在她的身邊。
仿佛知道她不喜那人送給他的這臨別贈禮, 在她上了馬車之後,就沒有看到劍了。
應該已經被這孩子給藏起來了。
熙兒不時地悄悄看一眼她。
她的視線落在車窗之外, 神情恍惚。目光中流露出的神色,對于他這年紀的孩童來說, 或許有些過于複雜了。
但是她的傷感,孩子卻是能輕易感知。
在悄悄不知道看了她多少遍後,終于,他輕輕牽住了慕扶蘭的衣袖, 小聲地問:“娘親,你怪我不聽話, 生氣了嗎?”
慕扶蘭從思緒中回過神,低頭, 凝望着身邊這張仰望着自己的帶着忐忑和不安的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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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中,此刻固然有着一縷淡淡的傷感,但更多的,卻還還是迷惘和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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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前世的這個孩子,在她出事死去前的那幾年裏,曾經是如此地渴望能得到父親的陪伴。但是他的父親,卻終年在外奔波,極少回家。
後來,他的父親得償心願,做了這天下的皇帝,這孩子也終于能夠如他從前盼的那樣,得以和他的父親朝夕相見了。
或許是出于愧疚,抑或補償,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父親,也曾對兒子展現過他前所未有的想要親近的努力。
但是對這孩子來說,已經太遲。他仿佛也不需要了。
面對着那個試圖靠近自己的高高在上的父親,他的回應,永遠只是自閉和沉默。
而那個男人,需要他分心的,太多了。他能給予一個不願自己靠近,甚至帶着明顯敵意的兒子的耐心,終究極其有限。
所以這一輩子,每每當她看到熙兒仿佛出于天生孺慕接近那人的時候,她的心情,總會陷入無比的矛盾。
她願她孩子前世的遺憾,能在這一輩子得到圓滿。但是想到那少年死前曾發出的再不願為父子的悲憤之音,她的心裏,便充滿了迷惘和憂慮。
但她終究還是沒阻止這孩子和那男人的靠近。她不知是對,還是錯。
“娘親,謝大人他對我真的很好。”
這孩子繼續輕聲地說。
“娘親你還不知道吧,他帶我去接你的時候,路上,我們抓了一個奸細。謝大人要燃烽火告訴軍隊過來,烽火臺卻被大雪壓住了,只有我能從上面爬進去。我想爬進去點火。可是謝大人他怕我出事,不讓我進去,說去點下一個烽火臺的火。”
“路上我們遇到了許多的北人,謝大人被認出來了,他就叫梁侍衛他們帶我走,他去把那些人給引開。後來謝大人回來找我的時候,他滿身都是血,我都快認不出他了,他看見我,就把我抱了起來……”
孩子的一雙眼眸之中,慢慢地湧出淚花。
“娘親,我真的不想讓你傷心,可是我又不忍心讓謝大人難過……回去了,我就把劍收起來,不會拿它出來。”
慕扶蘭只知道,自己一開始的告誡,并沒能阻止這孩子願意去親近那個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不覺之間,原來這孩子對那男人,竟已生出了如此的信任和羁絆。
她更不敢相信,今日在熙兒眼中的這個男人,是真正的謝長庚。
想到倘若有一天,叫這孩子見到了這男人被今日的溫情遮掩住的另一面,她便只剩下了惶恐和不忍。
熙兒擡手,用衣袖飛快地擦了下眼睛。
“娘親你放心,要是他以後欺負你,他變成了壞人,我自己就會把劍還給他的,再也不喜歡他了。我會保護娘親你的。娘親你不要生我的氣,也不要難過,好不好?”
他從馬車的座椅上爬了下去,像個小大人那樣,跪在了自己母親的面前。
慕扶蘭望着跪在自己膝前的這孩子,望着他那雙還含着殘餘淚花的澄澈眼眸,眼睛慢慢地熱了。
她伸出手,将熙兒從腳前抱了起來,攬入懷中。
“娘親知道。娘親也沒有生氣。只是……”
她注視着這孩子,極力驅除腦海中那一片她無法直視的充滿了血的回憶,說:“只是熙兒,回去了,記得你方才答應我的話。把它收起來,不要動它!”
它曾噬過你的血。它是兇物。
她在心裏說道。
熙兒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胳膊,點頭:“我記住了!”
