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高老師,十六歲(下)
高珣說到做到,打得真的很随便。
跑動不積極,也根本不搶斷,只是閑閑散散地在外圈活動,況懷谷和他同班的同學被關耀他們盯得很死,幾分鐘過後原本應該防高珣的人也幹脆放着他不管,一起去防況懷谷了。
高珣跑了兩三步,确定況懷谷能看到自己後,拉出一個空檔來,做了個要球的動作。
況懷谷正是被盯得沒有太好的出手機會,匆忙間只好把球傳給高珣,本打算靠高珣做個掩護再把球要回來然後突進去……
結果高珣拿到球之後原地起跳直接投射了。
三分球。
關耀在這邊震驚之餘,看看況懷谷,也和自己一樣,滿臉的不可置信。
接下來的十分鐘裏,高珣五次出手,投中了三個三分球,命中率驚人。手那麽熱,誰有閑心去在乎他沒有跑動,不會搶斷。
最後的一點時間,兩邊的得分相同,球又到了高珣這兒,高珣看着擋在他面前嚴防死守的兩位,一個假動作晃了過去,分秒之間将球傳給了況懷谷,況懷谷運球到籃下後又把球交到了他們這邊無人看守的第三位同學手上,那位同學趁身前沒人,趕忙帶球上籃,球進了。
他們最終以兩分的優勢結束比賽,贏得了勝利。
高珣都來不及長出一口氣,就被沖過來的況懷谷一把摟住。
“我們贏了!!小珣真厲害!!”
高珣馬上感覺到況懷谷運動完的熱氣隔着衣服爬到了自己身上,耳根被迫地一陣發燙,下意識推了推他的肩膀。
關耀他們那頭摔摔罵罵地踢了腳落在地上無辜的籃球,午休的時間差不多了,随即也懶得再看高珣一眼就回教室去了。
“高珣,你投三分很準啊,以前專門練過嗎?”況懷谷他們班剛才一起打球的同學問道。
比賽之前盡管他也看懷谷帶高珣來玩過幾次,但高珣這人有種天生自帶的不好親近氣場,總是讓人不知道怎麽和他搭話,認真算來這還是第一次和高珣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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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自己玩着投過一段時間。”
況懷谷把各自的衣服從籃筐那兒拽下來抛給另兩人,自己穿完後又去鬧還在穿的高珣。
“二中三井壽,你想不想和教練打籃球?哎你要是平時肯多過來和大家一起打打球多好。”雖然高珣體力一般,也不怎麽能跑,但就憑他這個手感,肯定會有很多同學願意帶他一起玩的,朋友多了自然不會再有什麽霸淩的事情了,況懷谷覺得高珣簡直是在浪費資源。
高珣有點不自在地把況懷谷放在自己頭上亂揉的手揮開了。
當天晚上高珣做了一個短暫的春夢。
這不是他進入青春期後做的第一個與性有關的夢。
但往常這樣子的夢裏,場景大多是模模糊糊的,也談不上有什麽情節或者另一個主角,有時他甚至是只有第二天早晨醒來感覺到自己內褲裏的黏膩,才會意識到昨晚可能是夢遺了。
可這天晚上,不久前從打完球的況懷谷那裏爬身過他身體的熱氣,在夢裏又一次襲擊了他。
高珣不得不從夢裏驚醒過來。
他急促地喘息着,下半身腫脹硬挺,在片刻猶豫之後他的左手相當自覺地握住了此時狀态正佳的地方。他不敢閉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想象力在黑暗中肆意發揮,只能睜着眼把空閑的右手臂壓在汗濕了的額頭上,機械性地快速撫慰着自己。
高潮的那個瞬間高珣覺得自己像突發性癔症似的,聽見有人貼着他耳朵,聲音暧昧地叫着他小珣。
高珣抽過放在床頭櫃上的一疊紙巾,把噴濺到小腹上的白色液體仔仔細細地擦幹淨,然後起來披了件衣服打開窗戶散味道,又把用過的紙巾疊好放進塑料袋裝進書包,這東西可不能扔在家裏的垃圾桶裏。
最後高珣從書包的夾層裏摸出一盒煙。
他并不抽煙,只在心煩的時候拿出一支含在嘴裏玩兒,或者是把外套那層裹着的紙剝了,露出裏頭的煙絲,細細地嗅一嗅味道。
他媽長久以來的千防萬防,不讓他繼續畫畫,不讓他與同性交往過密,不許他放學後逗留學校,不許他放假出門去玩,設立了各種嚴格的家法家規,到頭來還是防不住她最怕的事情——沈珒的“同性戀毛病”一點不差地遺傳給高珣了。
