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怎麽還是這麽有意思啊?
他穿着一套嬰兒藍顏色的睡衣,側卧在他寬度一米二的床上,寫字臺上一本本被填滿了答案的作業本已經合攏。他在黑暗裏靜候了一會兒,不久便有人打開了他的房門,斂聲息語地走進來。
他雖然閉着眼睛,卻能清晰感覺到對方正在巡視着他的房間,他的桌子,他的臉。
然後有微弱的光,輕輕悄悄地散在了他阖着的眼皮上。
是他的臺燈打開被調成了最弱的那一檔。
對方拉開了他的抽屜,短暫的翻動聲後是一陣空白的沉默。
他在心中默數到第六百一十下時眼皮上的那點光感消失了。不過他沒有着急地馬上睜開眼,而是埋伏一般又保持着這個姿勢。直至數到一千,才緩緩地睜開眼睛,重新感受着這個剛剛被入侵過的,每晚都因被入侵而變得越來越與他無關的,他的房間。
他起身在桌子前坐下,熟練而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地抽開了抽屜,找到他故意放在這裏的“日記”,翻到今天的日期。
他像個最精明能幹的會計,審閱着自己做出的這份假賬,細長的手指劃過幹燥紙頁上的每詞每句,他對這內容又将使他度過平常普通,沒有起伏的一天感到滿意。
事實上,此刻他能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而不是跪在客廳裏一遍遍忏悔自己,就是他今天已安全過關了的最好力證。
關上抽屜,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現在開始的夜晚才真正的屬于他。
他可以自在地,理所當然地,把左手滑向他的兩腿中間。
他可以無所顧及的當一個同性戀。
當高珣。
方才在紙張上劃過的手指現在靈巧地褪下了睡褲,不帶任何遲疑地握住了等待已久的熱源,随着手腕的動作,他緊閉的唇齒間溢出了輕不可聞的低吟。
高潮來臨的那一刻他被大片的快感推上了寧馨和洽的雲朵,周遭的一切現實都正在離他遠去,所有的污濁,煩悶,躁郁,沮喪……那些一團團烏黑的情緒就這樣順利地被排出了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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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得救了。
他長出一口氣,沉浸在靜谧中不願意睜開雙眼,于是就這樣沉沉睡了過去。
初戀結束的當天,高珣回到家看到他媽沉着臉坐在客廳裏。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僅有三秒,高珣就清楚她一定是知道這兩天在學校裏發生的事情了。
“高珣。你過來。”
高珣不緊不慢地換了拖鞋,放下書包,走到他媽面前,然後神色平常地直接跪了下去。
“高珣,你昨天跟我說你的手是怎麽受傷的?”
情況不太妙,這是不僅知道,還知道得很全面。
“把你的書包拿過來。”
高珣照做了。
“打開。裏面的東西全部倒出來。”
幸好那本“罪證”剛才在車站的時候随手送給小朋友了。
他媽審視着他的每一個動作。
“你還在畫畫?東西呢?”
“已經扔掉了。媽媽,我做錯了。”
高珣跪得筆直,雙手貼在身體的兩側,視線低垂,讓自己看上去能夠最大程度的顯得乖順又虔誠。
“你和你畫的那個男孩子是什麽關系?”
“只是關系還可以的同學。”
“你要做同性戀嗎?高珣?”
她的聲音變得尖利了。
高珣搖頭。
“讀一讀。”
那張被她壓在玻璃板下面的,規整地排列着高珣曾經稚嫩字體的保證書,被扔到了他的腳邊。
“保證書,我以後不會再畫畫,不會變成同性戀,不會惹媽媽生氣,不會讓媽媽傷心,會做一個讓媽媽滿意的孩子。保證人高珣。”
她沒有說能停止,所以他一遍遍地重複着保證書上的內容。
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節竹子,才能繼續紋絲不動不卑不亢地跪在這裏,如同長在土裏一樣自然。
她帶有壓迫性質的沉默使高珣模糊了對流逝的時間的感知,他不太清楚這場審判持續了多久,也不能擡頭去看,她是否已經滿意。
“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保證書上說過的話。起來吧,這周我會給你辦轉學。”
高珣的腳有點麻了。
“我覺得轉學……”
“這件事情輪不到你來覺得。我已經托了人,你轉到一中之後好好讀書,把精力都花在學習上,不要再給我幹出什麽丢人現眼的事來。”
她重新收回了那張保證書,壓到了玻璃板下。
“好的。”
“吃飯吧。”
他家以前一直是爸爸做菜,他們分開之後,這個任務自然落到了他媽的肩上。
他媽做菜不僅單調,還很難吃,雖然葷素都有,但做法基本水煮,無油無鹽。
她夾了一筷子魚放到高珣碗裏:“別光吃青菜。”
“好的。”那魚吃來還混着股腥味。
“你現在還寫日記嗎,我記得你小時候每天都會寫的。”她狀似不經意地抛出一個問題。
高珣懂了。
他沒有記日記很久很久了,但是他現在必須開始重新記了。
“有段時間不寫了,高中的學習任務太忙。”
讓他想想,他重新開啓的日記第一句該怎麽落筆。
是【媽媽我錯了】比較好,還是【對不起媽媽】比較有誠意?又或者他應該直接給她一個心安,第一行就備上一句【我不是同性戀】呢?