這趟南歸,因為帶着熙兒,慕扶蘭的行程安排并不緊。沿馳道而行,遇驿館落腳休息,每日走五六十裏的路,轉眼走了将近半個月。
照這個速度,一半的路程都還未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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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并無急事,且天氣漸暖,出了河西之後,往南一日,每日道旁所見,雖大抵都是野地荒村,但春風骀蕩,綠意也是一日濃似一日。
這天中午,日頭當頂,已經走了半日,梁團問過慕扶蘭的意思後,叫一行人停在路邊稍作歇息。
熙兒從馬車裏下去,走到小龍馬前,親自喂它草料。
小龍馬已經一歲多了,雖還未完全成年,但自從跟了熙兒後,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如今長得和成年馬差不多的個頭了,且頭小脖長,四肢有力,渾身皮毛油光水滑,頗有幾分神駿之氣。
慕扶蘭靠在車窗旁,望着熙兒喂馬的背影,這時,道路前方的盡頭,湧來了一群看起來像是當地人的民衆,推車挑擔,拖家帶口,個個面帶愁容,行色匆匆,瞧着像是出了什麽大事。
梁團派人上去問話,很快回來,帶來了一個消息。
平陽王起兵作亂,正往這個方向而來。這些都是沿途村莊裏,風聞消息出逃的民衆。
倘若沒有記錯,在她曾經歷的前世裏,平陽王和魯王之亂,這個時候,應當還未開始。
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梁團派人快馬到前方去探虛實,自己引着車馬先下官道。
出去的人回來,帶來了一個更加不好的消息。
梁團禀說:“叛軍聲勢浩大,很快便會開來此地。叛軍至,則賊匪四起,我們不能行路了,離這裏最近的城池,是蒲城,約有百裏路。蒲城不但城防堅固,如今的蒲城令與節度使也有舊,歷過多次戰事,即便叛軍打來,也能撐一段時日。為翁主安全起見,還是盡快入城避亂。這是最穩妥的法子!”
驟然聽到蒲城這兩字,慕扶蘭一陣恍惚,心口仿佛被一道鋒利的爪鈎給輕輕抓破了道小口子似的,若有似無的細細疼痛,慢慢地從心底裏溢了出來。
渾然不覺,上天仿佛和她玩笑,兜轉之間,她竟然帶着她的熙兒,又一頭撞到了這裏。
就是在這個地方,于等待盡頭的絕望中,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她的熙兒,雖活了下來,但從那一天起,那個曾經的孩子,也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翁主?”
她聽到耳畔有人在喚自己。
她回過神來,對上了周圍那許多雙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他們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遲暮時分,慕扶蘭乘坐的馬車,随了逃難的人流,漸漸地靠近這座名叫蒲城的城池。
前世的後來,這座去往上京必經的城池,曾一度被代表朝的齊王用作與謝長庚對峙的大本營,可見城防堅固的程度。
她沒有什麽理由,可以去反對這個權衡之下,對他們所有人都是最為穩妥的決定。
她從馬車裏,看了一眼前方。
暮霭沉沉,殘陽似血。一只不知名的昏鴉,從立在高聳城頭上的士兵的頭頂上方掠過,發出一陣凄厲的怪叫之聲。
熙兒下了馬車,站在她的身邊,仰頭,望着面前這座即将要被暮影吞噬的城頭,一雙小腳,仿佛被釘在了地上。
“娘親,我不喜歡這裏……”
這孩子攥住慕扶蘭的手,遲疑了下,輕聲地說。
暮色越來越濃,仿佛在他的眼中,投下了兩片陰影。
守将知悉慕扶蘭的到來,行色匆匆,出來相迎。
“進去吧。等安全了,我們立刻就離開這裏。”
慕扶蘭柔聲說道。
她牽了熙兒的一雙小手,帶着他,邁步朝前走去。
……
這一天,原本極是普通。
謝長庚在馬河谷新修完的戍城中,剛巡視完畢。
前幾日,他收到一個消息,北人新王勃利汗,将散在各處的二十四部首領齊召到了牙帳,疑似要有新的舉動。
他心裏明白,這一次,一場大戰,即将就要來臨。
一直困擾着的河西土人問題已經解決,他早也厲兵秣馬,在等這一戰了。
只有獲得一場大勝,将北人的戰鬥力摧毀,令他們短期之內沒有能力,亦不敢再生出輕舉妄動的念頭,他才能集中力量,逐一去掃平那些他登頂路上的阻礙。
大戰就要來臨,但也不可能是在朝夕之間。北人新王雖野心勃勃,亦不乏能力,但繼位時間還短,要調度兵馬,發動一場勢在必得的全面大戰,沒有充分的準備,是不會貿然發兵。
謝長庚命繼續派探子刺探,随即被告知老首領到了。他正要下城牆,看見老首領人已上來,臉上便露出了笑容,迎上去道:“方才正想着等下去探望老首領,不想老首領親自來了。最近身體如何?”