其實在他媽多次的“同性戀是一種毛病”的教育下,高珣很早就查過,遺不遺傳的先不說,但性向這東西是不可逆的。而他現在,自慰時能聯想到的是一個同性,那麽估計他對女孩子是不太會感興趣了。
想到這裏不免覺得他媽一片苦心,到頭來又是白費。
高珣光着腳踩在窗臺上,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同性戀呀。
高珣一筆一劃地在空氣裏寫着這三個字,這三個字他可真不陌生。
既不陌生,也不算害怕。像是在考慮一件別人的事一樣,迅速把自己的精神抽離出去,飄在邊上冷眼旁觀。
無所謂的吧。
即使他對況懷谷或者其他同性産生了生理性的沖動,也是無所謂的吧。
反正這事從開始到結束都只會存在他自己心裏,不會有第二個知情者。
不過他既然察覺了自己的性向,以後便絕不會通過交個女朋友甚至結個婚來隐瞞它,以便使自己可以道貌岸然地活在日光之下。
不會有無辜的女孩子變成他性向的受害者的。
只是同性戀而已,又不是要拿着刀子去傷害誰。
至于他媽,只要不讓她發現,那麽她應該也會安然無恙不受沖擊吧。
高珣一如既往和況懷谷在美術教室裏吃午飯,沒有表現出任何異狀。
他沒打算要對況懷谷做出什麽告白之類的事。
他或許對這個人是有些懵懂的好感的,但他現在判斷不好這是荷爾蒙催生出來的,還是真的在日複一日的相處過程中累積起來的,更無從衡量這份好感有多少分量,能夠持續多長時間。
對高珣沒把握的事情,他永遠選擇靜觀其變,不願貿然行動。
當然理智歸理智,再冷靜淡定,高珣終究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在面對自己心知肚明是有好感的人時,總也免不了會不好意思。特別是随着認識的時間久了,況懷谷對他也的确越來越随意,男生之間經常出現的勾肩搭背,拍拍摟摟的動作也漸漸出現在他們之間。
高珣每次躲開時況懷谷都會一臉特別委屈的樣子說,哎呀我們小珣嫌棄我。
高珣沒法和他解釋,只好笑笑推開況懷谷靠得離自己特別近的臉。
同時變多的還有高珣的畫。
他偷偷背着他媽藏起的,每天上學前都會檢查一遍是否放進書包裏的素描冊裏不再單純的是靜物,而是夾雜着另外一個人的各種速寫。
最初的幾張全是些簡單的輪廓,說是誰大概也都可以,慢慢地就出現了特定的眉眼,鼻梁,笑容,側臉……
被學校裏任何一個同學看到,都能不困難地認出,冊子裏畫的是誰。
高珣知道自己的這個秘密一天比一天變得更重,必須時刻警惕,才能保證它的安全,保證自己的安全。
所以他上完周五下午的最後一節體育課回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書包檢查,發現那本素描冊竟然不在裏面時,他感覺到自己原本運動過後快速跳動着的脈搏,變得又緩又鈍。
高珣百分之百确定他沒有把它遺留在家裏,或者什麽別的地方,不見了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被人拿走了。
被誰拿走的?
放學的鈴聲剛響過第二次,班裏的同學三三兩兩的整理了書包就要離開,每個人臉上都挂着被摧殘了一周的疲憊和對馬上要到來的周末的期待。
這裏面沒有關耀。
關耀不在教室裏。
那關耀在哪裏呢?
在通告欄櫥窗這裏。
一起在通告欄櫥窗這裏的還有正在進行展覽的高珣的那本素描冊。
并不是生平第一次的,高珣覺得自己的血液快速地凝固起來,他的身體被精神扔在了這個地方,這片真真切切的嘈雜裏,交織成片狀的灰色聲潮遮住了他的眼睛,嗡嗡作響地提醒着他并非是在某個醒不來的糟糕幻境裏。
全部都是真實的,正在發生的,仍在進行的。
他靜靜地吞咽了一下,嘗到了自己口中久違的鐵鏽味,哪裏出血了。
但是他沒有狼狽地倉皇而逃。
而是選擇非常高珣的,面不改色地撥開了眼前聚攏了的人群,走到櫥窗前,繞過正抱着手臂看着自己的關耀。
“高畫家來啦!你這人物素描畫得挺棒的啊,神形兼備,比況懷谷本人還況懷谷啊。”
高珣沒有理會他,徑直伸手去拿冊子。
關耀捉住了他的手腕。
“別急啊,我這給你辦着畫展呢,怎麽着也得等到……哎況懷谷!等你半天了,快過來看看我們高珣畫了多少張你!”