不不,他不能太冒進,不能太心急,否則她很快就會發現,他的日記不過是一項應付她的家庭作業。
他要一點點地,把自己拖出她高度警備的危險區。
他退出去了,她才可以得救。
高珣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時意外地遇到了等在不遠處的關耀,并且挺難得的沒帶他那兩個走哪兒跟哪兒的尾巴。
他看着高珣的眼神像是有話要講。
可無論那話是什麽,高珣覺得自己都不會感興趣,所以他只是目不斜視地徑直下了樓梯。
十分趕巧的,他在一樓的走廊裏見到了況懷谷正牽着不知什麽時候好上的漂亮女朋友迎面走來。
“懷谷,那個就是四班的高珣吧。”
況懷谷經她提醒,不自在地轉過了臉去。
“是吧。”
“我聽他們班的人講他今天是來辦轉學的哎,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你啊?”
“不太清楚。”
“他長得挺好看的,如果真的喜歡你,你會不會有點心動啊?”女孩子笑嘻嘻地挽起他的胳膊問。
“別胡說,惡不惡心啊,我又不是那種變态的同性戀。”
這些陳年舊賬過去得太久,高珣把它們随手扔到記憶中難以搜尋的角落,如果不是今晚再次遇到況懷谷,估計它們會永遠待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直至爛光吧。
人生的際遇真是無從揣測,他又怎麽知道況懷谷會以他“學生的哥哥”這種身份殺出來呢?
況懷谷的車追上高珣時他正在況淮夜家門口那條馬路的人行橫道前等綠燈。
“小珣,上車吧,我送你回去。”況懷谷把車窗放下來對他說。
“不用了,學校離這裏不遠。”
“……上車吧。我也想順便跟你聊聊阿夜的事情。”
高珣聽他提到況淮夜,回想這大晚上居然要去派出所領人的奇特經歷也覺得有點頭疼,考慮了幾秒還是打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
他們差不多有十年沒見了吧,車內一時間萦繞着一種生硬的尴尬。
況懷谷悄悄瞄了眼高珣,白淨的臉上依然有令人無法忽略的距離感。除了整齊梳上去的劉海和高中時的不太一樣外,基本看不出時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你都沒怎麽變,小珣。”況懷谷感嘆道。
見高珣不說話,又挺小心地問了一句:“你現在有,有朋友了嗎?”
高珣想笑。
這語氣多像是在詢問病情,嘿,你那點同性戀的毛病治好了嗎?
他側着身子靠在車窗上語氣淡淡地說:“我以為你請我上車來是真的要和我談你弟弟的。”
況懷谷表情有些窘迫。
“資料上說他兩年內轉了五次學。”
“是,星瀚是他第五所轉的學校。”
“為什麽轉學?打架?”高珣想起在派出所看到的那個鼻青臉腫的小孩兒,警察說當時還是一打三,況淮夜的武力值可見一斑。
“……他沒有經常打架,但是遲到早退次數比較多……”
遲到早退?
要因為遲到早退而轉學那肯定不是一般遲到早退的程度,恐怕況懷谷說得委婉了。
“也有缺勤吧?連續缺勤了幾天?”
況懷谷艱難地從嘴裏蹦出實話來:“一個多月吧。”
那是要轉學了。
況懷谷想了想補充道:“況淮夜的情況,有點複雜……他和我是同父異母,他媽媽去世之後才被我爸接過來。他媽去世的事情對他影響很大,受了刺激,後來就不能說話了……”
同父異母,難怪了。
所以高中的時候他沒聽說過況懷谷有個弟弟。估計是那時還沒被接回去吧。
“況淮夜現在一個人住在這裏?”
“嗯,之前他住在家裏的時候,我媽不太…他自己也別扭,所以念高中開始我爸就讓他住在外面了。”
高珣點點頭,大致算是了解況淮夜的情況了,好歹比那份轉學生資料上記得要詳實。
“我就這裏下了。謝謝。”高珣指了指校門口豎立着的一排校訓,況懷谷把車停下來,高珣的手剛解開安全帶要開門時,況懷谷拉住了他的手臂。
高珣掙開了。
“小珣,那時候的事情,對不起。其實你轉學沒多久後我也出國了,當時太小很多東西我……我出國後也認識了不少,呃,喜歡同性的朋友,我知道……”
高珣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
說真的,他不覺得有什麽好怪況懷谷的,對況懷谷後來發生了什麽也不大感興趣。
“你沒做錯什麽,不用道歉。”
已經淩晨三點了,他沒有那個超人精力和十幾歲時激發過他荷爾蒙的男的坐在車裏掰扯些青春往事,明天上午還有兩節連着的課,現在他只想趕快躺回到宿舍的床上,結束這過于充實的一天。
“可是,是我害你變成了同性戀,你要是沒喜歡我就……”
高珣啞然失笑。
況懷谷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快三十歲的人了,自我意識過剩的腦回路和以前如出一轍,他看他才真是沒怎麽變。
“你怎麽還是這麽有意思啊?我真的要回去睡覺了。以後況淮夜的事情是聯絡你爸爸比較快還是聯絡你比較快?”下車前高珣問了最後一個有意義的問題。
“我爸最近一兩年身體不好,多半時間都和我媽待在美國。”
“知道了。”
“小珣……”
高珣把他還沒說完的話幹脆地關進了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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