老首領精神看起來很是不錯,笑道:“已是沒有大礙了。說起來,實在是遺憾,我還沒來得及向翁主好好表謝,她便已經走了。為何走得如此匆忙?”
謝長庚面上笑容依舊:“老首領也知,如今北邊新汗繼位,情況和前兩年有所不同,大戰恐怕不可避免。她一婦道人家,留下不便,不如早些回去。”
老首領颔首,轉身指着下面随了自己而來的大隊青壯。
“我們也是聽說要起大戰,願再出五千兒郎,請節度使予以收編,加以操練。願效力節度使,誓死追随!”
城牆之下,五千土人,列隊而立,在領隊的帶領下,向着城頭之上的謝長庚,單膝下跪,齊聲吶喊:“願效力節度使,誓死追随!”
之前已經收編過一支由土人青壯組成的軍隊,無論是日常的騎射操練或是兵工築城,無不出色,沒想到今日,老首領又親自帶來了五千人馬。謝長庚身旁衆将無不驚喜。
謝長庚叫城牆下的土兵起身,随即向老首領鄭重道謝。
老首領面露激動之色:“大人與翁主伉俪情深,卻為救我這條老命,累翁主以身涉險,遠赴天山,大人如何舍得?我實在是慚愧,無以表謝,唯有盡力助大人守好河西,方不負節度使夫婦之恩!”
謝長庚笑了一笑,沒再說什麽,只用力地握了握老首領的手。
“謝某必全力以赴,不辜負老首領的信任!”
他叫人收編這五千人,随即親自帶着老首領,要去給他展示之前那支土人兵的日常訓練情況。兩人說說笑笑,方下城牆,一個士兵疾奔而來,口中高聲喊道:“大人,劉別駕傳來急信,請大人速回城中!”
謝長庚接過信件,展開看了一眼,立刻向老首領告了個罪,叫旁人代引去往校場,自己回了節度使府。
衙署議事廳裏,劉管和一衆屬官正在焦急等待。
“大人!魯王和平陽王一起作亂,一東一西,相互呼應,兵分兩路,往上京打去。魯王叛軍雖有齊王暫時擋着,但平陽王這邊,聲勢更大,勢不可擋,據說沿途城池,無不陷落。朝廷必又要召大人前去勤王平叛,恰好河西又是這等局面,大人若是不在,恐怕有所不便。”
謝長庚聽着屬官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擔憂局面的,有痛罵藩王的,表情漠然,半晌也未置一詞。
衆人漸漸地停了下來,全都看向他。
謝長庚終于起身,命劉管随自己轉入內室,立了片刻,轉過頭,問道:“梁團一行人,已走到何地?這兩日可有收到消息?”
劉管沒想到他開口先問這個。一愣,說:“是了,正要向大人你通報的。前日剛收到梁團叫驿郵帶來的口訊,道他護着翁主母子入了歧州。因前兩日,大人你不在城中,故沒有及時通報……”
謝長庚走到牆邊,“唰”的一聲,扯開一副遮簾,露出了懸于牆壁之上的一幅城輿詳圖。
劉管說話之間,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歧州就在平陽王的封地平陽府與上京的途中。
平陽王北上,向上京發兵,走的必是最利行軍的馳道。而翁主一行人南下,走的也是馳道。
叛軍的行動,始于數日之前。照梁團口訊帶到的日子推算,這個時候,一行人極有可能,會在途中和叛軍遭遇。
他望着那個站在地圖之前一動不動的背影,遲疑了下,勸道:“大人不必擔心。叛軍兵馬洶洶,消息沿途必會傳開,翁主一行人,想必也已得到消息。何況梁團跟随大人多年,身經百戰,必會見機行事……”
謝長庚轉頭,目色沉郁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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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要知道,他們如今,人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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