大概是關耀瞅見況懷谷走過來了?
高珣背對着人群,不知道,也沒閑心知道了:“讓開。”
“況懷谷,我們高珣對你真是一往情深啊!你們倆郎情妾意的你為我出頭,我為你畫畫的,打算什麽時候結……”
高珣的拳頭不偏不倚地落在關耀的臉上,成功地讓他還沒放完的厥詞全部吞回了胃裏。
關耀顯然沒想到高珣會跟他動手,長久以來,他們毀過高珣的課本,撕過高珣的作業,搬過高珣的課桌,扔過高珣的鑰匙,他從來都是無動于衷的。
就是那副凡塵不染俗世不曉的樣子讓關耀覺得最礙眼。
原來今天才真是戳到他的肺管子了啊。
關耀舔了舔自己的嘴角,笑着一掌拍飛了高珣的眼鏡。
“死同性戀。”
高珣撿起眼鏡甩了甩重新戴好,然後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擡手擊碎了旁邊一處閉合着的櫥窗玻璃,不顧自己鮮血直淋着的手,撈起一塊碎的玻璃抵在了關耀的面前。
“滾開。別讓我再說一次。”
高珣語氣尋常,表情也很平靜,但關耀不敢再跟他廢半句話地退開了,高珣像個最冷靜的瘋子,手上的玻璃與他的脖子只有幾毫米的距離,他不過是想尋尋開心,頂多算是惡劣的玩笑,報複一下高珣上回在籃球場上贏了他,他可沒打算因為這種事情就受傷或者喪命啊!
高珣取回了自己被粘在通告欄上歷經苦難的素描冊。
剛才還圍攏着的人群迅速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況懷谷是不是還在那裏,高珣不清楚了,因為從始至終,他沒有聽到他說過任何一句話。
隔日的中午高珣在美術教室的午飯時間從十一點五十一直持續到了一點,他看着前面空着的那張課桌想,況懷谷應該不會再來了。
他不知畫過多少次的,美術教室窗前那片開得熱烈美滿的繡球,也都謝了。
關耀和班裏其他的同學看到他的眼神都跟見鬼了一樣。
估計也不會再繼續來找無聊的不痛快了。
有得有失,高珣想,總還不算全是壞事。
他現在手上有傷,沒法騎自行車了,放學的時候就獨自慢吞吞地踱到車站去。結果中午沒有出現在美術教室的人居然出現在了公交站裏。
“高珣。”
下雨了。
“嗯。”
“你真的是同性戀嗎?”
他問他的這回事的語氣裏帶着三分的懷疑和七分的尴尬。
“嗯,我真的是同性戀。”
高珣回答得很坦然。
他們倆都沒有帶傘,況懷谷的臉上閃過一絲惶恐後,躊躇着還有話講的樣子,高珣只好耐心地又等了會兒。
“我不是……我喜歡女的。”
“哦。”高珣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況懷谷掉頭走後雨變大了,高珣要坐的公車遲遲不來。他的鏡片被雨水弄得一片模糊,手上纏着的繃帶也濕得令他難受,他幹脆地摘掉眼鏡解了繃帶塞進口袋裏,翻了翻書包,唯一能起到點擋雨作用的就只有那本素描冊了。
高珣把它舉在頭頂。
傷口的地方又出血了,混着雨落在地上,像要形成一個事故現場。
這樣子未免有點詭異和可疑,車站裏大家哪怕人擠人壓縮着自己腳下那點可憐的空間也沒人願意挪一步到他旁邊。
只有個小學低年級打扮的小朋友,也沒有傘,垂着腦袋站在自己身側,像只小落湯雞。
跟他一樣,他是略大一些的落湯雞。
高珣把原本舉在自己頭頂的畫冊挪到了這只小落湯雞的頭上。
“沒帶傘?”
高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他也并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可能是小落湯雞身上有一種很傷心的氣氛,高珣不清楚他發生了什麽,但卻很清楚地感覺到了他的這份傷心。
小朋友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泡在雨水裏濕透了的鞋,然後又懵懵地擡起頭望着他。
沒有眼鏡,高珣只能看到他一個大致的輪廓,小小的,傷心的輪廓。
高珣等的車終于到了,他沒做多想地把手中的素描冊塞到那只軟軟的手上。
“借你擋雨。”
他這場來不及怎麽着就成了個衆所周知的玩笑一樣的初戀,在這個雨天結束了。
這本失去了意義的素描冊如果能為一個正在傷心的小朋友充當個臨時的遮雨工具,反倒會是它最後,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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